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文献记载,古香格里拉的祈福仪式,是新任的神官甫上任后,与神祇首次交流的重要活动。
这个仪式是在斋戒七天之后,于众神殿的祭坛内独自待上一天,以冥想的形式与世界交流,用歌颂吟咏的方式来向神祈祷,并获得一位神祇的降临,成为神的凭依。
经过几千年的时间,到了萨芙特这个流着古香格里拉血脉的王国,因为每位年满二十岁的王室成员都要进行,算是为了向神昭告自己已有能力履行身为王族的职责,这个仪式只是挂了个同样的名号,流程也大不相同。
比起祈祷,它更像是一种宣誓。
在整个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参与者除了该名王族之外,还有直系血亲与神职人员。至于仪式结束后,这名王族是否也会得到神的加护,就无人知晓。
——因为不被允许说出口,这是与神定下的契约。
“以上就是祈福仪式的大致流程,届时仪式将在王宫神殿举行,另外,在仪式来临前的这七天皆需斋戒沐浴,期间茹素,不能触碰也不能让任何人触碰到身体,请殿下谨记在心。”
将那份冗长到大理石地板几公尺远的羊皮纸重新卷成一个完美的卷筒,雅穆尔用关切的眼神看向一时接收这般大量的信息,以至于有些晕头转向的青年。
“殿下,您还好吗?”
毕竟光是从仪式的重要性到使用的物品,从穿着的服装再到当日须注意的事项,就讲了整整一个小时,连讲到口干舌燥的雅穆尔都觉得长年服侍神的自己都有点晕呼呼的,何况是自幼生活在民间从未接触过这类事情的殿下。
“呃……什么?噢,没事,我很好、很好……”
坦这时才如梦初醒似的,把目光重新放回雅穆尔身上,为自己的发呆感到尴尬。
阿玛迪斯却只是坐在一边的贵妃椅上,双手合十抵在唇前,这名在圣教会中的地位仅次于大神官的男人,那双红棕色的鹰眸深沉而静默地注视着这两人,面上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就好,请问殿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书记官点点头,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
年轻王子的视线却开始飘忽不定,四处游移,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人,略微僵硬的表情让这个动作显得怯生生,像是个害羞腼腆的孩子在面对生人似的扭捏不安……
神官见状,递了个眼神给一旁有点摸不着头绪的书记官,后者回视了一眼,再仔细瞧过青年的行为举止,明显就是很不自在的表现。
余光瞥见绣有孤挺花纹饰的桌巾,思及其象征的存在,脑海中顿时浮现另一位不在此处的倩影,而那身影更肖似某位已故之人,这才恍然大悟。
姐弟俩出生宫外又经历失恃之痛,二人的感情定是非常紧密,偏偏在这样陌生的环境,形同陌生人的父亲先不提,唯一的姐姐不在身边,更别提其他熟识的人一个也没有,难怪这位性子内向的王子会有这样的表现。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温声安抚紧张的青年:“王子请放心,公主那边稍后也会做说明,二位殿下如此聪慧,祈福仪式想必能顺利举行。”
语毕,看到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雅穆尔很想给自家神官拍拍手,观察力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细腻。
可是再细细深想,心里头又有些难受。
其实,阿玛迪斯大人的处境跟姐弟俩是多么的相似啊。
因为不能说的身世秘密,自幼饱受非议与轻蔑的目光不说,少年时期的见习神官生活也处处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因此对于他人的言行相当敏感。
庆幸的是还有人愿意认可这位大人,并与之成为密友,别看他现在这样冷漠的外表,虽然话不多,但温和敦厚的性格也让他在圣教会得到大神官的赏识,并获得非常多的成员与信徒敬爱。
话虽如此,雅穆尔轻轻叹息,他还是为此感到遗憾与难过。
阿玛迪斯曾在十几年前,在自己最痛不欲生的时刻,宛如光明神拉开漆黑夜幕再次投来的一线曙光,拉了在谷底垂死挣扎的他一把,在加入圣教会这十几年的光阴间,也像是守护者似的一直为自己保驾护航。
这个人是如此了解自己痛失珍爱之人的伤痛,他却无法帮上对方任何的忙,甚至连对方心中的黑暗都不曾触及。
因此只要阿玛迪斯提出请求,力能所及之事,他都会尽力去协助。
雅穆尔在暗自的感伤与思索自己曾下定的决心,那边的坦却又觉得心里压力开始噌噌上涨。
书记官后面的那句话,于他而言,无疑是一顶好大的帽子直接扣下来。
按照雅穆尔的话,现今的祈福仪式只需要在王宫神殿的两大神像前念诵祝文就好,祝文很长却不至于让他头疼,毕竟很多魔法的咒文更冗长绕口。
只是,自己与姐姐目前不算是正式的王室成员,众人的目光接放在他们俩身上,稍有不慎出了差池,很容易落人话柄。
何况国王还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其中不乏怀有野心的,或许正等着看这位一国之君的出丑。
无论是什么样的异能,若要追求力量的稳定与成长,最讲求的就是心态轻松平稳,魔法这种精细操作的异能对此极为讲究。
