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拘留所的第二天是从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开始的,小胡同里那种,墙面烟熏深黑,桌面油污一层那种小店,但味道绝对正宗,一碗下肚,热汤配辣子能逼出额头一层细细的汗珠来,大长安市井的糙汉爷们喜欢的就是这感觉,吃完出门,咳一声、吐口痰、擤把鼻涕,那浑身是劲的感觉别提多爽了。
不过平三戈可有点不爽,又开始重复昨天的事了,布狄这货带着他穿巷走胡同,明明笔直一条路他要拐几个弯,一块钱的公交车钱都抠似的,专门磨鞋底玩。
“嗨,肥布,去哪儿呢?”平三戈终于不耐烦了,愤而停下了。
“见几位哥们去啊,进去这么多天,他们肯定想我了。”布狄道。
“快算了吧,进去连个送包方便面的都没有,还哥们?”平三戈挖苦道。
布狄嘿嘿傻笑着退了两步,跟平三戈说着:“介个你就不懂了,婊子无情贼无义,讲情义那不合规矩,不能讲滴。”
“不能吧,好歹同伙呢,都没这点情义?”平三戈不信道。
“也不是没有,是不能有。”布狄强调道。
“为啥?”平三戈懵了。
“情义是根绳子,会拴住你,走不了多远,也干不成什么事。这行很简单,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布狄道,不客气地喷了平三戈一句,大摇大摆走了。
平三戈气着了,愤然跟在他背后道着:“不就是个贼么?装什么逼嘛?抠得连公交车钱都舍不得出,你弄那手机换钱,我还给你望风了,有我一份啊。”
“这是我老大教滴………说你傻吧,还犟嘴,自己想想,我昨天带你走的路,有什么特别地方?”布狄头也不回地道。
“有个屁,不是小胡同就是垃圾堆,那儿都是臭烘烘的。”平三戈怒道。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可这种地方,难道不特别?”布狄问。
“没觉得很特别啊?”平三戈道,不料布狄蓦地回头,很失望地盯着他,平三戈脑子飞快一转,眉头一皱惊省了,脱口道着:“是不是躲那个……那个……”
他手指朝上方指指,然后指到远处一个监控探头,此时嘴才跟上思路道:“监控?”
“这还差不多。”布狄脸一变,笑了。
“可咱们没偷东西,躲什么监控?”平三戈问。
“你特么真是光着屁股作贼,胆大不知道害臊……知道警察有多厉害么?”布狄训斥道。
平三戈一摸后脑,一头雾水问着:“就厉害你不犯事,他能怎么着?”
“因为咱们要犯事,所以在不犯事的时候就更要注意,那些警察比地老鼠还厉害,你在哪儿吃饭了,经常和谁一块,住那儿,手机联系的谁谁谁,甚至你和谁约炮,他们都刨得出来,平时不小心,等一犯事,人能刨出来的东西,都有可能让你罪加一等。”布狄道。
这话听得平三戈凛然心惊,直竖大拇指道着:“我操,厉害!还有这么高深的经验啊。”
“一般般啦,这是入门级的。”布狄道,又狠狠噎了平三戈一下,噎得这位生手不说话,越说越显得自己像白痴。
换了另一种心态走路,那眼前的风景又截然不同了,平三戈注意着布狄的选位,这家伙像一台精准程序控制的肉形机器一样,总能在有监控的地方一拐弯,溜了,等再出现,肯定是一个无监控的区域,万一路两头的避不开,他也有办法,等一会儿,等那种速度极慢、车厢极高的大公交或者大货厢车,跟着车快跑几步,就把自己自然地藏到监控的盲区里了。
两人走走停停,平三戈倒也玩得颇有兴致,不多会儿眼前的视线一开阔,城市中间一个偌大的公园现在眼前,那种开放式、没有围墙的公共环境,牵着狗遛弯的、穿红戴绿扭秧歌的、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以及围了一群不知道是下棋还是玩麻将的,差不多就是中老年等死阶层的俱乐部。
布狄带着平三戈穿过人群,往公园里走,远处的人工湖畔似乎就是目的地了,在一块写着“莲湖公园”字样的地方布狄一伸手指着,命令似的口吻告诉平三戈:“在这儿等着?”
