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曹夫人协助曹老爷拐骗白身女子,致无辜女子死的死,残的残,虽是受害者,可也有帮凶之嫌。因此,按《律法》杖二十,并判曹夫人入狱二十载,以儆效尤。
曹夫人的传奇遭遇,一时之间传遍了皇城大街小巷,成了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故事不沾皇胄国戚,又不惹达官贵人,全是商贾世家的勾当,没个忌讳,自然是可以日夜闲侃。有的人对曹夫人的遭遇唏嘘不已,有的人说她在曹老爷耳濡目染之下成了恶人,得此恶果,那是罪有应得。
总而言之,聊来聊去,都没讲到金膳斋的。
曹夫人很懂规矩,将金膳斋的事守口如瓶,白梦来也动用了点人脉关系,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痕迹隐去了。
大概过了三五天,金膳斋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虽说没提前通禀,但也算是玲珑的老熟人。
她帮着开门,一见人,惊喜地喊:“兰芝姐姐?你怎么来了?”
兰芝穿着喜鹊立枝头纹柳黄色短袄子,下裳搭一件兰花纹松花绿襦裙,因着她的奴籍被消除,如今已不用作丫鬟打扮,衣裳颜色也鲜亮许多。
玲珑在曹家的时候得兰芝照顾,将她当家姐一般看待。此前受伤离开曹家,没能和兰芝道别也是一大憾事。
玲珑最怕的就是没能和旧友道别,她们干这等刀口舔血活计的,没准任务失败,一个回眸便是一生,还是能多叙旧寒暄便多碰碰面的好,就再没机会重逢于江湖。
玲珑握住兰芝的手,雀跃的模样,像个孩子:“快些进来!过几日就到除夕之夜了,白老板正商量着根据年俗置办年货呢!你来得巧极了,我寝房刚刚上漆修葺好,你和我住一屋子,先过完这个元旦再家去吧?”
玲珑以为兰芝是来辞行的,因此特地留她过年节。
她也不怕麻烦到白梦来,左右白老板这般好讲话,肯定会同意她的提议,更何况兰芝是和她同住一屋子,又没叨扰到谁,自然是她擅自做主这事儿了。
兰芝原本以为玲珑就是白梦来身边得宠的小丫鬟,但如今见她把金膳斋当家,能肆意呼朋唤友,不用和主子打招呼,心思也活泛开了。
她原本就有些难言之隐,这才寻上金膳斋,若是玲珑和她交好,又能在白老板面前说上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兰芝这三两天想了那么多措辞,如今全没派上用场。她丧气极了,索性老老实实说明来意:“玲珑,我来寻你,其实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儿啊?”玲珑好奇地问。
见兰芝有些窘迫,知晓兰芝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来寻她,生怕消磨了两人的情谊,以为兰芝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精细人。
玲珑不算蠢到极致。若是兰芝径直和玲珑提要求,或许玲珑还会低看人几分,可如今兰芝这般犹豫,生怕破坏两人关系的模样,玲珑反倒心间暖和了。
她微微一笑,道:“兰芝姐照顾过我,有难处,我自当帮忙,你就说说吧!好歹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才能知晓。”
兰芝心一横,道:“其实是姨娘把卖身契还给我,还让我去官府做了公证,消除奴籍。可是我自小就被人牙子买到府邸里做事,几经周折去了曹家。打小儿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计,再不会干其他的。我这样的女子,即便返乡也不知晓该做些什么买卖来营生,就想到了金膳斋是开糕点铺子的,不知晓会不会要人帮忙打打下手。我想谋个差事,这才厚脸皮寻上你来。”
还有一层话儿,兰芝没说。
其实是皇城雇佣奴仆比旁处月俸高,可她是曹家奴才出身,旁的人家知晓内幕,会说风凉话。她若是真想继续在皇城谋生,最好是寻些知根知底的宅院做事。她想起金膳斋是点心铺子,白老板家底殷实,后院里的奴仆似乎不多,或许也需要增添一旁伺候的奴仆,这才来金膳斋碰碰运气。
若是玲珑这边不大方便,那她绝不会给人添麻烦,定然送了辞别礼便返乡。若是真能厚脸皮在金膳斋找到事做,她和玲珑相熟,彼此有个照应,日常伺候主子也松快些。
玲珑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求工的!
