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安十七年隆冬,京城。
江莫离从师门一路北上,终于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来到了京城。
从她二十岁生辰那天离开师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她走到一家客栈的门口,收起遮雪的伞,甩了甩,走了进去。
她十年前来过一次京城,同样是腊月,却感觉今年冷冷清清的,先前走过向来繁华的集市,顾客也只是寥寥无几,更别提这深巷里的客栈了。
她点了点自己的盘缠,犹豫再三,还是只要了一间最便宜的房间,放好了自己的行囊,只往怀里揣了一把短刃,便走下了楼梯。
离开客栈前,她还问了问店里的小二,怎么这偌大的京城大过年的还如此冷清。
那小二四处看了看,才道:“姑娘,坊里大家都在说,陛下怕是快要宾天了,如今大皇子鲁王,四皇子卫王那几位王爷在朝廷斗得水深火热。姑娘你可千万别跑出去乱讲,这几个月的外边风声鹤唳,禁军见人就抓,但凡知道你在非议几位殿下就要被拉走,搞的现在京城人人草木皆兵,也不知道这个年还能不能好好过。”
莫离一路从怀乡走来,虽说听闻过皇后所出的前太子早逝,皇子夺嫡,但也没想过整座京城会如此风声鹤唳。
年满二十,便要出来独自闯荡一年,才能返回师门,这是青瑕山庄的规矩。莫离对小时候曾经来过的繁华京城念念不忘,再加上她已预留不曾离开师门,便借着这个机会一路北上,在京城过完年便返回师门,怎知如今京城如此不平。
本朝开国已有近百载,向来不设宵禁,然如今情况特殊,八座城门都被各个党派的人严密把守着,即使莫离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也只能在这里强撑过一夜。
半夜,莫离刚睡下不久,便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她从床上起来,拾掇了一下自己,便缓缓走出房门,想看看外面是怎么了。
客栈所在的整个里庆坊都一片灯火通明,莫离强撑着睡意,走到楼下问店小二外面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
“姑娘,你刚来京城你不知道,这些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时不时就有哪位达官贵人被暗杀,明明是他们敌对的党派干的,却总要跑来围了整个街坊,就算抓不到刺客也要强行抓一个出来当替罪羊,所以我说咱们这里人心惶惶,就连街边算命的大师都说这王朝气数已尽咯。”
小二说完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呸呸呸了几下,嘴里念叨着什么无意冒犯。
客栈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冲进来几个披甲军士。店里小二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拖着莫离一同往隐蔽处挪动,想让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看不见自己。
为首的军士喊道:“今夜刑部侍郎赵大人于里庆坊的家中被杀,凶手逃匿,鲁王殿下命我等搜查整座里庆坊,还望诸位切莫包庇嫌犯。”
想必这位大人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哪位大人物,被“明目张胆”地“暗杀”掉了。
莫离看了看身边的小二,发现他正在掰着指头数着些什么,小声的问了问他。
“自从宫里传出圣上病重的消息,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啦,之前这些人还只是偷偷摸摸的搞刺杀,现在都明目张胆地把整座坊给围起来了,看来这京城要变天咯。”
的确如这店小二所言,自从十余日前,当今圣上忽然中风,而又因为长期服用丹药气虚体弱,自此一病不起。而皇后所出的前太子半年前薨逝,圣上始终未重立太子,朝中官员分帮结派。为争大宝,京中乱成一片,十万人的禁军被大皇子,四皇子,七皇子瓜分成三派,只怕一言不合就会引发政变。
为了铲除异己,几大势力纷纷拿那些中立派的小官员开刀,贬谪的贬谪,下狱的下狱,暗杀的暗杀。到后来愈演愈烈,开始对敌对党派的官员下手,导致各大部门运转逐渐瘫痪。
恐怕再过些日子,这延绵了数十年的大周江山就要改姓了。
为首的军士扫视了一下客栈,发现客栈里只有莫离一名女子,随后开口道:“殿下说了,刺客身轻如燕,身材纤细高挑,约莫是个女子,”随后指了指莫离,“这位姑娘,我看你鬼鬼祟祟,还符合殿下说的刺客的特征,又恰巧在这里庆坊中,我看你有重大嫌疑。”随后挥手示意了一下左右,便立刻有人不言分说的押住莫离。
“带走。”
“哦,对了,还有那个店小二,我看他就站在嫌犯身旁,举止猥琐,还在跟嫌犯窃窃私语,想必是同伙,那便一同带走吧。”
三更天已过,莫离和那名小二被一同扔到了禁军的大牢中。只见牢房里男女老少皆有,且大多都是穿着粗布衣物,想必是这些抓人的禁军分成数支队伍,都抓了一些下层百姓上来便敷衍了事。只是不知这些穷苦百姓将来还会不会被放出去。
偌大的监牢,每间牢房都塞了人,莫离粗略数了数,约莫有着百来人被关在此处。她看向身边的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问道:“大娘,您是为何被抓进来的?”