“啥意思?你老大怕丑不敢让人见啊?”平三戈不悦道。
“那倒不是,收你这么笨的,我怕出丑啊。等着啊。”布狄没听出来平三戈话里的挖苦,反而把平三戈挖苦得噎到瞪眼了,他大步大步流星奔向湖边,远远地打着招呼,那兴奋的样子,幸福感满满地真是快要爆棚了………
“不太安生啊,早上我往纺织城那片遛了圈,眼瞅着教黄折了。”乔玉琨道,他临栏而立,翩翩白衣的,恰似一浊世佳公子。
另一位靠着栏杆,长发蓄胡,穿着多袋马甲,像剧场的导演那般装束,为难地道着:“教黄也算个老人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换手的都被抓了?”
反扒应劫而生,而扒窃同样是应劫而起,现在已经不是单独的扒窃了,有下手的,下手会迅速交给另一人,叫换手。换手后马上销赃,叫擦手,流程式作业,单抓到那个环节也不至于把全窝端了,可现在似乎有变化了,已经换手都被抓,那说明警察的水平又在升级了。
“是中了埋伏,我也很奇怪,好像他们预知这三人要去似的,刚下手被就逮了,教黄已经跑出很远了,可恰恰落到埋伏圈里了。”乔玉琨道。
“越来越他妈不好混了。”导演使劲抿着嘴唇道。
“对了。”乔玉琨又补充道:“我上了两次公交,都被盯上了,不是什么节日,也没听说严打啊,看得这么紧?”
“那就悠着点,什么时候还松过似的?大表姑说了,宁愿错过,别范过错,上回肥布扛了罪,咱们溜得已经很侥幸了。”导演道。
“噢对了,导演,肥布呢?没他那双贼眼,咱们还真不方便。”乔玉琨笑着问,知道那位奇葩出狱了,而这位奇葩,恰是团伙的利器。
“来了,这个货,还收了个小弟。”导演笑道。
此时听到了布狄的喊声,兴冲冲地奔上来了,和大胡子的导演抱了个,要抱乔玉琨,乔玉琨却是一闪身,嫌弃似地躲开了,导演关切地问着:“没受啥罪吧?”
“不受罪,你下回进去感觉感觉,可舒服咧。吃得好呢。”布狄幸福地道,眼笑眯成一条线了。
这货说的是反话,导演拧了他肥脸一把。m.cascoo
乔玉琨瞧瞧道:“也是,这家伙进大院(拘留所)简直就是养膘去了。”
“嗯,先花着……手机装上,老办法联系。”导演给他塞着钱、手机,而且嘱咐着。
布狄的心思可不在这上面,兴奋地告诉两位同伙道着:“嗨,我捡回来了个,说好了,这是我小弟啊,你们不能跟我抢啊。”
“哪儿捡的?”乔玉琨警惕了。
“拘留所里。”布狄道。
“小心为上,别他妈捡个二五眼(叛徒)回来,把大伙都坑了,是不是在拘留所给你套近乎?”乔玉琨问。
“恰恰相反,没套近乎,我进所就把他吃的给抢了,他天天躲着我,嗨,巧了,和我同一天放出来了,我就把他拽来了。”布狄得意地道。
“你把人家吃的抢了?然后又把人拉来?”导演没听明白其中的逻辑。
布狄一拍巴掌道着:“你们咋还不明白呢,又蠢又胆小,一看就是一点江湖经验没有,这号的最适合培养……哎我跟你们说,他很有文化嗳,脑子也好使,反应也快。”
导演好奇看看,太远,看不甚清,他又问着:“犯什么事进去的?”
“哦,偷车轮胎,这家伙有点轴啊,就他妈只偷车轮胎,而且还偷的是国产车便宜的,我问他为啥,他说判的轻,所以就一直进拘留所……嗨我觉得这家伙大智若愚啊,你说要是敢卸个豪车轮胎,没准早进看守所上劳改了。”布狄道,从他角度,给了平三戈一个意外的评价。
导演看看乔玉琨,两人相视作难,乔玉琨说了:“大表姑不在,敢乱入伙么?”
“这事你得听我的,哑巴还是我捡回来的,现在他水平比你们摞起来都高,就你俩光知道吃喝嫖赌不专心研究手艺的,迟早要折……别瞪我,大表姑说的,你俩别管了,他跟着我。”布狄似乎在团伙里地位不低,真发飚起来,那俩倒没话可说了。
三人还在等,直到一声口哨响起,众人眼光投向那里,公园围墙外,栅栏上,露着半个人身,在打着手势给这里的样招呼,双手交叉一挥,做了个抱拳式,这边的两人像是得到了信息,表情舒缓了。
是安全的意思,包括新人也安全,导演和乔玉琨放心了,似乎对这位很信任,布狄就不爽了,翻着白眼恶言恶声骂着:“狗日的,连我也信不过?早知道老子就把你们交给警察关小黑屋收拾。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让哑巴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跟着我?”