她笑道:“兰芝姐随我进来,我们去问问白老板,能不能给你安插个差事做做。”
左右兰芝也知道金膳斋是干些查探私事换取酬劳的背着人的行当,留她在这里做事也无甚要规避的。况且兰芝这个人忠心效主,跟着钟姨娘的时候就足以见得她口风紧,做事爽利勤快,确实是可以派得上用场的人,就是不知白老板收不收了。
玲珑做事隐蔽,倒不怕自个儿身份败露。讲实话,若是兰芝背叛她,告发她,那兰芝对玲珑来说也不过是蝼蚁一样的小人物,只需一眨眼功夫,她就能让人尸首异处。
因此,玲珑这样厉害的杀手,是不怕被朋友背叛的。能动手解决的事,她绝对不用嘴、不上心。
思及至此,玲珑觉得帮一把也没什么关系,左右她承过兰芝的偏袒照顾,合该她来报恩。
言语间,玲珑已将兰芝牵到了花厅。
兰芝面对白老板,还是有一丝胆怯的。她盈盈跪拜行礼,唤:“兰芝没规矩,今日不请自来,叨扰白老板了。”
白梦来想了一回儿,才记起此人是钟景婢女。他的视线下移,又落到玲珑和兰芝交叠的手上,心下了然,她们有些交情。
于是,他也愿意卖玲珑一个好,给她几分薄面。他微微一笑,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兰芝姑娘不趁年节前返乡,却来到我这金膳斋落脚,恐怕是有事相求吧?”
白梦来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兰芝此前就很怕和他对阵,奈何她是曹家的下人,在满皇城已经寻不到下家能帮工了。高门大户最是看重风水玄学,觉得她来历晦气,不肯用她;小门小户又出不起合适的报酬,兰芝也不愿去做那等苦工。
她叹了一口气,对白梦来道:“我如今已经不在曹家做事了,皇城里没有容身之所,又不愿返乡让老子娘随意嫁给一户人家,因此来寻玲珑,看在往日相处的份上,在金膳斋讨一份工做做。又或者……白老板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能给我指个明处,寻一份差事。”
兰芝知晓,她家里人明面上再疼爱她,也不过是看在她能将月钱带回家中去,方才给几分好脸色,哄着她。
若是她没了差事,回家坐吃山空,铁定是会被老子娘肆意嫁人、换取聘金的。到时候乌烟瘴气的一大家子,又是乡野之地出身的婆婆妯娌,比之大宅院里的嬷嬷夫人,肯定粗鄙不少。家里一地鸡毛,难打理也难相处,还要任劳任怨伺候公婆,还不如继续在皇城里耗着,耳根清净。
她腆着脸来金膳斋碰碰运气,将那些和玲珑的交情消耗殆尽。玲珑帮她引荐白梦来,已是仁至义尽,她不敢再奢求更多,只望玲珑别以为她是揣奸把猾的小人,今后和她生分了。
白梦来原是打算将兰芝打发走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有几分用处。
这些时日,白梦来想着给玲珑买个小丫鬟贴身伺候,毕竟玲珑脸皮薄,再遇上来月事这等私密事,白梦来也不好插手。
另一边,白梦来又怕她没使唤人的习惯,到时候反倒以长辈身份照顾起小姑娘来,那月钱就白给了。
要寻年纪大的奴仆、又要得她眼缘……这兰芝可不就是不二人选吗?
只是白梦来不信外人,既要用她,必要拿捏住她的短处,让她生不出二心来。
思索间,白梦来微微一笑,道:“想在金膳斋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明白的,我金膳斋私底下也有些不能为人知的事儿,要是你抖露出去,我这厢可要交待了。”
他这是婉拒的意思,听得兰芝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说:“不过看你和玲珑也算好友一场,救济你一番,不是不可以……这样吧,若是你敢再将卖身契签于我,并且去官府请人质做公证,我便让你在金膳斋做事,你看如何?”
那不就是要给白梦来为奴为婢吗?兰芝好不容易恢复白身,玲珑是不想兰芝再卖身的。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见兰芝拉住了玲珑,暗地里摇摇头。
兰芝对白梦来笑吟吟地道:“我知道白老板的规矩,我愿意签卖身契。”
“好。”白梦来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来,轻啜一口,接着道,“既如此,我先立契书画押,两日后,再去寻官家公证。你且放心,待日后,你若是想返乡,我也可将卖身契还你,让你以白身回去。只是你口风要紧,若是透露半分金膳斋的底细,我自有法子要你的命。”
“自然。”兰芝也很欢喜,她在金膳斋与玲珑长久作伴,也不怕被主子迁怒,一个不好就命丧黄泉。如今能留在皇城,能解她燃眉之急,已是最好归宿,她不敢再不满意。
事情定了,玲珑也很欢喜。
她刚想带兰芝去瞧自己住处时,白梦来就将人喊下了:“兰芝,你留一下,我有事叮嘱你。玲珑,你去前头瞧瞧柳川回来没,我还有年货单子要托他置办。”
玲珑警惕心起来,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在支开我?”
