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儿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瘦小的肩膀也跟着抽搐起来:“公主,你几时才能明白,他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你……”
亭子四边的火盆里,木炭已经由黑色变成了银灰色,细腻的灰色下隐着火红的暖意。
那一天,我知道了李斯的故事,在他离开我之后……
……
六年前的咸阳,银妆素裹,昔日繁华嘈杂的大街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而沉寂下来。
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踏过街道上厚厚的积雪向着巷尾的一座宅子里走去。
“李公子。”一位仆童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贵客到了。”
年轻人抬起头看了看门前那辆轻巧华丽的马车,轻轻地叹了口气。
炉上一壶黄酒尚暖。
嬴政低头看向手里的酒杯:“先生一定要走吗?”
“是。”李斯答道。
“为何不肯留下来帮我?”
“公子如今已经贵为太子,日后定然……”
“朝野纷争,一刻不停,孤身边却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孤如今只信得过你!你却偏偏要在这个时侯离开?”嬴政的语气里有隐隐的愤怒。
“公子聪慧过人,大王已经将您立为太子,如今又有吕相邦鼎力帮扶,公子可以无忧。”
嬴政低头不语,良久,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是为了去找她吗?”
李斯沉吟:“我曾经说过让她在那里等我,如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公子这里时局已定,我也该去找她了。”
嬴政把手里的杯子往案几上一放,脸上有隐隐的不快“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先生鸿才大略,何故为了一个女人而置自己的前途于不顾?”
李斯低头不语,那一壶黄酒渐热,壶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轻轻地抚住壶柄,将一壶热酒从炉中取下,斟满了嬴政面前的酒杯。
“此番若不是有先生一路护送,设计躲过庞妃之流布下的重重陷阱,只怕未到咸阳孤就已经不测。宫廷险恶,实在是始料未及。”嬴政低下头,轻声道“孤与母后和父王已许多年没有见过面,成蛟与庞妃却是日日服侍在父王身边。成蛟的聪慧不在孤之下,这太子之位本要与孤失之交臂。幸托先生指点,孤由母后引荐,拜吕相邦为仲父,由吕相邦着力帮服,这才保得太子之位。如今庞妃一力巴结华阳太后和昌平君之流,无一时不望成蛟取孤而代之。孤虽居太子之位,却无一日安枕……”
“太子心智沉稳,颇得大王心意,又有吕相邦着力辅佐,太子之位可以无虞。”李斯将煮酒的铜炉小心地托起来置于案几之下,继续说道“太子如今只需韬光养晦,他日必能厚积薄发,重掌大权。”
嬴政盯了李斯的眼睛,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李斯沉吟半晌,小声说道:“臣夜观天象,当今大王恐怕已经时日不多……”
嬴政听闻此言,暗自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目视窗外,轻声说道:“希望有一天,先生可以回来继续扶助孤。”
一辆马车,一个仆从,一条覆满积雪的大路。
马车碾在冰辙上不停地打着滑。
马夫勒紧了马的缰绳,不停地咒骂这该死的天气,骂完了天气,又低下头来骂这拉车的牲口为何不肯使力。
路不好走,前面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呢?
李斯合了手上的书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她的脸,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无赖又无辜的女人。
她无邪的笑,她无赖的闹,她无辜地仰视着他的脸:“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抚着她的脸颊慢慢地闭上眼睛说:“好……”
“等着我哟。”她转身跑出门去……
那是她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一瞬。如今,这么久过去了,她还在那里等着他吗?还是已经投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那个人有着英俊出众的外表,对她又是这般呵护倍至,她会动心吗?还是会继续等着他?
