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给他机会他不要啊

炮手见袁崇焕短时间内没有下令再次开炮的意思,便朝另一个炮手打了个招呼,后者立刻拿出一块事先预备好的棉布条来,开始擦洗炮膛。

这种作法是为了清除膛内的烟垢,使炮膛内部能尽量一直保持光滑状态。

朱梅问道,“为何不趁着他们援军未到之时,再补加一炮?倘或这岳讬能被咱们就此击毙于宁远城下,必定能狠狠一挫这鞑子的锐气!”

袁崇焕朝前走了两步,背过了手,漫天烟雾在他眼前升腾而起,轻轻拂过他脸上的笑容,“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想放长线钓大鱼,二是……我总还是,想招降这个范文程的,我想给他一次机会。”

范文程一个打滚就从充满了火药味的烟雾中爬了起来,他咳嗽了两声,立刻扯起盔帽下的护领,掩住口鼻。

到了晚明,炮弹的种类越发多样化了起来,再也不仅仅是作为运送火药容器的中空铁炮了。

如今的明军往往在炮弹里灌入桐油、银锈、硇砂、金汁、蒜汁等各种不明混合液体。

这样的炮弹不但能造成伤亡,而且其粉末一旦附着于伤口之上,往往会引起进一步的发炎或感染。

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伤者很有可能便不治而亡。

因此范文程的第一反应就是捂住口鼻,生怕吸入什么有毒气体。

他两肘用力,一步步地挪到岳讬身旁,察探他的气息。

岳讬双目紧闭,面颊上是一片片黑乎乎的泥灰,全然看不出方才在城下意气风发要取袁崇焕项上首级的嚣张模样。

范文程轻轻唤道,“主子!……主子!……”

岳讬仍然一动不动。

范文程住了嘴。

他的视线从岳讬纹丝不动的脸上慢慢移开,到达了他的腰间。

那里毫无意外反佩着一把腰刀。

没错,是反佩腰刀。

这是八旗骑兵的专属佩刀方法。

这种佩刀的方式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便于骑兵运用战刀。

这样骑兵在冲锋的时候,刀柄往后,便不易脱落伤到战马。

而且俯身之时,在马背上抽刀也更加方便。

相对于正佩拔刀,少了一个翻转手腕、将刀尖冲前的战术动作。

范文程盯着岳讬腰间的那把佩刀,毫无疑问,他当然知道这把刀被拔出来该是什么样子。

通长一尺二寸,刃长八寸,阔一寸,柄长四寸,厚背而薄刃。

刀身与手柄同宽,手柄处附有两片木片,加以多枚铆钉固定。

无论是为军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上阵杀敌,打扫战场,砍人首级,这种刀都极为适用,故而八旗军中将这种刀称之为“顺刀”。

范文程心想,顺刀的“顺”字该怎么翻译呢?

是“顺利”的“顺刀”。

还是“驯顺”的“顺刀”。

抑或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顺刀”?

当年金军进攻沈阳,岳讬在白塔铺驱逐明军四十里之时,是如何使用的这把顺刀?

他歼灭的那三千余明军之中,有多少人挨过这把顺刀的砍?

他们是怎么挨的砍?

是一刀上去,头颅便从脖子上“咕咚”一声滚下来。

还是被一刀刺中背心,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发现身旁一起逃命的同胞也被同一把刀捅了个前后对穿?

这些挨砍的明军是不是本质上也像他范文程那时在抚顺城中一样,见到守军投降,便跟着匍匐在地。

本想就此能继续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没想到鞑子一来,连个顺民都当不成,被举家押到赫图阿拉,一夜之间就成了女真人的奴隶。

范文程又撑着身体离岳讬近了一点儿,几乎整个人都挨到了他边上。

他知道他现在心里有个想法。

这个想法一早就在他心里开始酝酿了。

有多早呢?