虽然可以透过抗压来习惯,但这个领域的学者更赞同维持环境的良好氛围以降低压力,坦接受的魔法教育是传统路子,因此抗压性并不是很高。
如今一想到认祖归宗的仪式上有诸多外在不稳定的因素,都让他倍感压力。
两人各有心事,神官自始自终只是在一旁沉默着,眼神飘向远方,不知是在想着什么,直到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轻巧的溜进他们之间。
雅穆尔可以发誓,他亲眼看到面前的年轻人表情瞬间如受到惊吓的小鹿似,从坐着的贵妃椅上直接蹦了起来。
待新上任没几分钟的王子殿下努力平复内心的慌乱,应声后,一名看起来年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这才走了进来,但也只是探进半个身子,另一半则在虚掩的门后。
侍女绯红如火的长发被盘成一丝不苟的圆髻,海蓝色的眼睛环顾室内的三人,小巧柔和的脸庞上带着与年纪不符合的严肃和干练,令人不禁产生一种如坐针毡的错觉。
“陛下想见二位殿下以及两位大人,目前已在会客室等候。”她欠了欠身,以一种平淡却不失礼的语调说道,目光平稳的直视前方,没有与三人对上视线,仪态优雅且完美。
尽管方才受了点惊,坦这会儿也止不住心中那股陡然涌起的好奇,偷偷瞧着这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因为对方并不是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女,她们的容貌虽优却仍不及这位出彩。
之前他们一行人进宫时是由另一名较年长的侍女在宫门等候,并领着他们姐弟二人来到这间更衣室,瞧着那位侍女的装扮应该是侍女长甚至是女官的等级。
明明记忆中没有关于这位红发侍女的任何一丝印象,可是他却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
这边红发侍女传话完毕,再度躬身,准备退出门外时,那位一直未曾出声的男子冷不妨地开口。
“之前没见过你,可是新来的侍女?”问话之间,那双本应温暖的红棕色眼眸冷冷地直射在对方那副凛然秀气的白皙面庞上。
其实不只是坦,就连阿玛迪斯也觉得这个女孩非常眼熟,尤其是那副五官长得很像他曾见过的一名少女,只是这个眸色……男子原本合十的双手忽然紧扣,其力道之大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被突然喊住的侍女虽然年轻,但是被如此位高权重的人喊住,也不见其神色有太多的变化,保持着沉稳的态度屈膝回答:“是的。”
简单又不失礼,这在王宫是很重要的铁则,可见是个聪明人。
点了点头,阿玛迪斯的目光落到正疑惑地盯着侍女看的王子殿下,“殿下也已更衣完毕,那么就请带我们去面见陛下吧。”
听到这句如同命令般的话语,红发侍女的视线也跟着一转,刚好对上了那双和自己相同眸色的眼睛,偷看被发现,对方的脸瞬间如熟成的苹果,再次涨得像侍女的发色那般绯红。
幸好他还没忘记自己要说的话:“等等,那奈……我是说,达维娜怎么办?父、呃,陛下不是也要找她吗?”
“公主的话,也已派人去传达,王子殿下请放心。”与刚才淡漠的态度不同,侍女这次给了个浅浅的笑容,好似在安抚迷路的孩子。
这个回答宛如一剂定心针——尽管他还没有做好见生父的心理准备,至少知道奈也会在之后,让他稍微安了心。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接着要担心的,是孪生姐姐是否会暴走,发泄这多年来所累积的不满。
虽然奈比自己的抗压性更高,平日也是话少的高冷性子,但是考虑到她最近的情绪起伏也是积压已久,再仔细的设想下待可能会发生的情景,坦很悲哀的发现,有很高的机率,自己所担心的会演变成事实。
“那……走吧。”每个人从出生就已经有一条早已决定方向的道路,注定该面对的还是无法避免,不可能逃避一辈子,这是母亲生前还在他们身边时所留下的话语。
这边坦正抱持视死如归的心态前往国王所在的会客室,在几条走廊外,他的姐姐也确实从传话的侍女那儿收到“国王希望见一双儿女”的“命令”。
是的,命令。
对她而言,身为国王的父亲,说的所有话就像是冰冷冷的命令——哪怕侍女特意强调了“希望”这两个字。
突然下令让人把他们带进宫里,又或者是多年前的那一天,把身体一向不好的母亲接进宫,将她们姐弟托付给菲莉丝和万后再无任何音讯。
从菲莉丝阿姨那边得知,母亲嫁给国王没多久后便卧病在床的事情,是三个月后母亲病逝的那一天,在一个本该是温暖和煦的春日。
睽违一个季节的再次见面,他们面对的已不是母亲柔软的笑颜,而是冰冷的墓碑。
她和弟弟甚至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更不用说看到那个据说是他们生父的一国之君。
年岁尚小、阅历不够丰富的他们,直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父母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隐瞒这一切,不仅仅是母亲从未透露他们父亲是谁,还有父亲一直没有将她们母子三人接入宫的原因。
最初的最初,刚得知那个不幸的消息时,幼小的他们心里对于父亲,开始产生了很多不曾有过的感觉。
孩子的感情纯粹通透,却也主观。
所以,除了一直以来的好奇之外,更多的是无法释怀的不谅解,以及日积月累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