想到这里,李斯心下一阵烦燥,对着车外说道:“马走不动了,就在前面停一下吧。”
到达楚国的边境已经是两个月以后,越往南走,天气越暖。路边的桃花已经绽出了新蕾。与咸阳不同,这里初春的天气却终日都是阴沉沉,隔上几日就会下上一场雨,道路一片泥泞,空气里的湿气依然很重。
马车驶过官道,一年前,他曾经从这里离开。
不,他不是离开,他是逃走。因为他怕她会追上来,他怕这一路的艰辛会带给她危险。
他不敢和她告别,他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走了。
在她心里,一定是恨他的。
他不怕她恨,他只怕她会等不及……
“公子,再前面几十里就是方城了。大中午的,我们歇一歇再走吧。”马小六在车外招呼道。
“哦,也好。”李斯随口应道。
马小六扶着李斯的手将他从车上搀了下来,马夫牵了马匹往酒肆前面的马棚下面走去。
身边突然有一群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挤在一起伸着脖子向大路上看。
“来了吧?是这个时辰吗?”有人问道。
“嗯,许是这个时辰,公主的车驾太宽或者会走得慢一些吧。”有人在回答。
一群人围在路边唧唧喳喳地冲着大路伸着脖子张望,更多的人也正在拥过来,泥泞的道路两边不一时就挤满了人。
几个背着菜篮子的老大妈争相拥挤,差点挤到马夫的马。
“呔!挤个什么?”马夫粗着嗓子大喊“当心俺的马踢着你。”
“牲口!你敢乱踢?”壮硕的妇人毫不示弱,拿眼睛瞪着马,嘴里却是连人带马一起骂了回去。
“嗨,我说你个婆娘,俺是好心提醒你,你可怎么骂人啊?”马夫闻言立马涨红了脸。
“啊哟哟,俺是骂那牲口,你是着的什么急?”妇人把眼睛一斜,似笑非笑地看着那马夫,满脸的霸气。
马夫是个莽汉,眼看这婆娘泼辣,也来了气,粗气大气地吼道:“哪一个是牲口?是牲口才张了嘴就乱骂人呢,这匹母马,天气这么冷她便燥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赶早就发了春了?”
马夫的话音一落,便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那妇人闻言立马红了脸,抬手扶了一把鬓上那支草木钗子,把件粗布衫子的袖子朝上一挽,挺着胸脯冲着那马夫大声骂道:“你小子骂谁是母马呢?骂谁是牲口呢?说谁发春呢?你小子给老娘我说清楚!”
马夫一看这妇人着了急,故意咧嘴一笑转过身去,照着马的脑袋上一拍,佯装生气道:“啊哟,你这个牲口啊,说你两句你还急了?你不发春,你倒是急个什么急?”
这一下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那妇人哪里是个吃亏的人,上前去一把就抓了那马夫的领子,瞪着两个大圆眼珠子冲着马夫就骂:“臭小子,还敢占老娘便宜?你那牲口发了春,你说它着什么急?它还不是急着在等你?”
这话是说得越来越粗俗得没法听了。
李斯掩了脸背过身去干咳一声,身边的马小六却是看得兴高彩烈的。
“不象话了,你赶快劝劝去!”李斯低声向马小六说道。
“没事!打不起来。”马小六咧着嘴伸着脖子一脸的兴奋,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斯看了他一眼,不得已转身向着马夫轻叱一句:“马保,你可别再说了,她一个妇人,你少说一句不就好了?”
那马夫却也是个无赖脾气,冲着李斯说道:“嗨,公子,您可是看着的啊。俺哪里就多说一句了?可不就是这妇人一手拉着俺的领子推来推去的,俺就骂骂俺那牲口,您说她怎么就这么急?”
马夫低下头呲着满口黑牙冲那婆娘一笑,道:“依,你这般护着俺家的牲口,难不成俺那牲口是你多年未见的表亲戚?”
“你?”婆娘愈发来了气,把牙一咬,二话不说照着马夫的脸上就挠了过去,马夫抬手来护已经来不及了,脸上瞬时被挠出几道血痕来。
眼看事情就要闹大,李斯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拦住那位妇人好言劝道:“这位夫人,且莫生气,他一个乡下粗人,你怎能与他一般见识?”
那乡下婆娘一听有人管自己叫夫人,不禁暗自得意,一回头看到李斯这副清秀的长相,怒气自然消了一半,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说道:“这个小子不晓事,胆敢占老娘的便宜!看老娘我还不……”
“马保,还不赶快向这位夫人道歉?”李斯冲着马夫黑了脸。
马夫谨了声,却也不说话,拿眼睛又翻了那婆娘一眼,咧着嘴抚了一下脸上的血痕,低下头伺侯马匹。
李斯向着那妇人行了一礼,道:“乡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夫人,请夫人勿怪。”
妇人把眼睛冲着那马夫狠狠一翻,转眼又冲着李斯笑道:“您这公子这般知礼,怎么你这下人会粗鲁成这个样子。”
李斯低着头红着脸不敢多话,只在嘴里连声应道:“失礼了,恕罪,恕罪。”
那妇人眼看自己这一仗打得没有吃亏,倒是有小四这么个翩翩公子向自己行礼,又止不住得意起来:“哼,他一个乡下人,俺才不和他一般见识呢。俺呀,还要等着公主迎亲的车驾去呢!”
公主的迎亲车驾?李斯心中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