应该要早到他在抚顺城投降,早到他在赫图阿拉对岳讬跪称奴才,早到他亲眼见到岳讬砍杀汉人的时候,这个想法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

直到今日,这个想法应该已经熟透了,熟得都老了。

老得它只要被轻轻一碰,就自动冒出来了。

范文程慢慢抬起了手。

现在他的视线更集中了。

他就盯在岳讬腰间那把顺刀的木质刀柄上。

这时他心想,好一个袁崇焕!

真不愧是孙承宗临走之前千方百计要保在辽东的人。

东林党有了这个袁崇焕,将来一定能靠辽东战事东山再起。

此刻他立在城墙之上,底下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尽收眼底。

他明知他范文程活着,却硬是按耐住了性子,没有再赶尽杀绝地开第二炮。

这难道是因为他袁崇焕格外仁慈吗?

笑话!当然不是。

范文程掩在护领下的嘴角兀自扬了起来。

袁崇焕是想送给他范文程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他此刻能举起刀来砍下岳讬的脑袋,那么他范文程就能毫无阻碍地重归大明。

有了镶红旗旗主的首级,他袁崇焕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给重回大明的范文程谋一个无比光明而灿烂的前程。

这一切都取决于他范文程自己。

取决于他会不会这样做。

会不会把事情给做绝。

袁崇焕的判断是,他范文程就是会把事情做得很绝。

是连爹妈兄弟、老婆孩子都可以不顾的那种“绝”。

所以努尔哈赤说得对,打仗不能按照书本打。

演义话本里的叫阵是阵前挑衅,诱敌出战,现实里的叫阵却是叫了也白叫。

两人在阵前互骂对方上下三代又能怎么样呢?

真正棋逢对手的聪明人之间,对话从来不靠语言。

袁崇焕早看透了他范文程心里的那个熟透了的想法,因此他在开第一炮的时候就决意设下这个圈套。

袁崇焕认为范文程只是缺少一点儿诱饵,缺少重回大明的契机。

只要布置到位了,他范文程一定会像贪食的鸟儿一样,自觉自愿地钻到这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圈套里来。

烟雾渐渐散去了。

范文程抬起头来,见到袁崇焕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种残酷的、看透世事的冷意。

就在这一瞬间,范文程在袁崇焕的脸上远远地瞧见了方才派他来叫阵的努尔哈赤。

袁崇焕只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而努尔哈赤是看透了他这个人。

范文程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当奴才呢?

他只是在肢体上身体力行地当了奴才,却在心理上把他的女真主子们给一手操控了。

这种感觉简直无与伦比,从外在的肢体臣服逐渐深入到心理,最后成功反客为主,在心理上完成了一系列反攻。

世界上哪还有比这更刺激的博弈?

所以努尔哈赤不怕他范文程跑了,他知道大明与后金是全然相反的一重境地。

大明是肢体尽可以放肆,心理上却时刻被朱家天下牢牢统治着,嘴上不用自称奴才,心理上却心安理得地臣服在天子脚下。

但凡尝过了心灵自由的滋味,谁还愿意回到大明?

范文程“唰”地一声从岳讬腰间拔出了那把顺刀,他这个动作作得行云流水,教人一见便知是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了。

范文程举起手,将那把刀的刀刃对准了站在城上的袁崇焕,他眯了眯眼,也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一炮打不死老子!有种你再冲老子来一炮!”

袁崇焕微微一怔,他知道这代表范文程间接地拒绝了他提供的归明机会。

只是他没想到范文程会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

袁崇焕往前迈了两步,鼻尖正遥遥地对着范文程手里的刀锋,“范文程,我真是可惜你,希望你往后不要后悔!”

范文程哈哈大笑道,“袁崇焕,我也可惜你,希望你往后也不要后悔!”

袁崇焕笑了起来,笑声中有间隔了四百年的志在必得。

马蹄声又“嘚嘚”地响起来了。

少顷,一队人马扬着轻烟出现在了岳讬与范文程身后。

领头的首先不是人,而是一辆辆双轮推车。

推车上竖着一块厚厚的大木板,木板外包裹着一层牛皮加一层铁皮。

木板极为宽阔,一块木板大约能遮挡二十余人。

袁崇焕知道,这就是明末战争中,后金八旗有名的防御武器,“楯车”。

左辅见了这情形,不禁笑道,“原来这鞑子也会吃一堑长一智。”

袁崇焕问道,“何以见得?”