“小心没坏处啊,我早上去纺织城踩过点,盯得太牢了,记得教黄么?就那拉皮条,也算个老把式,嗨,一出手就折了,啧,越来越难混了啊。”乔玉琨道,明显在转移着话题,导演也心知肚明,一揽布狄安慰着:“我这不是怕你被人盯上么?这生什么气?好了好了,见见你收的小弟,我估计你这眼光啊,应该没问题。”
“什么就应该没问题,是根本就不会有问题。就有问题能咋地,我找个拔插销的,能有多大事,切。”布狄道,似乎“拨插销”是个很好笑的梗,听着那两人都笑了。
三人相携径直朝平三戈站立的地方踱去,这一对半看得平三戈可有点紧张了,丑如布狄已经够另类的,他左边那位帅的妖异,而右边那位,说不上丑或者帅,浓密的胡子加上长发,再加上多袋马甲,那艺术范,你都不敢相信会是贼。
三人站到平三戈面前,平三戈傻不愣瞪地回看着三人,导演一摆头,示意试试,看向是乔玉琨,平三戈一看乔玉琨,乔玉琨笑了,然后布狄也笑了。
平三戈惊声侧头,却不知道笑什么,盯了两秒钟,他下意识一摸口袋,钱包不见了。
嗖……导演变戏法似地亮在手上,一甩给他,很失望地道:“警惕性太差了。”
想做贼也是需要基础滴,听着自己这么差,平三戈有点羞愧地低下头了,又听导演道着:“二棍,你试试。”
“哎,小子……看我的手怎么玩的。”乔玉琨上前一步,亮着修长的手,平三戈好奇地盯着他的手,那边的导演噗哧又笑了,他惊惶再摸口袋,钱包又不见了,一眨眼,到了乔玉琨没让他看的另一只手上。
“你这不骗人么?你让我看你这只手,另一只手偷东西。”平三戈接过了钱包,难堪地道,不过免不了惊讶,这手动得太快了,他根本没有感觉。
“我骗的不是人,而是你的注意力,只要你的注意力被我牵着走,你的东西就永远看不住。”乔玉琨拍拍平三戈的肩膀道,那表情很凝重,让平三戈忍不住思索了一秒,这一秒钟又坏事了,一摸口袋,东西又不见了。
再次被偷,乔玉琨直接把他的钱包装到了胸前的口袋,双手一拍,随着声响平三戈下意识后移,就听乔玉琨道着:“感觉、知觉、听觉,任何一个能吸引到别人的东西,都可以为我所用……”
旁观的导演却在实时说着:“别特么跟我装傻,我一看就是警察堆里出来的。”
“啊?你眼瞎了吧?连你这贼窝都嫌我水平次,警察能收我?”平三戈侧目,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哦,不是啊,呵呵……确实是,这么蠢警察怎么可能收你。”导演嘿嘿笑了,那笑容猥琐无比,而布狄却是抿抿嘴,失望到了极致。
坏了,平三戈一摸胸前,那偌大的钱包又不翼而飞了,抬头,又回到了乔玉琨的手上。
他明白了,是导演那一句话把注意力勾引走了,一愣神的功夫而已,就当着面被连偷三次,平三戈可真被偷愣了,手这么快,有多少东西也不够偷啊。
“平…三…戈,肥布,太差了啊。”乔玉琨道,抽着平三戈的身份证看看,扔回去了,已经试出结果来了,布狄不悦道着:“说得好像你出娘胎就会偷东西似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很快就可以赶超你的。”
乔玉琨笑了,平三戈笑不出来了,可能没想到会有一天被贼教育得要好好学习偷技。
“那只能先跟着你了,上不了正场啊。”导演道,看样子似乎放弃新人了。
“必须滴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手不快眼快、眼不快脑子快、脑子不快跑得快也行,只要有一样合格,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毛贼,呵呵。”布狄道着,平三戈越是面红耳赤,他笑得越乐呵,而是抚着肥肚子笑,笑得浑身肉颤,就这提携让平三戈非但没有感激之情,一股子忿意直想骂句:妈批的!
