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行于黑夜的人

黎仕邨尽管是把庞禹盛出卖情报给岩井公馆的事压了下去,但吴锡浦却暗中叫此事在76号传得人尽皆知。加之情报处接连的人事变动,庞禹盛的手下,除了以往的亲信,许多都刻意与之疏远。

庞禹盛了解黎仕邨的为人,心里清楚,他这回就算放自己一马,也不会再向过去那般重用自己。如今他还能相信的人也就只剩了沈寒青。

这天夜深,庞禹盛辗转反侧,终是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小步轻声的下了楼,在沈寒青的门上轻轻敲了敲。

门下的缝隙透出一道光,不多时,门开开来。沈寒青见着庞禹盛,没有说话,反身回了屋里,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摆去墙边的一张八仙桌上。

庞禹盛进了屋,只觉是有些闷热。眼下原本秋意渐起,夜晚风凉,可沈寒青这屋里的窗子却紧闭着,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房间里更是弥漫着一股宛然旧木头的气味。

“怎么也不开开窗子通通风?”庞禹盛从八仙桌下拖出一把椅子,坐下来。

“习惯了。”沈寒青倒了两杯威士忌。不等他递过去,庞禹盛便已然伸手拿起杯子,皱着眉头一口喝了下去。

沈寒青于是又在他那杯里倒了小半杯,直言说道:“这一回你可是栽的不轻。黎仕邨到底是老狐狸,他对情报处这么一番人事调动,便是分了你一半的权不止,往后你要防备吴锡浦,就只能对黎仕邨惟命是从。”

“这些我还看不出来吗?”庞禹盛刚要拿起酒杯,沈寒青便伸手压住了杯口。

“酒解不了仇,醉了也只是自欺欺人。”沈寒青说,“还是多想想这回失在何处吧。”

“时运不济,造化弄人。”

“我看不尽然。”沈寒青手里的杯子悬在面前,“依我看,你要不是多此一举去算计吴锡浦和陈斯珩,说不定你如今已在岩井公馆领功受赏了。”

“谁能想到会弄巧成拙。”庞禹盛懊恼的说,“要说失误就失误在我和苏泽诚见面被人拍了下来。这事说来也奇怪,我明明甩掉了跟踪的人,在餐厅里也仔细观察过周围,从那张照片拍的角度来看,拍照片的应该是个白俄人。难道吴锡浦还雇了白俄人?”

沈寒青劝道:“眼下还是想想怎么防备。说句兄弟间的实在话,你的习性在76号得罪可不止吴锡浦一个人,最怕的就是墙倒众人推。吴锡浦不牵头来针对你还好说,若不然,只怕还会有一群阿猫阿狗挑出来。”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庞禹盛说,“我虽说得罪了吴锡浦,但你和没多少过节,大多是让他占了便宜,自己忍气吞声。这个时候,你若疏远我,寻个机会向吴锡浦暗中示好,还是有余地的。”

沈寒青猜测道:“你是想让我从吴锡浦那里试探消息,万一他要对付你,好早做防备?”

“我现在能想到的也就这一个办法了。”

“这未必行得通,且不说吴锡浦会不会相信我,就说以黎仕邨的多疑,要是知道我暗里向吴锡浦示好,恐怕我的境遇会更糟。弄不好我还会被吴锡浦借此摆一道。”沈寒青说。

“这么说来也对。”庞禹盛说着,又问道,“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沈寒青喝着威士忌,细细的想了一阵,说道:“我不如一面假装和你疏远,一面去接近陈斯珩。

这个陈斯珩虽说与吴锡浦关系不一般,但眼下重用他的人是聂辰轩,且我听说他的未婚妻和黎太太也有交情,我与他接近,黎仕邨应该不会多心。这样一来,既能套取一些吴锡浦那边的消息,又不至于惹黎仕邨怀疑。”

“这倒是个办法。”庞禹盛又说道,“你我当年在党务调查科时就是同僚,如今我能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我又何尝不是。”沈寒青说,“早知道在76号这么窝囊,当初就不该信了黎仕邨。现在不说日本人像盯狗一样盯着我们,还要被黎仕邨利用,做他的垫脚石。”

“谁说不是呢,在中统给人当狗,想着投靠了黎仕邨能出人头地,结果还是人家的一条狗。”庞禹盛长叹了一口气,“算了,说这些也只是叫自己不痛快。”

他说着,一口喝光了杯里的威士忌,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衣服,转身朝着身后摆了摆手,懊恼中沉默的走了。

沈寒青在合上门后,关了灯,走去窗前,拉开两扇对开的窗帘,一片阴冷的月光滑泻窗台。他见着那片月光,即刻又将窗帘拉上,只留了一道缝隙,宛然是避火的老鼠一般避开那透进的一丝寒光,仿佛被那光照见,随时便会有一颗子弹穿过他的眉心。

翌日傍晚,沈寒青离开极司菲尔路76号,朝着平日里陈斯珩回家的方向行了一段,将车停在了路边。直至从后视镜里见着陈斯珩,这才下了车,朝他招了招手,却也没有说话。

陈斯珩不明就里的走上前去,“沈队长,有事吗?”

