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玲珑和阿虎是连夜赶到的皇城,此时月落参横,曙光将明。
原本有些清灰的天色慢慢显露,教光瀑照入墙角旮旯,好似点了一盏灯一般,将周遭打亮。
玲珑抬手,想要敲白梦来房门。
还没等指尖触上,她又猛地收回了手。
玲珑在门外踌躇不前,屋内人倒是将光影瞧得一清二楚。
没多时,便有白梦来清润的嗓音传来:“柳川?”
这是白老板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不知是不是身上的伤还没愈合。
玲珑原本持重的心神,被他这一声强行拉扯过去。
玲珑忽然眼睛发烫,既酸又涩,这些天的委屈接连翻涌上心头,令她喉头发堵。
这种感觉很难言明……好似平素熬清守淡的僧侣,头一回破戒,吃了山珍海味,此后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日子了。倒不是上了瘾,食髓知味,而是破了头例,惦念那不同寻常的经历,成了不伦不类的妖僧。
她便是这样,在金膳斋领教过白梦来的柔情。
如今再要和此前一样孑然一身,她好似也不大适应,无法一人自处了。
其实再怎样,她也只是个半大的姑娘,也想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做她护盾,为她遮风挡雨。
白梦来唤过人名后,屋外的人迟迟没有动静。
见反应,断不可能是柳川。
难道……
他心生希翼,又怕落空。
胸口还有一道血疤,起身动作太猛,便会疼痛难当。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怕疼的白梦来不得不赖床不起。
此时,他不敢耽误。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至门槛。
白梦来如今清瘦许多,他面色发白,四肢百骸都没了气力。
他憋着一口气,猛然拉开了房门。
屋外,站着徘徊往复的玲珑。
她和白老板好久没见了,此时两厢对视,不免尴尬。
玲珑强装自在,同他打招呼:“白老板。”
白梦来魂牵梦绕的人儿如今又活泼泼地出现在他跟前,若是往常,他定然要同她说笑的,只是现如今,他经历过事儿,生怕唐突了佳人,吓得她又要一阵逃窜。
经此一难,白梦来的心境都仿佛苍老了十多岁,到了望秋先零的地步。
“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吧。”他侧身,给玲珑让了个道儿。
隔着一道门槛,总觉得玲珑太遥远,白梦来想引她入屋详谈,也好借烛光,好生打量她眉眼。
这屋子里全是药膳味,玲珑想起前尘往事,心间惶然。她迟迟不愿入内,唯恐惹得白梦来恼火。
可她从白梦来紧攀门板的五指瞧出,他体力不支,如今站着说话,已是勉强,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就要倒地不起了。
到底是不忍心,玲珑还是小心翼翼走入了白梦来的寝房。
往日,白梦来用尽了手段,她都不肯来房中寻他。如今两下生疏,她倒是不请自来了。
玲珑心里头也无比唏嘘,她落座,盯着案上放凉的、未喝的药汤出神。
怎么不喝药呀?不喝药,身子骨怎么好得起来呢?
是怕苦吗?
玲珑环顾左右,确实没在桌上瞧见蜜饯干果。想来是柳川不够周道,不知男子也可能是不爱吃苦的。
怪好笑的,一个点心铺子的老板,寝房里连块糕点都不置备。
白梦来用眼睛一寸寸临摹玲珑,他想坐在她旁边,又怕惊扰到她,只得忍住相思之情,坐在离她稍远些的床榻边沿。
白梦来何时这样谨小慎微地做过事,如今对上玲珑,像是什么戒都犯了。
玲珑分神了好久,才察觉到白梦来灼灼如炬的目光。她羞赧地摸了摸鼻子,一派温和好讲话的姿态,好似白梦来胸口那个大窟窿,并不是她持剑捅出来的。
她是无辜的,如今只是来探病罢了。
许是白梦来病恹恹的,月白长衫罩在他肩头,总有些弱不禁风的憔悴感,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刮走。那袖缘里,露出一截伶仃纤细的腕骨,不堪一折,教人心疼。
白梦来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个儿,微微勾唇,问:“你……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白梦来想问,又不敢问。
他不确定问出来以后,玲珑会不会挥袖离去。
他舍不得她,不想她走。
玲珑闻言,果真做出张牙舞爪的凶恶模样,道:“来取你项上人头的。”
白梦来瞥了一眼玲珑周身,忍俊不禁:“既是如此,为何不带刀刃呢?”
玲珑的话被他当众揭穿,尴尬地笑了笑,一时无语。
不过,玲珑听得白梦来这话,也有些心酸。
他好似全然不在意生死,只要玲珑能回来,即便是要来杀他,白梦来也全然不在乎。
这人是傻子么?
