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得一声,姜才从泥泞中拔出脚,那双生牛皮缝制的硬底战靴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过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寻了处硬地站定,他双手猛地一使劲,口里不停地“吁吁”作响,扯着缰绳将坐骑从水坑中拉了出来。
他的身后,无数身披蓑衣头戴竹笠的军士在艰难行进着,各部指挥使同他一样身先士卒,嘴里不停地吆喝催促,无奈情势如此,又怎么快得起来?
现在全军都是一个样,没有骑军步卒之分,骑兵们还要多牵上一匹马,人喊马嘶之声此起彼伏,好在队形依然保持完整,姜才心里明白,大伙已经尽力了。
按照脚程算算,他知道现在身处同安县境内,可是走了这么久,仍然没有看到县城的影子,让他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而此行的目的地安平桥还在县城之后,抬腕看了一眼表上的指针,离着天黑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同陆上相比,几乎处在一条平行上的水军则要顺利得多,在强劲的东南季风助力下,做为先锋的杨飞所部已经绕过了嘉禾屿和浯洲屿,这两个离岛在后世十分有名,前一个叫做“厦门”,后面那个自然就是“金门”了。
杨飞的座船没有来得及修葺,高高昂起的船首上有着明显的碰撞痕迹,有一侧凹了进去,周围的几块船板出现了裂纹,因为不是吃水部位,杨飞也没去理会,此刻他正拿着海图进行对比。
这张海图自然出自刘禹之手,经过了七百多年的变迁,早已物是人非,海岸线的位置、岛屿的大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刘禹一早就告诉他们不要完全照着图来,只是做一个参考之用,饶是如此,这份海图的精准仍为这时空之冠,让杨飞叹为观止。
一路上修修改改,图上已经画得有些凌乱,不过不要紧,只要将正确的位置标示出来,修图的工作刘禹准备放到后世去做,到时候这就是第一手资料,而且是独此一份。
在图上做了几处标记,杨飞将它卷好收入怀中,这是行船之人最为宝贵的财富,其价值远在海船之上,他走到舵桥处,在那里掌舵的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黑布包头身上穿着一件短褐,不似寻常的军士打扮。
“郝老二,怎么,这一带很熟么?”
杨飞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人好像从梦中醒来,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的时候,杨飞分明看到他眼中含着泪花。
“是船主啊,小的一时忘了神,恕罪。”
这个郝老二就是当日围攻琼州城的那群海贼中的二当家,差一点就攻破了城池,被俘后刘禹以情相诱让他在水军中效力,杨飞见他是个好手,就要到了自己的座船上,凭着自己的能耐,如今已经成为了舵首。
要说这一带的地形,他记得的只怕比杨飞怀里的那张海图还要精准,因为这里就是他的家乡,这也是杨飞放心让他掌舵的原因。
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难免让他想起过往的那些苦难往事,一幕幕地直刺心头,家已经没了,爹娘妹子的坟也多年没有去拜祭,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船主的问话不能不答,郝老二收敛心神,指着不远处的的海岸开始解释。
“咱们刚刚过了围头,再往前去就是晋江县沿岸。不瞒船主,小的以前的家就住在那一带,那边的渔家不多,倒是船场很多,都是泉州城中海商所有,再往前一点就到了泉州湾外,绕过拐角看到了锦田山,就是了。”
海岸离得有些远,杨飞听着他的话,频频点头,他说的这些地点都有标注,大致上是不差的,可是尽管有图,如果没有眼前这种熟识水道的人引领,何处水深何处水浅哪里有暗礁都不知道,依然会有不小的麻烦,杨飞很庆幸当日没有杀他,如今可不就派上了用场。
“嗯,好好做,那日侍制的话你应该记得,本官在此重申一遍,答应你的事肯定是做数的。破城之后,姓田的那个官儿自有朝廷法纪,而直接害你家破人亡的那些人都归你处置,等到你大仇得报,再兑现你的承诺,怎么样你不吃亏吧?”
“多谢船主还有那位贵人,郝老二这回若是真的遂了心愿,必定以死相报,只是有一条小的不知道当不当讲?”
“无妨,你说。”
“当年小的走投无路,是寨子里的弟兄收留了我,小的不是为他们求情。只是船主,他们大多都和小的一样,苦哈哈出身,若不是没了活路,谁愿意落草为寇,若是能......宽恕一二,小的保证他们开门来降,如此不费刀兵便可拿下,岂不更好?”