“陈先生,我送你一程。”

陈斯珩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

沈寒青玩笑道:“大家都是同僚,你该不会是躲着我吧?”

“沈队长说笑了,那就多谢了。”陈斯珩拉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坐进车里。

沈寒青将车开了一段,见陈斯珩也没有开口,于是说道:“今日其实是想请陈先生吃饭,聊表谢意。”

陈斯珩不免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如今76号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吴队长面前的红人,想必吴队长对你说过,我和庞处长有些私交。”沈寒青说,“庞处长与吴队长积怨已久,我因与庞处长有些情分,便也收了牵连。你没有因此对行动一队申领的经费搁置、拖延发放,我心里自然是感谢的。”

“沈队长客气了,这本就是分内的事。”陈斯珩说,“不说我与沈队长素无仇怨,就说在公事上,我也不敢违规。”

沈寒青又试探道:“那陈先生就不担心会得罪吴队长?”

“不至于。”陈斯珩说,“行动队申领的经费是执行任务所需,我还没有那个胆量在此中作梗,就算谁与沈队长有矛盾,也不至于因此来怪罪我。”

“陈先生处事果然稳当,难怪黎主任放心把财务科交给你。”

“我这人没多少志向,只求端稳手里这只饭碗。”

“你这话就谦虚了,以你如今在76号的关系,更上一层楼想来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世上什么都是有代价的。”陈斯珩递了一根香烟去沈寒青手里,一面掏出打火机点了香烟,一面说道,“在76号,哪一个位子没有人在争?我若也去争,便少不了树敌,这树敌多了,哪里还能吃得好饭,睡得好觉?如此不要说更上一层楼,就是连升三级又有什么意思。”

“听你这话倒是看得通透。”

“不瞒沈队长,过去我也是住着洋房,出门有人给我开车的。”

沈寒青附和的一句,“陈先生以往的家世我有所耳闻。”

陈斯珩接着说道:“可到头来,说没了就没了。那之后我便看明白了,人活着,不为别的,就是四个字。”

沈寒青饶有兴趣的问:“哪四个字?”

“及时行乐。”陈斯珩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我管教严苛,别人家那些小开成天吃喝玩乐,我却被逼着读书、做事,过得跟个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在公司里从个小职员一步步往上爬,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想着能从我父亲手里接过生意,没人好再来管束我,结果到头来,一场变故,什么都没了。此前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也敌不过老天叫你一无所有,想想便觉着不值当。”

“理解。”沈寒青又附和了一声。对于陈斯珩的事,他早有打听,于他这些话,还有他这般消极并不怀疑,转而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你以往吃的那些苦,恐怕今时你也不会得聂处长器重。”

“那倒是,这也算老天垂怜。”陈斯珩说,“所以,我是想明白了,人活着,不愁吃穿用度,手里再有几个闲钱,偶尔快活快活,这便该知足了。何必为了功利去劳神?说句不好听的,到头来万一也落得个庞处长的境遇,只怕是悔不当初,何必呢?”

“这倒也是。”沈寒青笑了笑,“可说到底,你有聂处长的器重,又有吴队长的关照,这已是旁人没有的。”

“所以,于聂处长、于吴队长不利的事,我定然不会去做。”陈斯珩说,“如今我在76号只需守着规矩做事,不说多个朋友,至少不去树敌。”

沈寒青听出了他这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告诉自己,他不会替人去对付聂辰轩和吴锡浦,但也不会为了他们去对付谁,于是说道:“今天我是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沈队长谬赞了。”陈斯珩惭愧的一笑,“这在旁人眼里不过就是些没出息的话罢了。”

“哪里、哪里。”沈寒青转而说道,“前边不远就是罗威饭店,不知可否赏光一道吃晚餐。”

“沈队长不必客气。”陈斯珩推辞道,“说句实话,眼下庞处长和吴队长的事方了,眼下正是他们最易猜疑的时候,你我只消心里明白,往后彼此不相为难便好,明里还是避嫌为妙。”

“这话也有道理。”沈寒青转而问道,“陈先生家住哪条路上?”

陈斯珩明白他的意思,答道:“胶州路,有劳沈队长了。”

“小事情。”沈寒青心里一丝庆幸,他看得出,陈斯珩是有意与自己结交的,只是担心吴锡浦误会,不想叫这事摆到明面上而已。

沈寒青想着,如今庞禹盛已是失势,以吴锡浦的为人,难保不会连带暗算自己,这个时候能与陈斯珩结交,往后给他些好处,旁敲侧击的探听些消息早作防备总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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