“行了行了,别逗新人了,就这样子吧,自打你进去我们可消停了有段时间,就指着你出来开张呢……老规矩,你指地方,我们上手,离了你这双贼眼,我们还真不敢造次……那他?”导演安排着,指指平三戈道,似乎觉得多了这么个累赘有点不放心。
“直接上岗,高手给他一指点,胜过自己练十年,你们去吧,等我消息。”布狄道,掏着手机和导演约定着交流方向,让平三戈诧异的是,居然是个微信群,名字居然叫:老司机业务1群。
尼马这贼都不光会偷,还懂充分利用信息技术?看得平三戈崇拜得一愣一愣的,完全巅覆了在拘留所对布狄白痴的判断。
“走啊,发什么愣?”布狄催着。
平三戈懵头懵脑跟着,他介绍着:“这以后就是兄弟了啊,长得妖冶的这个**叫二棍,你好奇他为啥叫二棍吗?”
“为啥?”平三戈机械问。
“赌棍加淫棍么,弄点钱一半输别人,一半送给女人了。”布狄道。平三戈听得吃声一笑,前面的乔玉琨骂道:“尼马个文盲,我名里那个琨,王字旁,不念棍。”
“是啊,王字旁,加上日比,以后我没文化啊。”布狄恶心道。
乔玉琨气得要回来揍他,被导演拉走了,平三戈愣在当地了,而且看他时,他才省悟过来,捂着嘴使劲笑,笑到肚疼了,布狄也在笑,笑着道着:“这些人想叫啥都成,就是不要问真名叫啥,那个穿马甲装逼、笑得又淫又贱的,叫导演,还有个只比活人多口气的,我叫他哑巴……你得有个名儿,三戈,不好,叫小三吧。”
“怎么这么难听?我要叫平二戈,你还叫我二奶不成?”平三戈不悦道。
布狄一怔,然后仰头哈哈大笑,兴奋地瞅瞅平三戈赞道:“挺幽默的啊,以后老子干活不寂寞了。”
平三戈无语,讲不通理,只能听之任之了,他似乎更关心即将加入的团伙是个什么情况,转着话题问着:“肥布,这成么?那俩对我很不满意。”
“你忘了他们是什么人。”布狄道。
“什么人?”平三戈问。
“是贼啊,贼怎么可能告诉你实话。”布狄道,安慰着平三戈:“你要是反应快了,有底子了,还真没人敢留你,不是同行想偷师,就是雷子想黑吃黑把我们收拾喽,那当然得防着。”
反过来,根本不懂行的,反而会被留下了,这个逻辑上的反常让平三戈觉得不舒服了,他上前一步追问着:“我说,你们这不是专找生手当炮灰?”
“说得好像不当炮灰,你还能干了别的似的?当好一个炮灰不容易,你看看我,为什么有今天的地位?那是因为所有的兄弟都知道我是最牛逼的炮灰,警察拿我没治,有事我替他们扛着,有钱他们得分我点。”布狄语重心长地教育平三戈道。
这是真心话,否则这么胖的贼,估计大部分都跑不利索,平三戈还在消化着布狄的教诲,肥布可等不得了,一把揪着他催着:“快走,今天吃喝拉撒还没着落呢,天上不会掉馅饼,你指望谁白养活你啊。”
“我懂了,得靠自己本事去偷,对吧?”平三戈道。
“我操,看我说什么来着,脑子快,上路了。”布狄乐了。
“还有一个兄弟在哪儿?”平三戈又问:“就那哑巴。”
“说你脑子快,又慢了,他昨晚就跟上咱们了,你要耍花样啊,早被他一砖拍了。”布狄笑着道,这么黑的事,他说得轻描淡写,根本没当回事。
平三戈倒吸一口凉气,四下却根本没有发现还有一人,他追着布狄怒道着:“你都不信我,拉我干什么?”
“说得好像你信我们似的?真干这行,除了一个人,谁也信不过啊。”布狄道。
“那该信谁?我怎么觉得一个人也信不过?”平三戈道。
“不,这一个人,绝对信得过。”布狄掏着口袋,一摊一张百元大钞,指毛爷爷的照片。
“嗯,也是,咱们还是有共同信仰的。”平三戈道。
这个人,还真信得过,平三戈不反驳了,被布狄拽着,紧张兮兮、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开始从偷车轱辘专业向扒窃专业迈出转行的第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