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暗暗之间,林子宁突然听到有人在身边说话,想要细听,却只觉神识时断时续,声音似有似无,想要出声唤人,嗓子里却好像塞了布团,咿咿呀呀夜出不了声,想要翻动身体移动手足,但四肢僵卧、手足如缚,根本无法动弹。
心急如焚,恍恍惚惚之间,声音却渐渐清晰,乃是有人在讲解道法,中间偶有人提问,授课的那人也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又时而反问提问之人,时而请其他人来回答,问答之间旁征博引、事清理明。林子宁心想,光是这气度,我便学不来,这学问之深,我也多有不急,这急智敏思,我更是望尘莫及。
这边听着,那边又回忆起自己幼年在京都长安的情形。彼时自己还很顽劣,整天想着用什么法子可以逃学,却往往被兄长拆穿、之后又被妹妹取笑。心想,若是当年学堂里的先生有这样的学问气度,我怎会逃学,一定是急急地去,慢慢地回。一念至此,不再烦躁,心绪平静了不少,认真听起课来。
细细一听,这先生虽然与白一先生授课的思路不同,但也让林子宁受益匪浅。这人引经据典,发前人所未发之言论,析圣人未有言明的道理,兼又让学生畅所欲言,其中几个学生的言论,林子宁也觉得很有见地和新意。
林子宁默默听课的内容,讲的恰好是修道之始,筑基期三个境界的内容。
修道之人若只是炼体,那与修炼武道大成的武者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还多有不如,毕竟你这只是境界到了,人家可还练着各种发力的功夫,真要以为境界到了就能和这些一流武者对打,下场是可想而知。
而冲穴境界,就好比武道宗师一般,乃是由后天进入先天境界,不再仅仅是利用身体某一部位、某几个穴窍的力气,而是将身体的穴窍连在一起,一击而全身动,并将发力与呼吸相结合,乃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也是到了这一境界,不管是修炼武道还是修炼道家功法,内视周身成为可能。凡人只有一双眼睛,双目所见,皆为外物,说不上真正的“目明”,所以诸国时代的圣贤长羽文丘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因为凡人的眼睛总是盯着别人,心思机巧,勤于思索,了解外人并不是难以做到的事情。但整天盯着别人,想着如何利用别人成就自己的事业,能让基业长久吗?唯有“自知”才能“明”。
何谓“明”?日月交辉而大放光明也。依照长羽文丘所言:“于人而言,则是合日月之光,察秋毫之末,感天地之变,知物我之别。既能合日月之光以明他人,又能察觉微末析理辨道,则为贤人矣。兼能感悟天地之变化,气运之流转,而又知晓物我之别,区分人与我、物与我,于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中,寻得自己的立身之处,即所谓圣也。”
圣贤之境界与修道深浅无关,只关明心见性之事。
长羽文丘又有一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与上面说的其实是一回事,常人以为,不偏听偏信,多方听取意见才能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事情的真相不在外而在内。所谓“暗”实指心志不明,不知道自己欲为何人,欲行何法,欲往何处,志向不明,规矩不明。所谓“明”就是明心见性,知道自己要到何处去,依照什么法门到彼处去,以彼处观照此处,便能看破虚妄,明了物我又混然物我。既知道身处何方天地,又能超脱此方境界,有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在。
然而,于练武修道之人而言,所谓“明”首先在于能够内视周身,知晓自己身体内部的情况,只有知道了自身状况,只有能够以自身为整体,勾引内外灵气,将自身的真气与天地的灵气元气精气相牵连,以天地之精华涵养自身,才能够益寿延年,乃至长生不朽。
当然要想真的与天地勾连,自身的筋骨质地就不能过于脆弱,所以修道的前三关炼体、冲穴、筑基(炼化骨髓)之道,从血***窍和骨髓三个方面打磨肉身,筑建修道的根基。
听到此处,林子宁将自己此时的境况与听到的内容相对照,竟有豁然海浪醍醐灌顶之感。
说起来,林子宁虽然因为遭遇变故,身体残缺,但在前三年于西都兴元府时,白一先生用了上好的药材给他泡澡,又给他炼制了养元补气的丹药,并传他元气导引术。三年下来,身体虽然还显瘦削,但精气神却是得到很大的补益。而且这三年来身体,林子宁一边按照白一先生的方法炮制药材丹药,一边练习导引术,身体日益强健。按照太乙先天功的功法要求修炼身体,炼体一关十分扎实。