白梦来挑眉:“嗯哼?”
“如果不是,我留下旁听又有什么要紧的?何事需要眼巴巴地避着我?”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姑娘近日里是越来越聪慧了。
白梦来不免有些头疼,他临时想个借口,道:“我要和人商量月钱,你旁听不合适。”
玲珑懂了,这涉及钱财什么的,她知晓了确实不太好。
临走前,玲珑悄声和兰芝道:“白老板给我是二钱银子一个月,他要是压榨你,你可不能答应,好歹要比我的月俸高。”
玲珑不在意月俸,因此告诉了兰芝也无甚关系。总之不能被白老板欺负了,见她新来的,克扣工钱。
兰芝很感激地捏了捏玲珑的手,目送她离开。
花厅内,仅剩白梦来和兰芝二人。
白梦来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他冷冷睥着兰芝,道:“你的卖身契捏在我手中,我也不怕你作妖。我查过钟姨娘的身世,自然也查过你的。你老子娘住翠竹镇,家中还有一个小妹,你的底细我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既然要在金膳斋做事,那就记住,你如今是金膳斋的奴仆。换了主子,心也要跟过来,可别干出什么卖主的事来,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留全尸。”
白梦来和旁人说话历来不客气,直要将人敲打得毛骨悚然才罢休。
兰芝不免有些后悔,她是来了什么龙潭虎穴吗?竟要在金膳斋当差……
可如今骑虎难下,她也不好萌生退意,只道:“奴婢自然好生服侍主子。”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我不是你的主子,今后你的主子就是玲珑。我会给你一两银子一月,只愿你好生照顾她。不过这番话,切莫让她知晓。若是照顾不周,连累她有个头疼脑热,这笔账,我定然会从你的月俸里扣。”
兰芝怎么都没想到,原来白老板同意她留在金膳斋,是要她伺候玲珑啊。
敢情玲珑还真不是白梦来的下人,而是他最为宠爱的女子。
听闻这等消息,兰芝松了一口气。
她也偏爱玲珑,假使今后只要和小妹妹相处,那可比伺候白梦来这个阎罗王享福多了。
兰芝扬起笑脸来,诚心诚意道:“奴婢也很喜欢玲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白老板且放宽心吧。”
白梦来应了一声,道:“金膳斋里没那么注重上下阶级关系,倒不必总自称‘奴婢’,该怎样处就怎样处吧,留神玲珑的事儿,若是她有哪些难处,你私下来禀我。”
“是。”兰芝颔首。
敢情她就是白梦来安插在玲珑身边的耳报神,一有风吹草动就得来和白梦来通气儿。
这样一想,兰芝又有点对不住玲珑了。
那她算不算和白老板狼狈为奸,帮他拐来老板娘呀?
可怜玲珑一个道行浅显的弱女子,要被老奸巨猾的白狐狸吃得死死的。
当然,兰芝是不知道玲珑实则是武艺高强的杀手,若是她知晓……那定然就不会心里头愧怍,反倒是拍手称快了。
待兰芝出了花厅,一旁百无聊赖踢石子的玲珑忙迎了上来:“兰芝姐,白老板没为难你吧?”
兰芝笑道:“没有!白老板宅心仁厚,给了我一两一月的工钱,就是我在曹家,也没这么高的!”
兰芝不愿瞒着玲珑,因此什么都和她说。
可她刚刚说完,又有些懊悔。要是让玲珑知晓她的月钱更高,她会不会胡思乱想猜忌什么?
哪知,玲珑半点没有拈酸吃醋,只是略微惊讶地道:“真是日头打西面儿出来,白老板这样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会松口!不过兰芝姐能多拿工钱是好事儿呀!我还怕把你带沟里,受白老板的剥削呢!”
玲珑是个心宽的姑娘,只担心自个儿让兰芝受委屈,压根儿就没旁人想的这样容易嫉妒较真。
兰芝越看她越喜欢,本就是将她当小妹养,如今拿了月钱,更是顺理成章要伺候她。
于是,兰芝问:“过两日是年节了,可有什么要忙的活计?我来搭把手吧!”