那妇人脸上悲痛欲绝,听到莫离这样问她,更是抽泣了起来:“我们家旁边住了个姓孙的官差,前两日被一群兵痞子杀掉了,那些士兵看我们家穷苦,想开很好欺负,又见我家两个女儿长得清秀,便将我们一家都抓了起来,逼着我丈夫去签字画押,我就在旁边看着我丈夫因为被诬陷而拒绝招供便被用刑,打的血肉模糊,不久便死了。又把我两个女儿糟蹋了,就前两天夜里,就在这间牢房,我的两个女儿大半夜解了腰带,就一同吊在房梁上自尽了。说不定再过两天,就该轮到我了。”
很快,与莫离一同前来的店小二便被拖了出去。随后,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的惨叫声。
紧接着,又来了两个狱卒,二话不说便把莫离给押住,从牢房里带了出去。路上,她看到两个狱卒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经过,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不久前出去的店小二。
莫离被带到一个挂满了刑具的房间里。一个看起来像是典狱长的男人目光猥琐,一动不动的盯着她,随后奸笑着开口说道:“刚才你那同伙已经招了,说就是你们杀了那位大人,我劝你尽快画押,姑娘家的用刑伤了脸多不好看。”
莫离自是不会认罪,那典狱长便直接开口示意左右动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但别给折磨死了,这么漂亮的脸蛋老子还是第一次见。”
典狱长刚想转身坐下,便突然瞪大了双眼,捂着脖子,指缝中涌出猩红的鲜血。他踉跄的后退两步,装上墙壁,嘴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想抬起手指向莫离,但已经没有力气了。他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去,滚烫的鲜血将牢房中为数不多还为染成血色的墙壁也给染红了。
狱卒们的眼睛里从震惊到恐惧,刚把手搭到刀上,便被莫离一招封喉。
“助纣为虐,滥杀无辜,死不足惜。”
在离开客栈前,莫离怀里揣的是一柄闻名江湖的暗杀利器,名曰七星,便是普通人用了都能轻易的抹掉他人的脖子。
莫离蹲下,用死人身上的衣服擦了擦闪着寒光的七星,随后将其放回怀中。她眼里闪过一抹血红,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把这大牢里的人一起杀了,神情逐渐变得疯狂,但在恍惚过后,便恢复了清醒。她看了看四周,将狱卒的配剑别在身上,从这间刑房走了出去。
莫离以飞快的轻功穿行出暗无天日的大牢,所幸关押在这里的都是诸如莫离这般被无辜抓进来的普通人,防守不甚严密,她很快便来到了大牢门口,打晕了看守的守卫,逃了出去。
她虽然可怜像那位大娘那样的无辜人,但碍于大牢中鱼龙混杂,且守卫众多,放出这些人恐怕会造成更大的混乱。思虑再三,还是断了把大牢中的人放出来的念头。
待莫离走出大牢,只见夜色渐浅,天边微白,忽然想起今日便是除夕。
想到京城风声鹤唳,她还是决定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于是尽快溜回了昨日下榻的客栈,带出自己的包裹,便迅速朝城门处走去。
莫离很快走到了朝南的定安门,城门要辰时才会打开,她便在城门下等了半个时辰。
待到值守的军士打着哈哈,准备要打开城门放行时,整个京城忽然响起九响沉重的钟声——皇上驾崩。
原先要打开的城门也开不了了,莫离只好就近找了个茶馆等候,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又一次暮色降临,朝中已然尘埃落定,城门才短暂的打开了一下,莫离便趁着这个机会赶紧离开了这冷面无情的帝国之都。
夜色又一次降临,莫离用从那典狱长手里抢来的银子买下了一批劣马,如今她只想尽快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大牢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是真的不想再闻一次。
直到奔出了京城好几里地,她才慢慢停下来,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这荒郊野岭找到客栈。
雪下的很大,她就算内功卓群,虽然不至于冷死,但晚上找不到客栈是不可能好好休息了。
想着想着,她看到前边有一条结了冰的河,还有一个正从冰面底下爬出来的黑色身影。她便下马步行过去,想给这不小心掉进河里的可怜人搭把手。
