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鼎站在学舍的门口,候着那位一脸沧桑的黑面先生。
赵鼎一副恭敬的模样,反倒让那位先生拘谨起来。
赵鼎见状,心中大喜,直叹高手在民间。
“在下赵鼎,请教先生高姓大名?”赵鼎拱手问道。
黑先生刚说了自己叫“马五”,这赵鼎又来问名字,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马五心中有些不悦,却也没表现出来,说道:“俺唤做马五,当不得先生唤‘先生’二字。”
再说话时,脸上已经没了笑容,一副冷峻的模样。
赵鼎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方才还以为眼前的高人化名马五,不愿意与他透露真实姓名。
可是瞧这模样,那黑脸先生也不似作伪。
忽然,马五一声惊呼:“你莫非就是临安城来的赵鼎赵相公?”看那惊讶的模样,分明神经弧有些长的亚子。
这声惊呼引来了许多学子围观,都想看看朝廷里的相公长得什么模样。
据说赵鼎当年背流放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俊俏的小妾不离不弃,从临安一路跟到了琼州,学子们左右寻摸着,想看看那传说中的红颜知己跟没跟来。
赵鼎被人团团围成了一团,这才找到了一丝丝熟悉的感觉,颔首捻须道:“正是。”
黑面马五脸色一红,略显羞愧。方才刚拿了人家赵相公的名字砸卦开玩笑,转眼就遇到了真人。不过赵相公看上去还挺和蔼,应该不会跟他算账,的吧。
马五憨憨地一笑,说道:“莫叫相公笑话,俺马五就是个琉璃匠,原本在这应天府城里面开了个小作坊。兵荒马乱地没了营生,成了流民。承蒙申之小相公抬爱,不仅给了俺一口饭吃,还让俺人模狗样地穿起了褂子当先生,其实就是个粗鄙之人,真真是当不得这先生二字。”
一通谦逊的话,不仅没有表达出谦逊,反倒让赵鼎尴尬得够呛。
什么叫“人模狗样的先生”?你骂自己不要紧,把穿了褂子的赵鼎也给顺带上了。
赵鼎是看出来了,眼前之人是真的没什么文化,是他自己太喜欢加戏,把那马五的话前前后后想了那么多,误做什么高深精妙的理论。
虽然看破了对方的深浅,但赵鼎依然保持着谦逊的姿态,问道:“老夫听闻先生方才所讲的道理颇为深奥,不知是从何学来?”
一说到学问,马五的脸上露出了憨厚且自信的笑容,说道:“俺平日里干活的时候就喜欢瞎琢磨,发现了许多奇妙的景象,却不知其中道理。其实这道理大抵也是懂得一些的,可惜俺没啥文化,只会想不会说,那些话却是申之小相公教俺的。”
赵鼎点了点头,这般解释就符合他的认知了,说道:“如此说来,讲这么一堂课,倒也难为你了。”
一个没文化的人,能把一大通道理记在心里,然后再讲述出来,需要很强的记忆力。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如此,不下一把苦功夫,必然记不住这许多的内容。
不料那马五却摇了摇头,说道:“一点也不难为。当初申之小相公将这些道理讲与俺的时候,俺就觉得这些话就像是俺自己肚子里的一样,从申之小相公口中说出来,只听了一遍便全都记住了。相公若是不信,俺现在再与你说一遍。”
赵鼎连忙制止,呵呵笑道:“不必了,不必了。先生讲了这一天的课也累了,快去歇息吧。”说着就要与那马五告别。
马五的表现引起了赵鼎对应天府书院的兴趣。一个琉璃匠人竟然能登堂入室地给学子讲课,其中道理更是鞭辟入里,引人深省。
那么这学府之中,定然还有更多有趣的物事,倒是可以多去旁听几堂课去。
而马五仿佛没有听出赵鼎话中的言外之意,依然候在赵鼎身旁,嬉笑道:“俺不累,这这么点劳累算得了甚?跟俺在琉璃作坊里对着炉火劳作比起来,讲课就舒服多了,活儿轻松挣得还多,让俺再讲几堂课都不觉得累。”
赵鼎也不知这马五是真的情商低,还是在装糊涂,却也不好明着将他赶走,只好缓缓地踱步,朝着别处走去。
马五见赵鼎转身,紧赶了两步跟上,说道:“若是相公不嫌弃,在下领着相公在这学府之中转一转?”
