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东宫,众人已渐渐稳了下来,吕艺吩咐好了照顾太子的侍女,自己便披个雪袍进宫去了。
在承欢殿外等了好一会儿,脚都冻麻了,才见内侍高何从承欢殿里出来。
吕艺快步迎上去,尚未开口,高何便一把攫住他手,低声道:“要是为了秦家求情的事就别说了,皇上这头没指望的。”
吕艺摇头,焦急地将方才东宫里的事说了,才道:“你就趁皇上兴头上时,替殿下随便讨个口谕吧,好歹秦尚书是太子的舅舅,皇上这会儿也没定他大罪,今是头七,去送一场也没什么。”
“再说今日秦府又出事,秦夫人是殿下舅母,若殿下又不能救得,只怕一辈子也过不去了。”
高何脸色微微一变,锦衣卫的事连他也不知,看来后宫已没什么消息递进来了。
承着吕艺急切的目光,他缓缓摇头:“你糊涂啊,皇上如今这样,殿下即便自己去了又如何?无非是程筠挑唆几句,皇上再罚一顿,倒比当面求旨出宫的好,不但会被驳,亦逃不去一顿罚。”
吕艺皱眉:“殿下是储君,又未参政,万事岂能越过皇上?只怕要落人口实。”
“现在这光景还怕什么?”高何猛拍他一下,低喝,“北朝就一个太子,难不成皇上要了太子的命,再去宗室选一个出来继承大统?左右命就在这了,不做点事,早晚也被程筠拿去!”
这话虽大逆不道却振聋发聩,激得吕艺心神震荡。
谁知当他赶回东宫时,只见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小厮丫鬟,惊慌失措地说,太子殿下醒了就单骑了一匹马离宫去了,谁都拦不住。
吕艺立即道:“快备好轿子等到秦宅门口去。”说罢自己也骑了快马,领了几个侍卫往一个方向追了。
众目睽睽之下,秦宅所有的白绫都被扯了。
云清泉还指挥锦衣卫闯了进去,将一批偷偷吹丧乐的乐师都抓了出来,并将一应唢呐铜锣丝竹管弦全部丢到门口的空地上,砍得砍踩得踩,成了一堆破烂。
人群寂静无声,百姓既恐惧又愤恨地盯着程筠的背影。
云清泉看了程筠的眼色,立即清了清嗓子,迎着冷风大声道:“都给本官看清楚了!秦泽乃我朝廷之罪人,圣上念其生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允他在家中停灵七日,这已是极大的天恩了!若还不知足,私设灵堂,演奏哀乐,焚香烧纸,就是抗旨!罪加一等!”
“我父绝非罪人!”
一声大喝从大门内传出,紧接着从门外大步走出个一身孝服的十八岁少年,神情坚毅。
跟着其后的,是抬着黑色棺椁的秦家众人,个个泪眼含怒,视死如归。
寒风呼啸,宛如利刃。
刹那间天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程筠与秦时隔着风雪相望。
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对峙之间,忽有一匹快马宛如一支利箭穿风踏雪而来。
马儿越过人群,高高扬起前蹄,悲鸣般地向天长嘶一声——
马背上一个少年刚翻身跳下来,马儿便因脱力倒地,气喘不已。
景林眸子一亮,低声道:“是太子,太子终于来了。”
程筠目光平静,眼底却有波澜。
杨望璟转头冷冷地看了程筠一眼,只字未言,迎着台阶奔了上去。
秦府众人除去抬棺的,俱是下跪行礼。
杨望璟拦不住,只得上前一步抱住秦时,红了眼急声问:“表哥,舅母和大表哥怎么样?”
秦时抬眸,血网密布的眼里滚下两颗泪,张了张嘴,也只说了两个字。
“……不好。”
杨望璟心猛地被揪疼了。
“让我先送送舅舅。”
他起身一撩衣袍,就跪到了棺椁面前,不由分说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往下望着,视线扫过程筠,云清泉,锦衣卫等,又掠过门口被踩坏的一堆乐器。
他朝秦时伸手:“表哥,我记得你有一支短箫从不离身,借我一用。”
秦时望着他,没有立即给。
“殿下,这是抗旨。”
“我今日来,已是抗旨,无非回去被父皇责罚多些少些。”杨望璟虽虚弱苍白,目光却十分坚定,“表哥,我救不了舅舅,也救不了秦家,能做的无非这些了。”
秦时忍住泪,解下腰间短玉箫递与他。
杨望璟转身面向老百姓,瘦弱的身躯在风雪中似乎摇摇欲坠。
“秦大人一生廉正,鞠躬尽瘁,绝非罪臣!父皇如今为奸人所扰,未能及时辨得分明,致使秦大人蒙受不白之冤,今日本宫在此,为尚书一曲送行,来日必查明真相,拨乱反正,还他清名!”
字字铿锵。
言罢,吹响玉箫。
箫声是他的悲鸣,如泣如诉,穿透风雪,瞬间响彻了天地间。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抬袖拭泪,一时情动,皆自发跪地高呼“太子千岁!”。
程筠只是全程静静看着,什么都没做。
云清泉见闹得大了,一时拿捏不准,只得低声询问:“大人,太子显然是无诏而来,如今我们如何?”
