养兄面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平和,没有一丝痛苦的阴翳,唇角甚至微微上扬,一点都不像他平时会有的表情。
就好像……好像在将死之际,放下心中所挂念的某件事,安心去往死神所在之处,因此面庞才会如此的安详。
然而这份平静祥和,却将奥里的心口戳得血淋淋。
他无法理解啊……望着那张苍白的面容,勇者在心中呢喃着,旋即脱力似的跪倒在兄长身畔。
颤巍巍地捉住对方伤痕累累的手,首先感觉到的是渐渐冰凉的体温,代表无法挽回的生命,再是一个坚硬的奇妙触感。
有什么东西被艾列克握在手中,至死都不曾松手,这让奥里只能小心翼翼的掰开兄长紧握的手,想看清楚楚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是,待看清被养兄握在手里的是何物,他愣了一瞬,随即咬紧牙关。
那是一枚何等眼熟的铜制怀表……
那段尘封的记忆突然在脑海中复苏......
想起自己曾有幸见过它被主人拿出来,剎那间,胸口处好像有什么气势汹汹地涌上心头,几乎满溢而出,满嘴的腥甜味令他几欲作呕,只能努力咽回腹中。
“是……谁?”
沙哑的嗓音如同被砂纸狠狠磨过,简单的两个字滚过喉咙,从牙缝硬挤出来,任谁都听得出它已是支离破碎。
──在那段不过寥寥数日的相处时光中,在那被他遗忘多年的模糊记忆中。
迪塞尔队长本是在安抚那两名激动难耐的队员,闻言立即转头看向他。
在这个男人开口之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好似有种奇异的光芒炸开、跳跃,再仔细看,又好像只是四周火焰所倒映出来的光影。
可是奥里并未将那份古怪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注意到了,此时却也没有多余心思去深究。
他的注意力被地上那柄断裂的木制法杖吸引了去。
只有那个他想知道,又不愿听见的答案,传入耳中。
仅短短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是魔王。”
诡谲的灰紫迷雾散去了大半,稀薄如纱,隐匿其间的树林仍忽隐忽现,显得鬼影幢幢,沙沙的林叶摩娑声未曾间断,更衬得整个山林死寂而可怖。
这一切的种种皆叫人不由得心生畏惧,可奥里却置若罔闻。
他对所有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不无所畏惧。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断往直往直前。
这也是他能够支撑到现在的原动力。
勇者此刻独自一人,行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面如死水,神情毫无波澜。
身边没有同行者,有的仅是手中一盏照亮脚下的提灯,使所有阻碍清晰可见,包括那些新鲜的,断断续续的血迹。
其实到目前为止,也没有遇上多少障碍。
如若没有这些血,这条蜿蜒的道路意外的“干净”,仿佛有人经常行经于此而走出一条肉眼难以看出的秘径,更别提上山后的这一路上竟从未出现过一头魔兽。
撇除那些风声溜过枝叶时遗落的踪迹以及地上的血迹,这座山可说是太“安静”了。
安静的……仿若陷入永恒长眠的逝者,就像艾列克与那座村落里凋落的人一样。
火,在燃烧,无声而猛烈的催着他前进。
那枚从兄长手中拾起的怀表,被他放置于胸口轻甲下,从感知中反馈的微弱讯息与表上那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一模一样,正一再指引着他必须前往的正确方向。
黑暗中,视野随灯火的摇曳隐隐晃动,如荡开的水波,奥里的思绪也跟着荡开……
尽管生命体征尚算顽强,迪塞尔队长的伤势仍不可谓不严重,特别是双脚──右腿有一道利器留下的贯穿伤,左腿不知遭受什么攻击而粉碎性骨折。
行动不便的状态,使他无法与勇者同行。
据队长所言,魔王相当狡猾,将追击队引入这个村庄,队伍被埋伏此地的魔王军偷袭;由于永夜之民天生不惧瘴气,我方多数人随身携带的结界石遭到破坏以致瘴气入体,行为受到毒素影响而在交战中不幸丧命。
队伍被迫分散,迪塞尔与艾列克等几名队员一路追赶魔王的踪迹,最后在与魔王及它的几名左右手在村庄尽头爆发冲突。
约是寡不敌众,很快地,战况就倒向他们这边。
因魔王身边有一得力干将,骁勇善战且极善使剑,迪塞尔在与对方缠斗时右腿挨了一剑贯穿伤,当下凭着过人的意志力咬牙将对方反杀。
迪塞尔深知魔王仅善使法术远攻,不善近身战,失去这位强力下属,等同没了与人近身交战的能力。
好不容易看到这场胜利的曙光,谁知魔王冷不防发难,先是以魔法偷袭,再瞬间近身使剑突袭。
大范围的炎魔法瞬间炸裂,火势迅速延烧至整个村落,迪塞尔左脚的伤即是这么来的,若非闪避及时,恐怕整个人都要炸得粉身碎骨。
而艾列克……在爆炸后的下一刻反应迅速,立刻掩护双腿受伤一时不良于行的迪塞尔,却惨遭瞬袭至身前的魔王一剑穿心,当场倒地不起。
最后,这场激战以魔王弃手下于不顾,逃入山林告终。
失去魔王法力的加持,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永夜之民再们也无力抵抗。
回忆至此,勇者猛地阖眸驻足。
一直习惯性按在佩剑上的那只手亦不自觉用力,其力道之大致使手背暴起青筋无数。
……许是压的劲道太强,他竟恍惚感觉到,手下的索玛之剑在微微震动。
刃与鞘相互碰撞,发出阵阵嗡鸣声,乍一听宛若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哀鸣。
片刻过后,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才慢慢睁开,在混沌中闪过一丝迷惑。
他听到了。
细小而清脆的铃声,与佩剑的嗡鸣交织在一起。
清脆的、细小的,如此微不可察,但是确实存在。
绵长规律的铃音一声又一声,由远至近。
它领着勇者的视线从地上的血迹移至虚空处,蔚蓝的双瞳映出神奇的景象:本该“空无一物”的幽暗中,不过五步的距离外,不知何时多出一抹明亮的银白身影。
身着奇装异服,个头娇小的女孩仿佛凭空出现,静悄悄的站在那里,樱唇轻抿成一线,色若琉璃的桃花目明亮有神,看不出起伏,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她一手提着一盏赤红的灯笼,跳跃的火光赤如灼目的鲜血,另一手抱着一面镶金边的圆形镜,金芒凌厉闪动。
镜像分明是模糊,却又好像清楚映出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庞。
没来由的想起在抵达军营前,艾列克与自己说过的那奇妙一幕:在白色荒漠上,于诡异迷雾中,一个如幽灵般出现,又转瞬消失的美丽少女。
再看女孩的相貌打扮,确实与记忆中的描述相符。
想起今后便成故人的兄长,奥里的呼吸蓦地一滞,胸口跟着涌起一股钝痛。
琉璃色的眼与蔚蓝色的眸对上,女孩的眸光霎时泛起涟漪,微微闪动。
她眉心轻蹙,贝齿咬住下唇,略显苦恼的神色看起来竟有些不情不愿,须臾,才提了提手中的灯笼,不发一语的转身离去。
胸前的那枚怀表此时已热得烫人,烫到即使隔着衣物都能在脑中描摹出表面上的几何纹路。
望着那个犹如引路者般的背影,奥里的耳边好似有什么人在低语,催促他跟上对方──
只因她所向之处,与感知中的那股气息所在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