左辅笑道,“当年浑河之战时,我军刚刚渡河,两岸立营未定,奴酋便命手下携此楯车出战,但有一些红巴牙喇自恃为八旗精锐,见川军尚未摆好阵势,便想借其立阵未稳强行冲击。”

“于是他们在未等到楯车前来的情况下,即刻向川军发起冲杀,不料川军不但配有药弩,且经秦良玉训练的白杆枪密集阵牢不可破。”

“那些红巴牙喇连续向川军冲杀三次,却反而被川军杀伤两三千人,连鞑子那边的参将布刚、游击郎革、石里泰都接连战死,所以他们如今是怕了咱们,莫说野战,就连这样的攻城战都不忘携带楯车。”

袁崇焕默然。

历史上的川军虽然强悍,但是与八旗野战的战损比仍然是以一换一的结果。

浑河血战中,川军虽然杀伤八旗精锐两三千人,但是最后石柱土司三千兵死战不退全军覆没,袁见龙、邓起龙和酉阳土司兵与周世禄所带川兵都纷纷逃散。

这个结局实在是不能说是能够让八旗胆战心惊,顶多事后吸取一些教训罢了。

不过袁崇焕没有把这些想法宣之于口。

毕竟大敌当前,左辅的说法虽不严谨,但起码能够稍稍提振一下士气。

楯车咕噜咕噜地推到了岳讬身旁,范文程支起身来,将手中的佩刀又插回了岳讬腰间的刀鞘。

这时的范文程在金军眼里的形象是无比忠诚的,范文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知道他这个“忠心护主”的形象很快就要传遍全军了。

因为八旗巴牙喇的精锐骑兵大多来自于辽东女真中最显赫的氏族,也是努尔哈赤和八旗旗主们最亲密的战友。

袁崇焕正在细细观察这一队人马的组合。

后世人总以为八旗以骑射定天下,这实际上是对努尔哈赤军事战术的一种误解。

骑兵虽然是战争的主角,但是八旗作战的精髓在于骑兵步兵相互配合,协同作战。

就譬如现在而言,在前推着楯车的,是身穿坚实护甲,手持长矛大刀的长甲重装步兵。

其后,则是身穿轻便甲衣,手持弓箭,时刻准备攻击的短甲军。

跟在最后的,才是重铠武装,伺机而动的骑兵。

这是八旗最典型的野战配置。

即用拥有较强防御枪弹能力的楯车和重装步兵抵御明军的弓矢枪弹,让己方弓箭手和肉搏步兵、骑兵得以接近到可以发弓矢的距离。

尔后殿后的精锐骑兵再从层层防御的掩护中冲出,冲入明军阵中将明军击败。

朱梅见到范文程跟着前来支援的部队把岳讬给抬走了,立刻就道,“好了,这巴牙喇一出现,范文程是再也没有归明的希望了,袁臬台,看来你的一番苦心,这范文程怕是不愿领受啊。”

袁崇焕淡然一笑,心想,或许像范文程这样的人就是这样,骨子里就喜欢惊险和刺激,占有和被占有。

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要过,就愿意跟骚鞑子纠缠不清,看着爱新觉罗一家搅和来又搅和去,看着儿子给亲爹戴绿帽子,嫂嫂出轨了小叔子,姑父娶了侄女,亲生儿子手刃自己生母。

所以对像范文程这样的人而言,再让他一步步地去考科举是对他的煎熬。

科举是给愿意出将入相的人去考的,那些人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

而范文程的志向不在于经世济民,他的志向是在于凭空制造不伦和冤孽,并在不伦和冤孽中达到一种有违于平凡的惊世骇俗的戏剧感,而爱新觉罗一家正好满足了他的精神所需。

袁崇焕看着范文程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微笑道,“那就没办法了,给他机会他不中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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