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从一家农户中传出。
新生儿降临,家主人却并不见喜悦之色。
四五个半大孩子在一旁追逐打闹,被呵斥后,跑屋后耍乐去了。
妇人于榻上歇了一阵,撑着身子起来,费力下了竹楼,把啼哭不止的婴孩塞给自家男人:“这回又是——”
余光瞥到一辆奢阔的马车朝这边驶来,打住话头。
谁家贵客?这一带可就他们一户……
再一瞥,发现马车后缀着十数轻骑,看着就极为唬人。
未几,马车停在了他们家门口。车上先下来一个锦衣女郎。
那女郎往这边看了眼,而后回身,朝马车内低语了句什么。
顷刻,车上又下来一人。
姜佛桑举目四顾。
五角的篱笆院、残损的破竹楼,家西边傍着的那条河,以及河边那棵弯腰柳……一切都能对上。
收回目光,迈步入院。
夫妇俩一脸呆滞。
四周都很静,只有婴儿的哭声。
姜佛桑到了近前,双手伸出,“我能否抱抱?”
鬼使神差的,男人把怀里孩子递了过去。
“女君,婢子来——”似霓想接过去。
刚落地的婴孩,都没怎么擦洗,身上还有脏污,只用一片破布裹着,破布也甚脏,哪能让女君抱?
姜佛桑摇了摇头,自抱进怀,揭开破布一角。
“呀,这有块胎记!”似霓指着婴儿的左臂。
姜佛桑自然也看到了。拇指摩挲着那块胎记,眼底慢慢浸出笑意。
“又见面了。”轻而又轻的一句,便连近旁的似霓也未听清。
婴儿已经睁开了眼,在她怀里慢慢停止了哭声,黑黝黝的眼睛望着她。
夫妇俩总算回过了神。看了看院外的阵仗,又瞧了瞧面前这对主仆——观锦衣女郎的态度,应当是主仆不错。
虽然主人纱巾覆面,瞧着还没侍女衣饰鲜焕,但通身的气度……也说不上来具体,就是觉得不一般。
“时辰不早了。”似霓从旁提醒了一句。
姜佛桑看了眼西天,正要把孩子递还。
“贵人若是喜欢,就带走罢!养在跟前,或为奴作婢,或、或作些别的,都行!只需打发几个银钱……”
夫妇俩见她抱着孩子那副喜悦之情,互相挤眉弄眼了一会儿,男人畏畏缩缩上前,壮着胆子说了这番话。
他们以为定是哪家无子无女的贵人,闲游经过此地,临时起意,想收买个孩子养,或作避祸挡灾之用。
姜佛桑眼底的笑霎时散了个干净。
平举的双臂缓缓收回,一言不发看着二人。
夫妇俩也不知为何,酷暑的天,愣是感觉浑身凉浸浸的。
“似霓。”姜佛桑抱着孩子转身即走。
“贵人留步!钱还未——”
似霓伸臂拦住他二人,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钱袋来。
夫妇俩看到钱袋哪还顾得上去追抱走自家孩子的人?
双手捧过,打开一看,四只眼睛齐刷刷冒出精光:“这、这……”这么多!
似霓厌恶地皱了下眉,心底亦笑他们短视。
虽不知女君为何让人打听到这个地方这户人家,又为何对那个孩子那般上心。
女君既上心,这对夫妇把孩子好好养着,将来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结果砸了金碗倒捧着个陶碗乐呵。
乐罢,总有乐极生悲的时候。
马车内,姜佛桑面色沉沉。
惠奴回回提起自己的父母总用一种无比怀念的语气。她说她的父母很疼爱她,后来逼不得已才卖她抵债……
究竟是记事不清,还是自动美化?方才那对夫妇哪里像是会爱孩子的人。
惠奴被卖时尚小,只有些零碎记忆。凭着那些,数月前姜佛桑才让人打听到这个村落所在。
不确定妇人腹中所怀会不会是惠奴。也有想过降生的若真是惠奴,不若接到自己身边养。
细思又觉不妥。固然有金窝银窝,哪个孩子不盼望在父母膝下长大?
便打算给些银钱,定时让人过来看看,待惠奴长大再让她入学入宫……男人的一番话让姜佛桑改了主意。
“女君,如何处置?要不要找户人家?”
“不必,她随孤回宫。”姜佛桑低头,看着怀里仍旧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女娃,“惠——”
顿了顿,自言自语道:“惠奴这个名字不好。叫昭惠可好?姜昭惠。”
似霓愣住,欲言又止。
带回宫中养,又姓姜……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罢?
姜佛桑虽未抬眼,却好似窥见了她的心思:“她和七娘一样,唤我阿姊。”
惠奴是被辜百药顺手捡回的。那时她被主家打的半死、弃之野外,差点活不成。
姜佛桑去了草庐后,惠奴莫名黏她,跟前跟后,总是陪着她。
最初她唤姜佛桑姑姑。
同样听过先生那套“八十亦十八”歪理的辜百药予以纠正:“唤她阿姊便可。”
惠奴听话,便一直唤她阿姊。
似霓舒了口气,喜笑颜开:“这可好!姜家又多了位小娘子!”
回到宫城已经很晚,稍作洗漱,夕食未用,昭惠由选定的乳母抱下去后,姜佛桑又批阅了一会儿奏疏才安歇。
奔波了整日,甚感倦乏,却毫无睡意。她早便有令,凡沧州来的军情急报,无论多晚都要送给她阅目,今日却未等到……
辗转反侧良久,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不在宫城,正置身一片荒漠之中。
那片荒漠像是没有尽头,姜佛桑跋涉了许久,见不到一个人影,天也黯惨惨的。
就在她筋疲力竭之时,前方忽而出现一个头绾双髻的总角小童,粉妆玉琢,板着小脸亦显得乖觉可喜。
姜佛桑并不觉得这一切有多不合常理,举步朝小童走去。
越来越近,她惊讶地发现,这小童也有着一双丹凤眼。像……不,不是像,和她简直如出一辙。
只鼻和唇不像她,却也是熟悉的。
小童突然转身跑远。
姜佛桑下意识去追。
也不知追了多久,荒漠变作了绿洲,四周仍旧一片灰蒙。
小童终于停了下来,回身看她。
“阿母。”稚嫩的声音掺杂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竟无丝毫违和。
姜佛桑看了看左右,而后看向小童。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划过心头。
“你叫什么?你阿母是谁?”
小童眨了下眼,又对着她唤了一声阿母。
而后手指天上。
姜佛桑只觉眼前强光一闪,忙抬手去遮。
待把手放下,小童已不见踪迹。
天上却高悬着一轮金乌。
金乌光芒万丈,直照得天地间昏暗尽退。
姜佛桑仰头看着,突然,那金乌自九天坠落,直奔她而来——
似霓听到动静进殿,发现女君披散着头发坐于榻上,手捂着腹部,神情说不清是惊还是什么。
“女君,怎——”
姜佛桑从怔愣中回神,赤脚下榻走至书案边,抽出一张纸,提笔蘸墨,写下一字。
似霓探头过去,是个“曦”字。
她不解地看着女君。
落下最后一笔,姜佛桑如释重负,笑了笑:“大宣也该有一个储君了,你说呢?”
似霓大张着嘴。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眨眼到了殿门外。
“大王!沧州大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