原本无话不说的两人,此时比陌生人还要疏远。一沉默,气氛便凝固住了。
白梦来倚靠在花鸟雕镂空香木床架边上,他强忍住胸口的疼痛,轻描淡写地道:“之前那一剑,算是给你父母亲报仇了吗?足以解你心头之恨吗?”
“什么?”玲珑不明就里,出声询问。
白梦来见她还愿意和自个儿搭话,心中欢喜,想必还没完全厌恶他。明明是苦涩的果子,他细嚼慢咽,也能从中品咂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味来。
白梦来语气松快,接着道:“若是不够,我还能再受一剑。”
话说到这份上,玲珑总算是明白他话中意思了。
白梦来是想让她消气,让她为父母亲复仇,两人之间没了恩怨,便能心无芥蒂待在一块儿了吗?
不知为何,玲珑的心里头酸楚极了,她鼻腔有些刺疼,逼得她眼泪都要扑簌簌往下掉。
玲珑眼角发烫,气得直跺脚,怒骂:“你是傻子吗?!”
光骂人还不够解气,玲珑起身,抬手捶了白梦来几下。
她下手没轻没重,像是泄愤,又像是撒泼。
白梦来的伤处似乎被她牵扯到了,惹得他闷哼一声,微微蹙眉。
玲珑吃了一惊,忙蹲下身,追问:“白老板,你怎么样?”
白梦来消受这来之不易的关怀,嘴角微微上扬。随后,他狡诈地将人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男子身上清冽的草木香露味将玲珑笼罩,那气息霸道,不过眨眼间就侵袭了她周身。
玲珑被裹挟入白梦来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感受那源源不断传来的体温。她一颗本该荒芜的心,好似被杨枝甘露浇灌,转瞬间活泛开,复而欣欣向荣,一派生机盎然。
这是白梦来的雨露,她承着他的恩情,被他庇护着,无惧此生风雨。
明明是个病秧子,手劲却这般大,教她逃脱不得,只得受困其中。
玲珑起初还挣扎,奈何白梦来拼死都不愿松开。
再然后,玲珑认命了。
她将脸埋入白梦来的怀抱中,瓮声瓮气地道:“白老板,我好累。”
她想到小弟们的惨死,想到这些天从主子手里死里逃生,又想到生死未卜的兰芝……
她觉得这一生,她活得好累。
她不想再纠缠什么,不想再追逐什么。
她想放过自己,想好好活下去。
白梦来失而复得,他欢喜极了。他紧紧抱住玲珑,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哪里忍得住。
此前亡国破宫门,他都没哭过,如今对上玲珑,倒是把前世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了。
白梦来哑着嗓子,哀求:“若是我受这一剑,你觉着还不好。那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不求老死,等你持刀取我性命,可好?这样一来,你不过蛰伏于我身边久些,最后还是为双亲报仇雪恨了,黄泉路上,也无惧与他们碰头。”
他愿意死在玲珑的刀下,只求她不要再走,他只想玲珑再同他共度一段岁月,长久陪伴于他身侧。
玲珑的满腹牢骚与抱怨,在白梦来这一段话里烟消云散。
她能拿他怎么办?她这辈子算是栽到他手上了。
玲珑也小心翼翼抬手,沿着白梦来嶙峋的脊背骨一路摩挲。她仿佛累极了,顺从地闭上眼睛,也抱住了他。
白梦来的胸膛原来这么暖和吗?靠在他怀里,就能听到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玲珑愿意主动靠近白梦来,让白梦来受宠若惊。
他以为自己身在梦里,可胸口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是最为真实的人间。
白梦来徒然升起一丝孤勇,乘胜追击,道:“玲珑,陪着我,莫要再走了。”
玲珑不再为难自己了,此前白梦来中的那一剑,就当消除恩怨了吧!他不欠她家什么了,她也不再追究白梦来了。
就这么一辈子,谁舍得磋磨?又何必苦大仇深,特特拆散鸳鸯。
至于祖辈的恩怨,孰是孰非,待阎王殿前,再请鬼差分辨吧!
于是,玲珑微微一笑,答了一句:“好。”
玲珑感受白梦来的手臂一寸寸收紧,他心满意足地将她奉于掌心之上,悉心呵护。
想必此刻的欢喜,纵是给白梦来金山银山,他也不换。
就此,这一对互相折磨许久的有情人终于消融了隆冬霜雪,顺理成章地待在了一块儿。
只要他们今后互相扶持,互相陪伴,那么世间再无过不去的坎坷与险阻。倘若他们有意,春风也来助兴,定教有情人往后余生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