赵鼎心中想道:这黑小子,路走宽了。
侧身一拱手,说道:“有劳了。”
“相公这边请……”
“相公请看,这里是食堂,就餐的时候只需端上一个盘子,去相应的窗口索要对应的饭食,一顿饭能吃上许多花样,花费还很少,端地是妙极……”
“相公请看,这里是藏书阁,市面上有的书,这里基本上都有。学子们只需要验明了身份就可以进去读书。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藏书阁晚上也不关门,通宵达旦地有人值守,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看书。只可惜里面的藏书花样虽多,数量却少,只许看,不许外借。”
马五介绍的时候,满心惦记的是那一套《梦溪笔谈》,当真是怎么都看不够。只恨自己笔杆子功夫不行,有心想要抄下来,却总是半途而废,不是字写不对,就是图画不成。
赵鼎跟着马五到处转悠着,一心想再去听一堂课,却被领着到处乱转,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当真是有些无奈。
“相公请看,这里是茅厕……”
赵鼎终于无法忍耐了,强行和蔼地说道:“这种污秽之地,就不用去看了吧。”
赵鼎养尊处优多年,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早已用惯了私人马桶。这种户外的公厕,有日子没进去过了。即便是流放的日子里,也被沿途州县盛情款待,未尝真的吃多少苦头。
来到茅厕门口,赵鼎捏着鼻子就想离开,虽然他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道。
马五却扯着赵鼎的袖子,像极了销售顾问,非要让赵相公进去品鉴一番。
见赵鼎不动,马五说着:“人有三急,赵相公切莫憋坏了身子。相公放心,这里面有隔间,不会有失体统。”
赵鼎听到茅厕里有隔间,心中稍稍安定一些,至少不用当着众人的面解衣宽带。
再转念一想,不如先假意跟马五进去,趁马五方便的时候逃离出来便是,便跟着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茅厕里整洁光亮的环境,让赵鼎顿时为之一振。
马五仿佛回到了自己家,先将墙上竹管子的开关打开,有水潺潺流出,马五趁着洗了个手,示意赵鼎也洗一洗。
赵鼎瞧着稀奇,洗了手之后将开关关上,复又打开,再关上,把玩三五次之后,才甩了甩手,端详起茅厕内的陈设。
整洁的环境,清新的气味。
有那么一瞬间,赵鼎仿佛不是在茅厕之中。
赵鼎使劲吸了吸鼻子,疑惑道:“这是森林的味道吗?”
……
住在驿馆之中的金国使节,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其实他们的待遇也不差,只不过跟应天府学院,亦或是与校场比起来,有个时代的差距感。
完颜亮是完颜亶的心腹,自年前从燕京来到汴京的时候,便带着金国皇帝的密令。
当金国决定与宋国和谈的时候,直接任命仍为俘虏的完颜亮当了和谈使者。
完颜亮被宋军“护送”到了应天府之后才与金国使团会合,在驿馆之中商讨应对之策。
金国皇帝完颜亶的想法,完颜亮是知道的,以和为主。
之前与宋国开战,并不是完颜亶的意愿,而是完颜宗弼一意孤行的结果。
现如今完颜宗弼被宋人活捉,成了阶下囚,这金国之中再无人能与金主完颜亶掣肘,于是乎主和的论调顿时占了上风。
大方向定了,主和的声音盖过了一切,然而主和派的内部却又出现了分歧。
完颜亮一见到使团,便抓紧时间研判局势,了解金国朝堂上的局势。
“勃极烈们都是什么态度,猛安们又是什么想法?”完颜亮问道。
勃极烈相当于金国执政主席团的成员,是政方的代表,而猛安们基本上能够代表军队高层的态度。
使团中的人回答道:“勃极烈的意见并不统一,有的人主张让宋人加大岁币的数额,有的人想让宋人割让更多的土地。”
完颜亮怒得一拍桌子:“糊涂!他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还以为是我大金铁骑无敌的时候吗?他们难道不知道都元帅在前线败成了什么样子吗?”
