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才听到母亲接着开口说话,只是不知为何气息略有些喘?
“你都知道了那么多,难道就忘记他跟爱玛也算是表兄妹了吗?看在菲莉丝的份上,他去探望一下妹妹也是应该的吧!”声音听起来也很奇怪,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刚好这次跟他要执行的任务地点就在封印地附近。”
“也太顺便了吧……我是担心你啊,封印加固可是大事,别忘了还有人在觊觎那份力量……”与刚才的激烈不同,这回那个人像被戳破的气球泄气似的,有气无力,也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不赞同,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还有人”这三个字被刻意加重了音。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赛菲尔我什么都没说。”母亲轻笑道,“至于封印的事,等任务完成后我会先在不归村待上几天……对了,回程我会顺便去拜访一下菲莉丝,也好久没看到维娜和泰迪。”
“……我明白了……对了,封印松动期间安德由苍他们看着,所以明天翔会过来一趟,小翼和小舞也会来,小家伙看到他们肯定会很开心的。”
那个人单手抱着她,另一手则规律地拍抚着她的背,力道沉却不失温柔,有规律的拍打节奏,让她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仍能听见母亲与那个人交谈的耳语声,可是声音却愈来愈飘渺,好像还有谁在吟诵着悠扬的曲子,不是母亲也不是那个人会哼的摇篮曲……不是很好听的曲调,让人觉得不舒服。
在坠入梦乡前她能记得的,除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的恬淡气息外,就是母亲附在她耳畔边留下的两句话。
小瑟菲,要早点好起来啊。
在我回来前女儿就拜托你了,亲爱的。
……也许后面那一句并不是在对她说。
甫睁开眼,缇菈马上便意识到方才那些景象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关于自己幼时的梦。
或者说,那是一段记忆。
一段被遗忘在脑海深处的,过去的记忆。
——也是与母亲分别前的最后一幕。
虽然与记忆中自己最后是被留在邻居婆婆家的印象不大符合,可能是因为彼时年纪尚小,当中的诸多细节本就模糊,再加上后来自己记性江河日下,还能记住当时照顾自己的邻家婆婆长什么样就值得鼓励,哪还能记得更加细微的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缇菈会觉得自己刚才听到的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一场令她感到怀念且无比熟悉的梦……
正因为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梦,所以现在她睁开了眼睛,就代表自己应该是“醒了”。
然而,眼前却是一片漆黑,黑得什么都看不见,神奇的是,在这一片纯然的黑暗中,她能看见自己的手。
醒目的日轮状图腾镌刻在手背上,与之相连的金黄色纹路,则像藤蔓一般蜿蜒地爬满整条手臂,上头的金黄色就像充满了生命力的河流流淌着,宛若波光粼粼的河水闪烁着明亮璀璨的光芒。
“……”
困惑地望着自己的手……明明之前只有手背有家族的图腾——或者说是血纹,至于手臂,则本该是光洁的。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难道是因为能力暴走的缘故?
虽然脑中浮现诸多与血纹相关的疑惑,不过这些姑且先不提,现在最该注意的是她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是应该在那个奇怪的地道里吗?!”
少女很清楚自己种种的小毛病,闭目小憩一会儿不小心就神游天际,到最后去下盘棋是常有的事。
虽说在那种紧张的环境下也能睡着,她是蛮佩服自己这项壮举,但是那分明就不是能睡觉的场合啊!!!
“还有,是哪个没人性的缺德混蛋,趁我打瞌睡的时候把我搬到这个陌生奇怪的地方啊!至少也留个便条说明一下情况吧!”
乌漆嘛黑的,寸草生不生、鸟生不生蛋都看不出来!
缇菈着实愤怒了,对着面前完全无法分辨四周情况的黑暗劈哩啪啦的就是一通狂骂,颇有其师之风,没准将来能青出于蓝更甚于蓝……
呸呸呸!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这里既没有刮起风,温度也是一切正常,至少没有冷到让人通体发寒浑身颤抖,可是骂得正起劲的少女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背一路攀至后颈,后脑处一阵头皮发痒。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一边使劲搓揉着臂膀,缇菈一边这样想着。
然后,环视一圈辨不清方位的黑暗,她蓦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不同于那条地道的陌生环境、不,或许不能说是陌生……事实上,对她而言,眼下这个情况,真是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
在哪里……
一个沉沉的嗓音冷不防响起,回荡在这个寂静黑暗的空间,缇菈被吓得心脏陡然停了一拍,阴森程度绝不亚于方才那股没由来的寒意。
到底在哪里……
宛如呢喃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还隐隐带点回音感,勉强听出那应该是个男性的嗓音。
但是不论怎么看,这个前后左右上下都是一片漆黑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这个声音究竟是打哪来的?该不会闹鬼了吧?
在哪里……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这声音低沉喑哑,虽有种空洞特有的幽幽回音却并非全然的“空白”,缇菈发现自己竟能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中,听出饱含在其中的丰沛情感。
你在哪里……为什么要抛下我……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困惑、茫然、哀伤、孤独、痛苦、懊悔、绝望……诸如此类没有任何一丝称得上是正面的情感,犹如大雨般疯狂的倾盆而下,不断积累,这个漆黑的空间就是它的容器。
我发过誓……以真名……以我的灵魂……绝对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受伤了……
听着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不难察觉出声音的主人在寻找着某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却遍寻不着。
缇菈耳边回荡着这个不断呢喃的声音,与之共舞的是曲调凄厉悲悼的旋律,同是哀伤的嗓音与音色,二者相互交织,仿若受伤野兽哀伤痛苦的无尽悲鸣。
我发过誓的!!!但是为什么!!!
