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逸清回到楼上,罗行知此时还在发报。
夏逸清拿了一只脸盆,摆在房子中间的地板上。接着从书桌上拿起几本用于译码的书、解译的电文内容和带来的原始文件,摆去脸盆的旁边,蹲下身来,划了一根火柴,将文件和书在脸盆里燃烧起来。
罗行知没有多问,始终专注的发着电报,直至一份电文发报完成,这才摘下耳机,转过身来问道:“我们暴露了吗?”
夏逸清一面撕开书本扔进火里,一面说道,“你现在就撤,路上小心。安全离开后,去找范思慎,他住在吕班路的万宜坊,照老规矩找他的住处。”
“我们一起走。”罗行知蹲下身,帮着撕开书本,确保完全烧尽。
“还有一份苏南日军兵力部署的情报今晚必须发出去,绝不能耽误。”夏逸清看了一眼腕表,“再过三分钟就是发报时间。”
“我们可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继续发报。”罗行知说,“或者等到明晚的发报时间。”
“这份电报一刻都不能耽误。”夏逸清说,“何况,万一我们都被捕,这份情报就没法发出去了。”
“那我留下,您先走。”罗行知说,“完成发报后,我马上撤离。”
“你没有经验,只能我留下。”夏逸清快速的扫了一眼最后一份待发报的文件内容,在确信关键信息没有记错之后,将其扔进火盆,对罗行知说道,“你现在就走。”
“我不走。”罗行知固执的说,“我是报务员,发报是我的工作。”
“这是命令。”夏逸清说,“你现在浪费的每一秒都是在增加风险。”
罗行知无奈的一句,“我在老范那里等您,您一定要来。”
“撤离时要小心,多用耳朵听动静。”夏逸清一面叮嘱,一面解下颈上的围巾,系去罗行知的脖子上,“快走吧。”
罗行知走后,夏逸清回到桌前坐下来,戴上耳机,更换频段,发送最后一份电文。
在完成第一遍发报时,从远处隐隐传来了鞭炮声,夏逸清知道那是示警的声音,敌人已经在附近了,但他依然冷静的重复发送了一遍电报。
夏逸清在完成发报之后,没有按照应急规程掩藏发射管和电源,也没有去拆除屋顶架设的天线,更没有打算撤离。
他知道,眼下不止罗行知还没有脱离险境,就连陈斯珩恐怕也是一样。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关闭电台撤离,敌人就会扩大范围加强搜索。那样的话,陈斯珩和罗行知将会越发危险。
他必须利用接下来有限的时间,将这里伪装成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并且利用电台信号吸引敌人的注意。他将脸盆摆在脚边,重新戴上耳机,将电台调到错误的频段。
接着,他又冷静的细想了片刻,从西裤的口袋里取出一只细小的铁皮匣子,拿出里边一颗赤豆大小的蜂蜡密封的药丸,含在舌头下边。
不多时,楼下传来了门被砸开的声响,紧接着,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几个人破门而入,用枪指着夏逸清,一面因了房里的烟咳嗽着,一面叫嚣道:“举起手,站起来。”
夏逸清的手指依旧不断的点触着发报器。
一个人冲去窗前,扯下挂着的棉被,推开窗子,朝外大喊了几声,“找到了,在这里……”
另一个人上前拿枪顶着夏逸清的后脑。
夏逸清摘下耳机,站起身来,另一个人随即搜了他的身,将搜出的毛瑟手枪拿在手里。
夏逸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双手捏住衣襟,理了理衣服,转身轻轻地拨开面前的枪口,不屑的望着面前的人,说道:“把你们的队长叫来,我有话和他说。”
楼下传来一个声音,“都斯文些。”
夏逸清循声望去屋门,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一袭黑色西服,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面孔生得很白,浓眉、细眼、鹰钩鼻。
“我是76号行动一队的队长沈寒青,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夏逸清自报了姓名,又挪了一张椅子去沈寒青的面前,“沈先生,请坐。”说着,转过身后的椅子,也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又向沈寒青夹了夹两根手指。
沈寒青见他如此镇定,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凭他的经验看得出,眼前的不是一般人。他旋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来,递了过去,更是捧着打火机替夏逸清点上。
夏逸清一面抽着香烟,一面说道:“我知道,既然被你们抓住,若不交代些什么,是不可能从76号活着出来的。”
“难得夏先生是个明白人。”沈寒青说,“只要你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止保证你毫发无伤,对于你的要求,我也会尽量满足。”
“好说。”夏逸清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我今天还没吃晚饭,有些饿了,不知可否边吃边谈?”
