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茶之道

中秋之后,入冬之前,应是沪上最好的时节,多晴、少雨、风和。

在经过数月的准备之后,渔舟小组最终确定了茧蜂计划的终结计划。

这日,礼拜天,陈斯珩在下午给堂本英树挂了一通电话,照约定、在电话响了两声之后随即挂断。

黄昏,堂本英树回复电话,与他约在了虹口一处日本人开设的茶道馆几面。

茶道馆虽位于尘嚣之中,但入了院门,一片青竹、山石与水潭的点缀下,却宛然世外。

陈斯珩由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引着入了茶室。屋里、堂本英树跪坐在一张茶桌前,朝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却并没有说话。

紧接着,一个身着和服的中年女人从外边轻柔地推开和式门,双手捧着茶具平稳地站起身,俨然是比划着一般走了进来,踏在每一块纵向的蹋蹋米上的步数皆是均匀的七步。

茶师去到茶室的一角,从腰间取出茶巾,轻柔地擦拭用具,循规蹈矩的准备着,整个过程在有条不紊中繁琐而漫长。

陈斯珩与堂本英树始终在茶桌边安静地坐着。

待到将品茶时,茶师揭开茶桌上的漆盒,取出里边预备的点心。

陈斯珩与堂本英树各吃了一只水仙馒头之后,茶师将茶奉上。

陈斯珩在品至最后一点茶时,刻意发出喝茶的响声,接着,一只手托着茶碗,轻轻地转动,又赞赏了茶碗的精致,这才将其放下。

堂本英树于他的举动在神色间显出一丝欣赏,接着,一个手势,示意茶师回避。

茶师离开后,堂本英树说道:“陈先生很像我们日本人。”

陈斯珩附和着一句,“我非常欣赏日本人的隐忍,就像堂本先生这样。”

“我看得出,陈先生是一个谨守规矩的人。”堂本英树说,“我了解你之前得罪吴锡浦的原因。我认为你做的非常好。”

陈斯珩深鞠了一躬,“多谢堂本先生。”

堂本英树直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陈斯珩一点头,说道:“此前,吴锡浦有意拉拢我。我听他话里的意思,邹道山与黎仕邨已然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堂本英树显得有些失望,“你说的这些,我已经了解。”

陈斯珩又说道:“我还发现,黎仕邨不只在上海有诸多敛财的门道,扰乱经济,甚至利用清乡侵吞物资。”

“这我也已经知道了。”堂本英树显出一丝不满,在他看来,陈斯珩刻意联络他就只是为了说这些,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陈斯珩观察着堂本英树面上的细微变化,他是有意在影响堂本英树的心理,直到他对自己表现出失望时,再说出真正要说的话,利用这种心理上突然的转折,以此来提升他对自己的认可。

“黎仕邨此前成立了一家兴隆公司,不止借此倒卖他私吞的清乡物资,更是放出消息,接受各行委托代运商货。如今苏浙两地已有许多商人在兴隆公司这边另辟蹊径,不再借由日本商人从第七出张所获取运输许可证。此中的厚利均是落入了黎仕邨的囊中。”

堂本英树皱起眉头,“这我也听说了。”但转而,他又狐疑的问道:“陈先生的意思是,如果能够掌握这些证据,我就可以对黎仕邨进行惩罚?”

陈斯珩猜测,堂本英树此时是觉着他转投了吴锡浦,是在故意利用他除掉黎仕邨。

但他也并没有急着说明他的用意,他要先引起他的猜疑,再打消他的怀疑,以此来增进他对自己的信任。

“黎仕邨的人脉非常复杂,这其中甚至牵涉到日军高层。”陈斯珩说,“更何况黎仕邨掌握着76号,如果我们轻举妄动,非但不能拉黎仕邨下马,万一被他查出什么,甚至有可能反戈一击,那个时候,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那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既然如今邹道山与黎仕邨已是势同水火,我们何不于此加以利用呢?”

“你是说利用邹道山对付黎仕邨?”堂本英树揣测着他的心思,他越发觉着陈斯珩是已被吴锡浦收买,在利用自己帮助邹道山除掉黎仕邨,接下来,吴锡浦便能从中受益。

陈斯珩于堂本英树此刻的心思亦是不难猜测,依旧不急不缓的说道:“是的,但眼下对付黎仕邨还为时尚早。”

堂本英树问道:“为什么?”

陈斯珩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据我所知,邹道山人脉更广,与不少日本官员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瓜葛。如果先除掉了黎仕邨,邹道山完全有能力扶植起吴锡浦,借此掌控76号。这样一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人做嫁衣。76号非但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会变得更糟。”

堂本英树听了他这一番分析,不免觉着自己方才是多心了,说道:“请继续说下去。”

陈斯珩接着说道:“不妨由我先收集黎仕邨的把柄,等到将来合适的时机,再对付黎仕邨。至于眼下,我认为黎仕邨非但不能除之,反而要对其加以利用。”

堂本英树饶有兴趣的试探道:“陈先生好像已经有计划了。”

“计划倒还算不上。”陈斯珩说,“我只是觉着,眼下可以利用黎仕邨和邹道山、吴锡浦之间的矛盾,先借以黎仕邨除掉吴锡浦,这样一来,邹道山便完全失去了对76号的控制,他再要想插足76号,就势必要先除掉黎仕邨,那个时候,我们再从中推波助澜,便是事半功倍。”

堂本英树心里于此也很是认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转而试探的说道:“如果计划顺利,我一定会向土肥原将军推荐你接任76号特工总部主任。”

陈斯珩惭愧的一笑。

堂本英树问道,“难道这还不足以作为对你的回报吗?”

“您误会了。”陈斯珩说,“我有自知之明,凭我的能力和资质,若是接任76号特工总部主任一职,是不可能服众的,这只会引起76号内部的混乱。”

“那你认为什么样的奖赏才合适?”

“中国有句古话,良禽择木而栖。”陈斯珩说,“我希望76号能有一个像堂本先生这样的人来主持,而从今往后,我只需安心做我分内之事,无需再整日惶惶的周旋于黎仕邨之流,不间不界。”

堂本英树将信将疑的问道:“陈先生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堂本先生或许不知道,我原本是在永华航运公司做事,后来碍于聂辰轩的安排,无以推辞,这才进了76号。”陈斯珩诚恳的说道,“我这个人的确贪些小利,但我所求的利,是办事得力换来的奖赏。至于黎仕邨那些台面下的事,我历来是不愿参与的。我很清楚,那是自掘坟墓,不论早晚,终有一日。”

堂本英树于他的许多事本就有所了解,对这番话也并不完全怀疑。

陈斯珩见堂本英树始终沉默,于是又说道:“中国有句俗语,日久见人心,便是堂本先生此刻于我所说的不尽相信,将来也定会明白。”

“我相信陈先生的为人。”堂本英树双手支撑着退去座布团的后边,郑重的行了一个座礼,“拜托了。”

陈斯珩亦是如他一般回礼道:“我定当竭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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