都是那个孩子的错……都是他……杀了、必须杀了才行…..但是不行……已经跟你约定好了不能杀他……可是……
她可以感受到这些情感是如此强烈偏执,如若这个空间是有实体的容器的话,估计雨水早已满溢,如溃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到处都是你的气息,我却找不到你……那个旋律……毁掉……要毁掉……讨厌讨厌————
很恐怖。这是缇菈在听到近乎跳针似的两个字时,第一个念头。
这根本已经超过偏执的程度了吧!!!被灌了一耳朵“讨厌”的她情不自禁地浑身如抖筛糠般颤抖起来。
恐怖的是,而每说一次“讨厌”,那个声音就愈来愈大,仿佛声音的主人正朝着自己缓缓靠近。
比这一点更令人惊惧不定的,是缇菈慌乱的四下环顾,却始终没看到任何人影。
还有随之而来的话语,宛如野兽终于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森白獠牙。
毁掉……如果……将一切毁掉的话,你一定、一定会醒过来吧……为了守护这一切……
如若宿命注定你我会重逢于此的话……
随着话音落下,声音的来源终于确定了。
——就在她的身后!!!
既然如此,那就将此世间的一切全部毁掉吧!
阴冷的气息伴随着这份敲响丧钟的决定,冰冷袭上后颈处,令人不寒而栗。
明知身后潜藏着攸关性命的危险,可此时她的内心深处却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的冲动,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少女转身。
宽大的连兜长袍,破破烂烂的,袍摆无风自动;漆黑的巨大镰刀,刀身上爬满着暗沉的血色纹路,刀刃散发出阴森的银白锋芒;执着巨镰的手指,五指修长,森然白骨。
这本该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幕,即便已经经历过几次类似的景象,哪怕是做过数次与之有关的恶梦,这一幕无论看过多少次都是足以让看过的人从此留下阴影的画面。
在奥格登森林梦见到这个身影后做了无数次相似的恶梦——虽然没有一次比第一次的震撼与恐惧更强烈真实,但是对此已颇有心得的缇菈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此刻的她,方才因那股阴森寒意而生出来的胆怯和畏惧,却乍然烟消云散,仿佛不存在过。
兜帽下是同样惨白的骷髅头,空无一目的双眼位置上,是上次在苏醒之前匆匆瞥见的,炽热的火红色光芒。
不同的是,左目的艳红光芒晃动着,中心好似闪烁着一点金光。
红色的艳芒如火焰一般灼热,光芒四射,仿佛光是看一眼都会灼伤双目,乃至于灵魂也被那道火焰烙下痛楚的痕迹。相较之下,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金色光点如此温柔,叫人看了醉心不已。
不速之客低头定定地注视着她,缇拉也不自觉地仰头回望(对方竟然比她还高出将近一颗头多的高度),两人之间只有一臂之遥。
方才驱使她转身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上回还有理智与情感在拔河比拼,而这回,她除了内心的那股冲动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人微微躬身,略有些迟疑地向她探出手,白骨森森的手指好像抚上她的额,若有似无的触感自额头传来,然后缓缓滑过眼睛落至颈部,自锁骨暧昧地滑向肩膀,探询什么似的一路抚向手背的位置。
明明骨头应该是冰冷冷的才对,可是那只手所经之处都留下灼热烫人的温度,令缇菈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她居然没有任何惧怕的感觉,仿佛面前这个人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她甚至想伸手去拥抱那副只余白骨的身躯,亲吻那只闪烁着温柔光点却依旧冰冷的空洞左眼,如此强烈的想同这个人融为一体的念头。
然而,这种身心皆不属于自己,似曾相识的违和感,反而让她生出一丝丝恐惧,过去似乎也经历过相似的情况……
烧得灼热的白骨已贴上手背,也盖住了上头金色的日轮图腾...…等等!!!
掌心与手背相贴产生更加滚烫的温度,烫得缇菈一个激灵,马上意识到这只手抚过都是身体的哪些位置。
那些都是血纹会浮现的部位!!!
还未来得及思考对方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她已先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那双忽然变得更为艳红刺目,却同时染上几分阴暗的腥红色光芒,左目那一点金光已被血红色的火焰吞噬。
就在此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穿透了手背,经由手臂直击心脏,最后袭向额头。
毫无预警的剧烈痛楚,让缇菈得咬紧牙关才不至于痛到咬舌,却仍是疼得整个人抽搐起来,猛地瞠大双目。
分不清方位的黑暗、不知身份的神秘人,以及不详的血光……一切都在她睁大眼睛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对!她看到的是倒映在“镜子”的自己。
脸色苍白、汗水淋漓的自己,更吸引人注意的是流光溢彩的鎏金色眼眸。
手背上的剧痛依然存在,不待她因疼痛而停滞的大脑重新运转,“镜子”的主人突然向后退开,让她得以看见全貌。
露出了一张十分眼熟的脸,原来那不是镜子而是眼睛。
那张脸上此刻正挂着一张很不自然的微笑。
灿烂过头,略显僵硬,仿若面具般虚假。
——无比虚伪的笑容,藏不住背后的贪婪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