“夏先生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这就让人去饭店里订了送去76号。”沈寒青说。
“我这个人喜欢吃鱼汤,只要是河里的,什么鱼都好,另外再准备几个下饭的小菜就行了,不必铺张。”夏逸清说。
“这好说。”沈寒青又试探的问,“夏先生喜欢哪家酒楼的鱼汤,不妨告诉我,我这就让人去订。”
“这倒没什么讲究,哪家都好。”
沈寒青随即吩咐了人去酒楼订菜,接着又向夏逸清说道:“那夏先生,劳烦先跟我去76号。”
夏逸清站起身来,伸出一双手,“沈先生,请吧。”
沈寒青朝手下的人使了一个眼色,“让夏先生体面些。”
他的一个手下领会地铐住了夏逸清的双手,又替他披了件大衣在身上,遮住手被铐住的手,几个人前后将夏逸清夹在中间。
沈寒青又对手下的几人说道:“这事谁也不许声张,我会亲自向黎主任报告。”说着,下了楼去。
沈寒青只觉这晚是因祸得福,毕竟被侦测到电台的区域并不止打浦路打浦桥的这片棚户区,还有霞飞路的霞飞坊一带,和哥伦比亚路749弄。
谁都看得出,不论是霞飞路的霞飞坊,还是哥伦比亚路的749弄,一看便知是藏着大鱼的地方。而相比之下,打浦路打浦桥一带的棚户区则截然相反。
沈寒青本是为了讨好吴锡浦,这才主动提出负责打浦路打浦桥一带的搜索,如此也是想叫吴锡浦明白他的心思。可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抓住了夏逸清这样一条大鱼。他心想,这既是白捡的便宜,便是天意,岂有再拱手相让的道理。
回到76号,行动一队的休息室里,夏逸清被解开了手铐,坐在一张桌边的椅子上。
见沈寒青随后坐下,笑道:“敢问夏先生是哪一边的人?”
夏逸清回答道:“地下党。”
沈寒青不禁心里一丝起疑,试探道:“恕我直言,贵党中如夏先生这般识时务的人可不多见。”
“倒也与识不识时务无关。”夏逸清摆摆手说,“既然落在你们手里,便是只有两条路,非生既死。不想死,自然是唯有一条路好走,何必多此一举,受一顿刑去做样子给人看呢?”
“夏先生果然看得通透。”沈寒青说着,又狐疑的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夏先生想来是料到今晚没有可能逃脱,既有此想法,为什么还要把屋里的文件都销毁呢?”
“我若不把那些文件都烧了,我这手里的筹码岂不是少了许多?”夏逸清一笑,伸出一只手去,一面做了个夹香烟手势,一面接着说道,“沈先生放心,烧掉的那些文件都在我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
沈寒青随即递了一根烟过来,起身替夏逸清点燃。
夏逸清一面抽着香烟,一面说道:“不瞒沈先生,那些烧掉的文件在我这脑子里不过是九牛一毛,接下来,你我之间这笔生意可以慢慢谈。”
沈寒青又试探的问道:“夏先生可否先提点一二,比如你们一共有几处电台,都在什么地方?”
夏逸清一笑,“沈先生,你未免有些心急了,这么重要的情报,可不是一碗鱼汤就能换来的。”他说着,又望了一眼房门,“何况这鱼汤这个时候都还没送来。”
沈寒青觉着他是有心出卖情报的,即是如此,夏逸清要的横竖也不过就是一条生路和钱的事,这些都不是难事,于是也没有追问,只朝一旁的人说道:“你去门口看看订菜的人回来了没有。”
又过了一刻钟,去订菜的人回到了76号。
夏逸清见着桌上一道道从提篮里取出来的菜,往椅背上一靠,说道:“我习惯用小盖盅来喝汤。”
沈寒青亲自去拿了一只小盖盅,正要替夏逸清盛汤,夏逸清又说了一句,“上边的油需先蓖掉。”
沈寒青也不计较,只管用汤勺把油蓖去,盛了一盅鱼汤递去夏逸清手里。
夏逸清接过汤来,闻了闻,将藏在舌根下的那粒蜡封的药丸咬破,借着喝汤的机会,将咬碎的药丸溶进口中的汤里,又借着再喝汤的机会,吐回了盖盅里。
旋即,小盖盅从夏逸清的手中掉落,鱼汤洒在了他的身上和地上,盖盅碎在脚边。夏逸清借着分散其他人注意的时候,低头将口中那颗细小的蜡从嘴角吐去了角落里。
随着毒性的发作,他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不断的呕吐、抽搐。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仍然凭着意志的控制,保持着一副愤怒不甘的表情。但此刻,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他知道,他的牺牲是有意义的,他相信陈斯珩和罗行知一定能安全撤离,他更相信,陈斯珩一定会想到他用自己的牺牲制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