怎知人家对待莫离一片好心的,就是顺手给了莫离一刀。莫离始料不及,加上冰面湿滑,扑通一下就掉进了水里。
随后,她就从水里捞出来了一个长得人畜无害,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白衣漂亮公子。
(二)
除夕
雪夜
一个个大红灯笼摇摇晃晃的吊在房檐下,暖色的光似乎冲淡了一点严冬的寒意。
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从遍地白雪上碾过,留下两道车辙,片刻后又被雪花覆盖得无影无踪。
大雪让马车有些打滑。
戍时已过,然宵禁已解,街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一两个醉鬼游荡在漫天大雪中,煞了风景。
厚厚的车帘将风雪隔绝开来,却挡不住渗入车厢中的丝丝寒意。
车上的人或许是累了,微眯着眼睛倚靠在车壁上。
隔着帘子,孩童的嬉闹声,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喧哗声,呼啸而来的风声,鞭炮声,马蹄声慢慢的飘到车上人的耳边。
车内静静的,外头的声音进来时消散了许多,变得细腻,轻柔,唯恐惊了天上人。
年夜热闹。在他的耳中,却只剩马蹄踢踏作响。白雪纷扬,夜色中如画纸留白。行至灯火阑珊处,白净玉手伸出,接住一片雪花。
马车在玄武门前被拦下,侍从将一纸文书递给守城的军士。
文书上有京兆尹亲笔印鉴,但车队寒酸,马车破旧,侍从皆是老弱病残。军士疑惑,如此时节,怎的这般穷苦人家都能拿到三品官亲笔写的文书了?
军士示意了一下同僚开门放人,马车又晃晃悠悠的动了起来。黑漆漆的门洞中,马车吱呀吱呀地响,响得人心惊,闹得人心慌。
想着离开了这京城,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宋桓又一次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黑压压的城墙。一支烟花冲天而起,在冰冷的雪夜和肃杀的城墙黑白世界中,焕发出唯一的光彩,冲散了天地之间的严寒,却没能消融素衣公子心中的严霜。
又是一载年岁过,辞旧迎新,后浪推前浪,新人赶旧人。不远处有皇榜,张贴了新的年号,替下了“永安”二字。
宋桓自己也不太清楚车队行了多久,直到侍从掀开棉帘提醒了他一下前面到了官驿,才缓缓睁开眼睛。
四方寂静,空气隐隐有些浑浊,宋桓似是十分不受待见。
驿站大门紧闭,宋桓心想自己应该还不至于这么不受欢迎,但还是纡尊降贵带着侍从去看了看。
雪花蒙住了眼睛。
大门洞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猩红,还有一排手持弩机的刺客。
随着箭雨一同到来的还有几道手持长剑的黑影,下手干净利落,很快绞杀了数名侍从,围住了宋桓几人。
宋桓从怀中拔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但连应对几个黑衣剑客都颇为困难,很快身上就插了几支箭,衣服也被划破了几处。
长剑挑破了宋桓的手筋,匕首掉到了地上。
没了匕首还能怎么办?跑。
队伍中的马全都被弩箭射死了,宋桓只能拖着一身的伤口全力望反方向跑,一头扎进覆着白雪的密林中。
纵然宋桓的轻功已臻至化境,但奈何身上被弩箭扎的跟刺猬一样,没有晕死过去已是万幸。终究,飞奔着的“刺猬”还是没能跑过河面就被“猎人”给追上了。
河面上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人多一点就踩裂了。
宋桓跟着几名刺客一同沉进了水中。严冬的水冰冷刺骨,宋桓身上的伤口还在缓缓的渗出血液。血在水中化开,刺痛和严寒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几个刺客手中的剑掉了,但还是不死心,抓起宋桓章把他带到水上杀掉,但奈何冲不破这冰面,将自己也一同赔了进去。
宋桓周遭的河水已然变得一片猩红,撑了这么久,他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一片混沌中,宋桓感觉好像自己的衣领呗什么东西勾住了。
宋桓再次醒来,是在荒郊野岭的一家客栈的床上。
他试着坐起来,但发现自己好像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和嘴巴就没有一处能动的地方。
宋桓感觉有点生无可恋,眼珠子转了几圈只看到稍显破旧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似乎有了一些年代的蜘蛛网……