程筠淡声:“云大人做事需要我手把手教吗?”
云清泉心下一凛,不等那曲子停了,便一个踏步站出来喝断:“殿下今日出宫可有皇上手谕?公然为罪臣与皇上对抗,殿下眼里可还有皇上?”
杨望璟冷冷觑他,只继续吹箫。
云清泉也不免心生怒火,又恐程筠疑他无能,当即令锦衣卫上前,就要强行夺了他的箫。
“护送太子殿下回宫!”
秦时护住杨望璟,高声:“殿下乃尊贵之身,你们岂敢上前攀扯!”
说话间锦衣卫已提刀逼近,又见人群一阵骚动,马蹄声乱乱响起,紧接着太监又尖又细的独特嗓音穿透了众人耳膜。
“放肆!大胆——”
吕艺带着东宫侍卫及时赶到,护卫太子身侧,怒视锦衣卫众人。
“瞎了你们的狗眼!吃的是朝廷俸禄,还敢朝太子拔刀!一个个想诛九族不成!还不给我退下!”
又朝程筠高声责问:“首辅大人,太子殿下乃储君,当着臣民的面,你莫非想造反?”
一时风雪肆虐,程筠拢着狐裘,徐徐开口。
“我并不敢,秦家公然抗旨,本就有罪,殿下孤身前来,又离罪臣这么近,我是怕殿下有什么闪失。”
他吩咐景林:“秦家众人抗旨不尊,欺君犯上,你暂时将他们都押到天牢去,等刑部审理。”
景林还未应下,杨望璟便冷声道:“程筠,今日不是秦家抗旨,是孤抗旨,难道你连孤要一起抓了?”
“臣不敢。”程筠微微垂首,“殿下犯错,自有皇上教导,哪里是臣可以越俎代庖的。”
杨望璟道:“好,那你听孤的旨意,今日不许动秦家任何一个人,父皇那里孤回宫自有交代。”
众人的目光皆聚在程筠身上,心中哀叹小太子年幼,如何又能与首辅相抗,此次不但保不住秦家,恐怕还会招致程筠更大的怒火。
谁知令众人震惊的是,程筠听了这话,只是轻笑颔首:“既然殿下有令,那臣自然遵从。”
说完他转身上了软轿,再未说什么。
奢糜华贵的落满了雪的十六人轿似一片云,融入了风雪之中远去了。
景林一挥手,朝锦衣卫:“都撤了,回自己衙门去。”
下完令,便朝太子行一礼,也骑马跟着软轿后离开。
百姓们怔了片刻,旋即一片山呼海啸,纷纷跪倒在地,再次高呼“太子殿下千千岁!”
云清泉傻眼了,虽不明白为何今日程筠要当众纵容太子的闹剧,但他身为礼部官员,却不能一走了之,不得不硬着头皮留下处理后面的事。
暮色降临,程府各处陆续上灯,映着积雪,远远看去,一片璀璨烂漫,与四周惨白死寂仿佛两个世界。
景林吩咐着手下送了太医出去,转身见程筠已倚在榻上睡了。
他看了眼屋内的那盏灯,想了想,还是没贸然进去熄了,只关了门守在院外。
他才走不久,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苏弦锦皱了皱眉,一进门竟是一股扑鼻的药味。
她转身将门关上,绕过屏风走到里间。
灯下,程筠自软榻上朝里侧卧着,身上盖着毯子,毯子下隐约可见渗了血迹的白色中衣。
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碗药,已经喝完了,还留这些汤底。
她走过去闻了闻,光气味也实在苦得很。
“何时来的?”程筠的声音在身后清冷响起。
“我吵醒你了吗?”
苏弦锦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了,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上。
“你推门时我就醒了。”
“抱歉。”苏弦锦捡起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天刚黑我就在了,不过这次不是出现在暗室,是在你书房,只是你不在家,我不敢乱跑,万一被谁看见‘神迹’,你不在,就没人替我遮掩了,所以一直在书房待着,直到景林走了才敢过来。”
“我这院里除了景林三五日领人进来洒扫外,寻常无人进来。”
“我知道了。”
她在榻旁蹲下来,与他目光相接,笑道,“多谢你特意将狐裘留在书房,不然我就要冷死在你这里了。”
她一来就见暗室门口的屏风上搭着她上次穿的狐裘,便知是程筠特意留在那里的。
“嗯。”程筠阖上眼,声音透着疲倦。
“你背上的伤怎么严重了?”
“不要紧,只是小伤。”
苏弦锦计算着小说里的时间节点,程筠养伤期间应该只出了一次门。
“你去秦府了?”她问。
他缓缓睁开眸子,并未说话。
苏弦锦轻声道:“程筠,你现在心里是高兴的吧,因为见到小太子敢反抗你了。”
程筠这才看向她。
她背着烛光,阴影隐去了她大部分神情,金色光芒勾勒出脸庞柔和的轮廓,唯有眸子似在阴影中发亮。
她每每望向他时,总是流露出不自知的同情,仿若洞悉一切的神女低眸垂怜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