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夫人叹了口气:“风神此前约我,都是在南山脚下,也不是二十七日,而是十七日。这会改作柳林,恐怕是知道你在查他,专程为了吊你出来。”
成牧眉头一皱。
竟然是这样,那么也就是说,风神和毛羡是串通好的,故意给我看的那份记忆。
“对了,我的事情一出,尤峰恐怕也逃不了干系。他的确知道我是被迫无奈才来见的风神,他是个至善之人,这么多年默默护着我们母女,任凭家族如何讥笑他,也不吭一声。
成公子,还请你为他转圜,不要让他被我的事牵连。”
“放心,这件事起因在风神,我会跟林先生说明白的。”
尤夫人闭了闭眼,开口道:“小雪,你的身世,我和你爹本想一直瞒下去,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尤未雪抬手抹了抹眼角,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才风神说出自己身世时,虽然母亲为了保她一命极力否认,但她心中却已然明白了不少。
“你的确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你是西漠利银奇族上一任族长莎然公主的女儿,我是你亲生母亲的侍女,利银奇族的圣女索娅。”
尤夫人艰难地抬手,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在左右两颊上涂抹片刻,一张绝美的异人面容出现在两人眼前。
“原来尤夫人你并没有过敏之症,用凝霜草是为了掩盖本来的容貌。”成牧叹道。
“正是。这副样貌太过显眼,无法让我在乾元谷里藏身,十几年了,我每月都要喝这塑颜水,才能维持住一个跟中州人相差不大的样子。
说起来,我能到乾元谷里来,多亏了元圣尊。”
先文圣?他怎么搅和到西漠利银奇族的纷争中去了?
看来这位穿越者前辈是个大忙人。
“小雪的生身母亲莎然公主从小对中州十分好奇,可是族规有言,西漠人不可与中州人往来。
她长大后做上族长之位,有心与中州修好。文道的乾元谷与西漠最近,她便趁元圣尊当年巡视中州边境时,悄悄递了消息过去。
元圣尊为人诚善,得知莎然公主此意后,便暗中派了一名南山阁的文士沈凡越,和他的属下尤峰一起前往西漠,教授莎然公主和琳菲公主中州语。”
这位穿越者前辈当年居然还做过文化传播和交流的工作,佩服佩服,这么看来,他其实也想打破中州和西漠之间的隔阂,也为破除这些莫名其妙的法规做过努力。
“我刚才听风神叫尤姑娘‘沈悠然’,难道这位沈凡越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尤夫人点点头:“你猜得没错,莎然公主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喜欢上了沈凡越,两人不顾法规森严,私定终身,偷偷生下小雪,取名‘悠然’,希望她一生悠然闲适,平安顺遂。”
尤未雪口中喃喃着“悠然”二字,眼中凝聚了许久的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成牧默默叹了口气。
无视法规,偷偷生子,纵使对女儿满怀美好祝愿,但是顶着这样一个身份,难道他们没有想过,她将来要如何悠然?
“没想到这件事藏来藏去还是藏不住,公主的叔叔维斯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带人把沈凡越骗到万蛇谷,让公主亲眼看着心爱之人万蛇穿心而死。
他把公主囚禁在都城中,我和尤峰找到效忠公主的死士杀进去救她,没想到维斯早有异心,埋伏了不少人,害我们死伤无数。
公主带着还是婴儿的小雪奋力杀出,她把小雪托付给我和尤峰,化名‘尤未雪’,意喻父亲被杀的大仇还没有报。
当时尤峰已经接到元圣尊的传信,让我们赶紧去乾元谷避难。我当时劝公主跟我们一起走,但她想起妹妹琳菲公主被维斯关在另一处,便执意回到城中去救她,结果再也没出来。”
原来那个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要不是听亲身经历之人说出口,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莎然公主是个有情有义的,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为了救妹妹身死神灭。
她和沈凡越的爱情故事虽然令人叹息,但他们明知法规不许,还偏要这么做,让孩子和身边的朋友承受了太多。
女儿尤未雪直到今天才得知自己的身世,妹妹琳菲公主失去了生育能力,爱人沈凡越惨死西漠万蛇谷,侍女索娅流落他乡。
说到底,莎然公主太过任性,她的这份任性给自己、爱人、亲人,还有身边所有在意她的朋友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
有些人本不必死,有些事本可以斡旋,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走到如此绝境?
成牧忍了一会,忍不住道:“莎然公主作为一族之长,明明知道这么做会给自己还有她心爱的男子带来灭顶之灾,却还是不顾一切,实在不理智。
身处高位,必担重责,她只顾着自己的爱恨,忘了自己还是一族之长。”
尤夫人苦笑一声:“成公子这番话说得没错,当年我也是这么劝她的。可惜她那时不过十九岁,族中没有什么大事,根本体察不到自己应该肩负的责任,她性子又偏于执拗……”
见她面露愁苦之色,成牧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太过理智,显得有些苛责。
他对尤夫人和尤未雪拱了拱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莎然公主做了决定,也承担了后果,我作为晚辈,实在没有什么资格说嘴的。方才是我失言了,抱歉。”
尤夫人微微摇头:“无妨,成公子,你比那时的莎然公主要小上两岁,心智和见识却胜过她许多,要是当年她能像你一样明白这番道理,又怎会身死神灭?”
她缓缓拉起尤未雪的手:“小雪,成公子深明道义,往后你要向他好好学,一定要改掉执拗的脾气,记住了吗?”
尤未雪含泪点了点头。
“今日我告诉你到底是谁,不是为了让你必须成为谁,我希望你能知道真相,然后顺从自己的内心,选择做你觉得对的事。”
两行清泪从尤未雪的眼中落下:“娘,我不知道怎么选,你留下来帮我,好不好?”
尤夫人颤抖着抬手,慈爱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尤未雪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但十几年了,辛苦养大的情谊胜过亲生,可惜以后再也不能护着她了。
她低咳几声,艰难地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笺纸,上面写满了首饰器物。
一对赤心镂银耳环,一支凤纹细钿金簪,一斛翰如湖灵珠被划掉,补上的是一颗东海夜明珠。
“小雪,来,”尤夫人把笺纸放在女儿手心,“你如今也快要到议亲的年纪了,这张单子上所写之物,都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
我不是文道人,只能循着偏门费尽心力才修成誊录术,堪堪攒下这些。
我们小雪本是西漠最尊贵的公主,出嫁之时,金箔铺地,珠翠满头,可惜如今……”
尤未雪看着这张改了又改的嫁妆单子,望着最后一行还没有写完的字词,忍不住泪流满面。
“成公子,小雪就拜托你了,此事一出,将来她在乾元谷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你年少多智,才思斐然,定能护她周全。我不敢求成公子给她什么名份,就做个侍女也是好的……”
成牧赶紧道:“尤夫人你放心,只要我成牧在世上一日,一定会拼死保护好尤姑娘。
让她做侍女实在不敢当,不如我认她做义妹,将来她有了心爱之人,我会封一份厚厚的嫁妆,亲自送她出嫁。”
“那就好,那就好……”
尤夫人淡然地笑笑,支撑了许久的精神终于有些不济,深棕色的双眼渐渐涣散。
尤未雪紧紧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把母亲永远留下。
“小雪,别怕,别怕……”
空荡冰冷的柳林中唯有肃杀的北风呼啸而过,带走了尤夫人最后一次心跳,最后一个呼吸,最后一份属于尤未雪的人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