郝老二的这个提议让杨飞皱了皱眉头,对方说得显然有道理,那些都是悍匪,他不可能让海司船队再去跑上一趟,而自己的实力又不够,若是来硬的难免会有伤亡。可是当日他们害死了曾侍朗,刘禹怒火冲冲的样子仍然厉厉在目,这么做,会不会逆了刘侍制的意?杨飞有些拿不定主意。
“郝老二,既然你这么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也不想赶尽杀绝。可你等所做之事实在罪大恶极,不追究是不行的,余者可恕,首恶难逃,那位大当家必须死,如此本官才能对朝廷有个交待,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虽然杨飞没有完全应承下来,这番说辞反而让郝老二释然,因为这表明对方没有骗他,否则先诱降再杀之,官府以往不是没有做过,一个人的命和全寨弟兄的命哪个更重,在郝老二的心中很快就有了选择,他咬着牙点点头。
“那就一言为定,此间事了,小的一定带船主前去,那处虽然有些远,路却是不难走,到时候只管看小的吧。”
事情说定,杨飞不再说话,让他专心掌舵,眼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只有将这边料理好了,才能谈及其他,否则都不过是妄言。
“指挥,有动静了。”
船台上的一个军士返身说道,杨飞抬头一看,船身当中最高的主桅上,斗子里有小旗摇动,打出了“前方有船接近”的信号。
杨飞没有向前张望,他知道目标肯定在视线之外,只有斗子上的千里镜才可能观察得到,不管来船是什么,都不能让它返回去,这才是最要紧的。
“传令下去,升起本官的将旗,全船戒备,满帆,加速迎敌。”
接着他拿出了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开始联络后面的船只,这玩艺要比旗号好使。
与此同时,座船上响起了阵阵鼓声,一队队军士从舱里跑出来,沿着船舷开始列阵,各持钩枪箭矢弩机等兵器,原本只挂了主桅一根,随着军士们的动作,前后双桅都升起了浅灰色的硬帆,杨飞的将旗被升到桅顶,上书着“琼州巡检司”几个字。
风帆张起,推力来得很快,高昂的船首几乎推离海面,然后带着巨大的铁制冲角落下来,海水被瞬间劈开,形成两道白色的浪迹,船速也越来越快。
随着杨飞的座船一马当先驶在前面,其余的船只在接到指令后开始加速,整个前锋船队一百多只大小战船排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形,这是行军的队列,并不利于接敌,可是现在敌情还未明,杨飞也没有急于调整,他在等待,等着对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郝老二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身旁的船主拿起挂在胸前的两个黑色圆筒,将它贴在眼睛上,他猜到了这事物的用途,当日琼州一战,多半就是败在这个小小的双联圆筒之下,不过他并不敢去发问。
“一只,两只,没有了,全是海鹞船,真他妈不要命了。”
看清来船的数目之后,杨飞放了心,很显然敌人并未察觉,否则不会只有两只船,而且还不是大船。
这种船海司也有,通常做为巡船来用,除了单桅风帆,还有两排藏于舷内的划桨,船身前窄中宽,像是一只海鸟,故有此名。
“不要管,加速冲过去!”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似乎在惊愕了一阵之后,才开始想到调头,杨飞冷笑一声,迟了,以自己目前的船速,他们休想跑得了。
傍晚时分,艰苦行军的姜才所部终于到达了安海镇,这里已属晋江县境,而晋江县城,离此不过半日之遥。
延着长达五里的安平桥,姜才带着他的大军缓缓入镇,施忠所领的前部探马早已控制了全镇出入口,这个速度与水军几乎一致,在这样天气下,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看清他的旗号,镇中老小都惊呆了,有着海商传统的他们都知道琼海在哪里,却无人知道为什么广西的兵马会出现在福建路?他们打算去哪里,干什么。
“张榜安民,今夜就宿在镇中,明日三更出发。”
已经快成泥人的姜才毫不理会镇中耆老们的迎接,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人同蒲氏勾结,不过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必要隐藏行迹了,盖着广州督府大印的榜文将会解释他们的疑问,而他自己,只想给爱马洗个澡。
到了一处不知道是征来还是抢来的大宅院,姜才发现施忠早已经等在了这里,面上还有些焦急之色,来不及牵马入院,后者就凑上前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啊!在哪里,快带某去。”
院中内室,面色苍白的张青云紧闭着双眼横在榻上,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才慢慢睁开,姜才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只感到一片冰凉。
“招......抚,你来了......快......”
话没说完,人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