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胤其实也正处于极度的震骇之中。
关于大宣这位女国君,南州民间有许多传闻,可谓两极分化。
有人说她专欲好战倒行逆施,有人说她心术狡鸷寡恩寡德;也有人说她励精图治任贤革新、明治善理勤政爱民……
这竟真得是他那个五弟妇?
萧琥死死盯着他,目光极为可怖,面皮也逐渐发紫。
忽而仰首哈哈大笑:“姜女,姜女,好个姜女啊!”
胸腔震动,又引得一连串的巨咳。
萧元胤见状欲要扶他躺下,被萧琥一把推开,“拿笔来。”
数月前就闻知南州再次改天换日的消息,史家第三任国君禅位给了自己的后妃,简直亘古奇闻。
却也没有过多留意。北凉的事、崇州的事、朝堂的事,每一样都比万里之外的南州更值得关注。
过去一年多,萧琥也并不曾刻意探听五子萧元度的消息。
心里有气是真,对他也确是失望透顶,更恐强留他下来总有一日他说的那些话会成真,毕竟对这个儿子的秉性萧琥自认有足够地了解。
想着让他冷静冷静也好,也是认定了他要么去南地找寻姜女要么去九牢山——他以为他做的那点事当真瞒得过他老子?
然而他并不在九牢山中,像是人间蒸发了。
再联想到南州的那桩奇闻,大宣的女国君好似姓姜……
大宣派兵攻沧州,主帅名邬钊……
邬钊,邬钊。
萧琥捶着床榻又是一阵大笑。
笑罢,双目陡沉:“悔没有杀了姜女!”
孤月凌日,一切正如郑敬所预言。
萧琥是既庆幸又悔恨。
庆幸当初的决定,不然姜女若是留在萧家,那改的将是萧家的天换的也是萧家的日。
可他终究是大意了,放走了一个祸患。
他以为,一个小小女子,能翻起甚么风浪?结果她掀起的是滔天巨浪,还把他最神勇惯战的儿子勾走了。
那个逆子为了她不惜自逐家门,甚至弃了萧姓……
“他不肯为萧家打天下,倒肯为了一个女人——”
老五若在,阻北凉、进京陵,萧家的损失不会如此大,进程会更快,沧州不会丢,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把扈家也给拿下。
可他偏偏……若是他自己立业也就罢了,王位上坐的却是姜女。
他二人现在甚至都算不得正经夫妻!
据探回的消息,南州民间到处都流传着国君与彻侯的风流韵事,谁都知道彻侯邬钊是国君的入幕之宾……
萧琥越想越恨怒不已。
事实证明,他当初的担忧全都是有道理的。
姜女城府深阻,分明是在利用老五为自己的野心铺路!
她控老五于鼓掌之间,想让老五为她所用有的是手段。
然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皆然,老五将来又能得到什么好下场?
“去!”他指着萧元胤,“立即派人马赶赴江州,把柏夫人给我请来。”
“今年二月裴守谦便辞官携家人离开了江州。京陵姜氏一族也对外宣称姜六娘姜七娘早已亡故。”
萧元胤停了下,道:“父亲,没有柏夫人,单凭姜族威胁不了姜六娘,此关口也不宜动京陵高门……”
萧琥一口郁气堵在心头。恨至极处,怒火攻心,蓦地吐出一口黑血。
“父亲!!”
医官出出进进,一直到掌灯时分,萧琥才转醒。
“你,”萧琥比之先前又衰竭了许多,连发怒的余力也没了。他躺在榻上,望着承尘,断断续续道,“派人去沧州,带我手书,给、给那逆子——”
萧元胤迟疑。
当年五弟妇葬身漳江的消息传来五弟如何发疯的之后几年又是个什么状况他仍历历在目。
而今姜女尚在人世,五弟也找到了她,萧元度不觉得五弟还会因为父亲的一封书信回来。
然看着已露油尽灯枯之相的父亲,只好把劝阻的话尽数咽下。
正打算依言而行,萧琥叫住他,看了眼曹管事。
曹管事会意,很快去而复返,把巴掌大的紫檀锦匣连同萧琥的脉案一并递给萧元胤:“这是主公的脉案,这是邬夫人的遗物,主公随时带在身侧……”
萧元胤缓缓伸手接过。
以情动之的下一步,该就是以间离之了罢?
再下一步又是什么。
“父亲。”片刻后他抬眼,“若五弟最终决定永留南州,为大宣效命——”
室内死一般的静。
“萧家基业,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喘息声粗且重,一字一顿。
萧琥偏过头看着长子,又像是透过长子看着另一个儿子,蓬头散发,却难掩满面肃杀之气:“没有人!”
萧元胤的心沉下去,沉到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他想。
大业为重。
不管是五弟,还是他,甚至是父亲自己……都要为此让步。
大业面前,没有不可牺牲者。
萧彰看完京陵来信,锁着眉头进了樊琼枝的院子。
还未入院就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
进得门来,抚掌赞道:“琴技又精进了。”
琴声戛然而止,樊琼枝眼帘低垂,螓首轻摇,却什么也没说。
不疾不徐起身,为他斟了盏茶奉上。
萧彰接过茶盏搁置一旁,揽她入怀,“夫人可有再为难你?”
樊琼枝笑了笑:“女君宽和,哪里会为难妾。”
何氏有副好性情,然再好的性情,看着曾举案齐眉的夫主移情变意,一心扑在一个姬妾身上,也难做到无动于衷。
不过在樊琼枝当着何氏的面喝下那碗绝子汤后,所有为难与较劲便都停止了,她的耳根也清静了。
“夫主有心事?”
“就知瞒不过你。”萧彰把信中的事与她说了。
曾经的五堂嫂变成了一国之君,萧彰到现在也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记忆里逐渐模糊的身影很难和那个传闻中的人对上号。
低头看怀里人,她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怔神,但是这样的她和他记忆里的人更像了。
萧彰吁出一口气,他还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五堂嫂……
语气又高兴起来:“伯父他撑不多久了——”
樊琼枝根本没在听他说些什么。
大成亡了。
不是烽烟四起,没有群雄鼎峙,也不是那个大越四王子……
是姜佛桑。
她没死,她真地去了南州,还灭了大成,成了南州的君主……
樊琼枝的脸上倏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
萧彰停下来。
少见她这般,不禁纳罕:“笑甚?”
对上他的目光,樊琼枝笑意加深。
抬手抚上的脸,呢喃般轻语:“妾是替夫主高兴啊。萧琥一死,萧家必有一场动荡,乱起之日便是易主之时。不仅萧家,这天下也早晚都是夫主的。”
这话萧彰听了虽则高兴,想起与父亲在书房的谈话,还是摇了摇头:“萧元胤也不是易与之辈,可能还要继续忍耐上许久,不过时机总会来的。”
樊琼枝偏靠在他肩头,透过大开的南窗遥望着蓝天之上薄薄的几缕云,心也和那云一样明亮轻快。
是啊,时机总会来的。
但机运绝对不会是萧家的。
再等等罢,再等等……
她等着那一天。
她相信,那一天一定会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