他嘴唇动了动,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嘶哑的叫声,随后发现这里好像没人,于是他只能无奈的继续闭上眼睛继续躺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脑子一片浆糊又全身不能动只能被迫躺在床上数羊的宋桓终于看到了希望。门外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见到一位打扮素朴,背着一个大剑匣的清秀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漫不经心的点亮了屋内的几盏油灯,光芒亮起,光芒似乎掩盖住了一丝屋内的破旧感。
少女望向床榻,缓慢张口:“诶,你醒啦?你再晚两天醒过来我可就没银子留着你了,你差点就又得抛尸野外咯。”
宋桓:“……”
少女再度开口:“这位…公子,请问你年岁几何,家住何处,是否有婚……不对不对”
宋桓:“……”
“你是哑巴?可惜了,脸长得还蛮不错的。”
宋桓:“……”
于是,这位动不动就问人是否有婚配的少女缓缓走过来,拿过一碗白粥,用手掰开宋桓的嘴,直接灌了下去。
宋桓:“……”
这样暗无天日,整天闷着的日子过了四五天。
宋桓睁开眼睛,张了下嘴,嘶哑的声音慢慢传出:
“有水吗?”
届时,正坐在桌上吃饭的少女吓了一跳:“这位……公子,原来你会说话呀。”
宋桓无语的瞥了她一眼。
少女端了杯水给宋桓,待喂他喝下后,他开口的第二句话竟是:“我不是应该死了吗?怎么还没死?”
少女:“……”
“姑奶奶我一把屎一把尿的照顾了你这么些天,你这么想死我就应该不捞你上来的。”
宋桓的身体有些部位已经微微能动了,他望了望自己身上,随后反应过来一些事。
宋桓:“我衣服……”
少女:“我给你换的。”
宋桓:“我的伤口……”
少女:“我包扎的。”
宋桓:“那……”
少女:“我知道你想问啥,你衣服我换的,伤口我处理的,身上的污渍我擦的,药我喂的……”
宋桓:“那我出恭……”
少女:“这客栈有店小二,等你好了自己给银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
数十个弹指后,还是宋桓先开的口:“现在什么时候了?”
少女:“元和元年正月初七。”
宋桓:“不然呢,要不是姑奶奶我喜欢大半夜的去钓鱼,你就在冰面下淹死了。”
钓鱼?所以勾住衣襟的是……鱼钩?
少女似乎有点不太耐烦宋桓这里问一下那里问一下,索性一股脑把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是戍时,我们现在在京郊的一家客栈里,”随后指了指桌子上:“你的衣服啥的我都给你放那了。没有要问的了吧?那我走了。”
宋桓想了想,在少女拉开门的同时问了一句:“对了,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江莫离。”
门哐的一下被关上了,楼下传来几句吆喝声:
“小二,给姑奶奶我来壶酒,要最贵的。”
“好嘞姑娘。”
宋桓闭上眼睛正要休息,突然意识到楼下那位祖宗是用的他的钱买酒喝。
到了第二天,宋桓的四肢已经可以缓慢活动了,他刚醒来,嗓子也恢复了很多,正好碰上江莫离捧着用他的钱买来的白粥走进来。
“公子……”江莫离刚开口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哎呀你这登徒子,问了姑奶奶的名字又不说自己是谁,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宋桓:“……”
他想了想:“在下宋白蕴,京城人士,年……”白蕴是他的字。
江莫离:“停停停,我昨天就随口问一下。你好点没,能不能自己吃东西,赶紧吃了继续养伤,我银子都快花完了。”
宋桓感受了一下,应了句嗯,于是被江莫离扶着坐了起来。待江莫离坐着发呆等宋桓吃完这碗粥后,她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让宋桓很好奇她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
待傍晚江莫离回来后,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搞钱养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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