使者赶紧拦着完颜亮,说道:“上将军慎言,这话要是传到了朝堂之上,怕是要被怪罪的。”
听到金国朝堂上还沉浸在旧日的辉煌之中,完颜亮只觉得深深的无奈。
从完颜阿骨打起兵开始,金国实在是太顺了,以至于让金人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命之子,是无敌于天下的存在。所有打败仗的人,甚至所有说金国将要打败仗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金国许胜不许败,就是金国的“政治正确”,也是金国的傲慢。
哪怕是和谈,也是站在战胜国的角度上去和谈。
而唯有完颜亮与完颜亶看到了金国衰弱的本质,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改革金国的体制。
以往金国的胜利,是建立在野蛮掠夺作为军功赏赐的基础之上。
士兵们上前线不是打仗去了,而是抢劫财富去了。这样一群贪婪的虎狼之辈,只要用军纪稍加管束起来,在冷兵器时代就能成为一支铁军。
恰逢彼时,宋辽两国经历了百年和平,活脱脱地养成了两只肥猪,被金国这只恶狗盯上之后,转瞬之间成了别人肚子里的养料。
如今金国这只恶狗吃饱了,没了往日的凶残,如过去一般对宋国随意施为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完颜亮问道:“陛下可有何口谕?”
使者说道:“陛下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传话说上将军知道陛下的心思,凡事从金国长远处着想,上将军可自为之。若遇重大事项,务必与都元帅与国师商量一二。”
都元帅是完颜宗弼,国师是宇文虚中。
完颜亶虽然很讨厌完颜宗弼,不喜欢这个夺他兵权的堂叔,但是从国家大事方面来考虑,又不得不倚重这位硕果仅存的将星。
完颜亮也是这般打算,与使者又说了一阵话,便各自回去歇息。
宇文虚中还在开封府中软禁,完颜亮写了一封信交给张浚,请求将宇文虚中接到应天府来,方便宋金和谈。
张浚看过信后,派人快马送到了城外的校场,让李申之定夺。
李申之回道:吊一吊金人的胃口再放人。
李申之是最希望宇文虚中能参与到和谈中来,却不得不摆出一副不情愿的姿态。
宇文虚中是宋国插入金国的超级间谍,必须要好好地保护。
这时候越是表现得不情愿,越是对宇文虚中的保护。
搞政治讹诈,张浚也是一把好手,派人回复完颜亮道:宇文虚中乃是金国的贵人,不能轻易释放。但是我大宋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对于金国使团提出的意见十分重视。经过应天府上下官员和宋国使者赵鼎的讨论,决定开放金国赎回贵人的口子。
从即刻起,金国想要在任何时刻赎回任何人,只需要缴纳一万两白银,就可以领人。
金国的贵族虽然被软禁了起来,但并没有对他们抄家。各自的财富依然掌握在各自的手中。
当然了,田产宅院就不必想了,只是给他们留下了金银珠宝和随身财物。
留着这些财物,算是给宋金两国高层的一点体面。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焉知自己日后不会落入敌人的手中?
赎人的财物,就从这些私人财产里面出。
看似给金人开出了优厚的条件,让金人可以尽数地赎回自家人,但完颜亮这里却有些为难。
说实话,他是一个都不想赎。
按照他的谈判计划,释放所有的贵族乃是谈判的条件之一,压根就不必花钱。而现在宋人开了这个口子,看似给了金人的自由,殊不知真要将人尽数赎回,怕不要花费上百万的白银。
这要是折合成岁币,得猴年马月才能赚回来。
深思熟虑之后,完颜亮选择缴纳了一万两白银,只赎回了宇文虚中一人。
这是完颜亮选择的结果,不是宋人选择的结果。
至于完颜宗弼,那是应天府的贵客,怎么能叫赎回呢?只是完颜宗弼做客的时间还不够,暂时不愿意回家罢了。
好在宋人既然承认了完颜宗弼“贵客”的身份,那么谈判的时候也可以要求完颜宗弼在场,这样一来也算是直接参与了谈判,能说得过去。
唯一的区别在于,完颜亮无法私下与完颜宗弼见面,而他们之间也就无法交换意见,不能事先就谈判事项进行沟通。
一切只能随机应变,也为和谈的走向增加了变数。
双方剑拔弩张,只等着和谈的开始。
李申之却不着急组织和谈,而是给双方使者各下了一张请帖,邀请他们观礼应天府的阅兵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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