本来有了水晶珠的中介,冲穴一关也容易突破,一来他积累深厚,肉身生机勃勃,二来水晶珠净化灵气的功能十分强大,转化而来的真气精纯充盈。但是魔气入侵之后,他的身体杂质颇多,如果仅是这样倒还罢了,关键是就连穴窍经络都被魔气塑造了一遍。如此一来,除非是干脆修炼魔功,不然不管是修炼道家还是佛门的功法,真气驳杂都是必须面对的难题。
细细一算,从遇到水晶珠开始,短短两三日间,林子宁已经昏迷三次,第一次是获得水晶珠之后炼化天地元气以为真气,欣喜若狂,而水晶珠消失天际,猝然之间悲喜交集,心神中断,不省人事。第二次则是水晶珠引来无边魔气入侵林子宁的身体,使得他不仅仅是昏迷,更是神识趋于消散。而这一次,则是惊雷乍响,既是乱了林子宁运行真气的节奏,一口气没有上来吐了黑血,又是惊了林子宁的神识,这才陷入昏迷。
这三次昏迷,实则将林子宁现而今的问题暴露无遗,一则真气不畅,二则神识不稳,三则心绪不宁。真气不畅既是因为他身体有根本的缺失,更因为因为真气驳杂互有阻碍。至于神识,道家和佛家都讲神识。佛家修炼重神识多于肉身,其境界也是以神识来做区分,如佛门第一识乃身识,需得修炼眼耳鼻舌身五根气运流通、五觉灵敏,并练出五种神通才算过得第一关。而道家所讲的神识,则是神志神魂之意,凡人都有三魂七魄,这三魂七魄就是人的神识。
所谓三魂是指“天魂、地魂、命魂”,古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分别是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魂为阳,魄为阴。其中三魂和七魄当中,又各另分阴阳。三魂之中。天魂为阳,地魂为阴,命魂又为阳。七魄中天冲灵慧二魄为阴为天魄,气魄力魄中枢魄为阳为人魄,精英二魄为阳为地魄。
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天地命三魂并不常相聚首。七魄中两个天魄两个地魄和三个人魄,阴阳相应,从不分开。并常附于人体之上。人体的七魄同由命魂所掌。命魂又称为人魂,人族生命就是从此命魂住胎而产生的。命魂住胎之后,将能量分布于人体中脉的七个脉轮之上,而形成人的七魄。魄为人的肉身所独有,人死之后,七魄随之消散,而命魂也自离去,生命即以此告终。
林子宁的问题就是命魂不稳,三魂七魄没有聚融为一,彼此不能协调。既然三魂七魄彼此都不协调,那么七情又如何能相协调,所以心绪自然不宁。
四海货栈诸人都以为林子宁举止得体、稳重大方,实则是林子宁的七情本就不如别人敏感。譬如说,七情有七伤,分别是“怒伤肝”、“喜伤心”、“悲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惊伤胆”。这“怒伤肝”作何解释啊,诸位看官务必记牢,非是多怒伤肝,实则多怒之人往往比不怒之人的肝脏更为健康。这如何解释啊,七情六欲本就是人本有的情/欲,如何可以压制啊,一旦压制岂不是和自然之道相违背?
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修道,修的就是自然之道,那如何可以刻意抑制人的情/欲呢?对于自身自然而生的情/欲,一则疏导释放,二则忘却,丐十九悟道诗所言“忘却诸般福寿全,返璞归真道门开”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然则,对林子宁而言,别人都没看见他生气发怒,是他真的有如此之深的道行吗?确实,林子宁幼年遭遇大难,至亲骨肉将其置之死地,从此性情大变,寡言少语,性情淡泊,但是这正常吗?林子宁遭遇大变之前,也是顽童一个,家门清贵家资丰殷,如何能没有顽劣习气?
现如今林子宁少悲喜,几无怒火,本就不正常。所以之前悲喜交加就神识不稳,陷入昏迷。“怒”是何意?“怒者,奴心也”于心为奴,自然伤肝。什么叫“于心为奴”啊,就是顺心不顺情,依理不依情,处处压抑自己的怒火,告诫自己轻易不要发怒,要克己从人,以理制情。
你说,林子宁是真的忘记了七情中的“怒”吗?如何可能这样啊?他心中有大怒,其怒火中烧,足以焚炙魂魄。但正因为他有大怒,而且自己押着这无边的怒火,才能够平日里丝毫不见他有生气的时候,些许烦恼不合理处,又何须计较?
不过,林子宁此番悲喜忧伤恐思竞相爆发,与之前的“怒”相结合,也可以说是七情七伤,吐出几口黑血反倒是化解了体内蕴藏的暗伤,不至于使内心之怒控制摧毁了三魂七魄脆弱的平衡。
林子宁还欲再听下去,就听见那先生,清喝一声,犹如清钟一响。林子宁就觉得自己身体突然间如坠深渊,即便他手足并用也抓不到碰不到任何东西。恍恍惚惚之间,不知道下坠了多久多深,林子宁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