玲珑这才想起来要嘱咐柳川出门置办年货,从兜里摸出一张纸,道:“啊,我刚想起来,白老板吩咐我跟着柳大哥去买年货。”
她话音刚落,柳川便拎着半扇羊羔子肉从前门进来了。
好在隆冬天里,到处都是积雪碎霜,那羊羔子的血肉被寒风冻着,又被黄油纸包着,不至于鲜血淋漓,吓坏姑娘。
他有意将羊肉往旁侧避了避,不让兰芝和玲珑瞧见这里头的光景。
柳川庇护玲珑,将她当成娇软的小姑娘,全然忘记她那刀光剑影血气浓的过往,怎可能怕一只被刀劈开的羊肉呢?
饶是兰芝,也不怕这些玩意儿的。最起初她也是在大宅院的伙房里打下手,一步步爬上去的,什么红肉白肉没见过?还值当这样遮掩。
她浅笑着上前去,帮柳川托着肉,道:“这位柳兄弟,我帮你一同把肉扛到伙房吧?我是今日来金膳斋里当差的,往后有吩咐的地方,尽管差使我。”
柳川还是刚知晓这事儿,转头望向玲珑,问:“主子答应的?”
玲珑忙不迭点头:“嗯!兰芝姐此前在曹家也很照顾我,她能和我们住一块儿真是太好了。”
既然玲珑都认可了兰芝,柳川也是随和人,没什么排外的想法。
他也憨傻一笑,道:“兰芝姑娘莫要累到手,还是让我来吧。不过是半扇羊肉,就是你这样的大姑娘,我都是单手扛上肩的!”
柳川也是从未开过情窍的糙汉子,全然不知这样的比喻会将姑娘撩得心猿意马。
兰芝被他这话唬了一跳,脸上升起一团红晕,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她偷眼瞧了瞧柳川健硕的臂膀,许是扛羊肉的活计累人,使得他浑身燥热。柳川将袖子撩上肩头,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来。那麦色的皮肤布满了一层汗,显得肌理流畅,十分光润。
兰芝心间怦怦跳,在曹家从未见过这样俊朗魁伟的男子,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她也是苦出身,因此打小就不喜欢细皮嫩肉的富贵公子哥儿,更仰慕泥地里干活有力的农家汉子。
而柳川兼顾两者,既有高门公子的清俊,又有硬汉的魁梧,简直就是她梦中情郎的模样。
兰芝回过神来,忙给柳川让步,痴痴地看他将羊肉搬回伙房里。
兰芝绞着手帕,悄声问玲珑:“你家柳大哥……可有家室了?”
玲珑想了想,道:“家室?没有!柳大哥光棍一根,没姑娘愿意跟着他!”
这话不是玲珑乱说,是柳川确实没人喜欢,前些日子出门,有姑娘朝他挤眉弄眼,他还傻兮兮问玲珑,那女子是不是有眼疾。
这哥哥不是蠢么?那女子分明就是眼睛进沙子了,这才矫揉造作地眨眼睛!柳大哥嘴毒成这样,怪道现在也娶不来媳妇儿。
听到柳川没有家室,兰芝的心思就多了。
她心不在焉地道:“玲珑,你还得陪柳大哥出门买年货是吗?不如你就在府中歇着,由我跟去吧!我是来金膳斋当差的,什么都不做,我也不好意思拿月钱。”
这样一来,兰芝既能亲近柳川,又能应了白梦来的吩咐,让玲珑清闲些。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她何乐而不为呢?
玲珑知道兰芝和柳川不够熟稔,借此机会让他们熟悉一下也是好的。柳大哥是顶好的人,兰芝姐也是顶好的人,今后在金膳斋里,大家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正经。
于是,她没有拒绝:“好,那兰芝姐和柳大哥一道儿出门吧,柳大哥比白老板可和善多了,想来不会为难你。那我去后头寻一寻白老板,看看他还有什么吩咐。府上统共四个人,也不知这年节搞这么大阵仗作甚!”
对此,玲珑颇有微词,要知道,她以前和小弟们过元旦,都只是烧两壶酒,剁一碟子猪头肉,闲侃几句了事。
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故事,那应当是每逢这个时候,她坐在屋檐上,望着远处万家灯火,就会心生起羡慕来。
她也想一家子其乐融融过节,一起“守岁”,一起喝屠苏酒,最后再拿长辈递来的压祟钱,压在绣花枕子底下,驱邪避祸。
那时,见她苦闷。是主子给她递来一个小小的封红包,里头塞了一个铜板以及一朵珠花。
主子顶替了她父母亲的身份,庇护她长大。
因此,玲珑很喜欢主子,就如同她如今喜欢金膳斋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她要保护身边不要有人受到伤害,她对天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