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两天,到十二月二十二日这天凌晨,终于停了下来。雪后天晴,一大早,一轮火红的太阳喷薄而出,染得冰天雪地一片金黄,在这新桃换旧符的时节,又给人们增添了不少喜气。
小怜一早起来,先是欣喜地望了片刻外面白雪皑皑的雪景,接着又亲自去厨房关照了一下。阿碧姐姐已经回家待嫁,她如今不比从前有人依赖,事事都要更加精心,生怕伺候公子时出了什么错。
回吟风馆的路上,又遇见了小红,聊了两句。小红对她当初被选上伺候杨柳公子心里极不平衡,夹枪带棒地挖苦过她好几次。不过小红到底是个嘴快心软的人,很快便又和她和好如初,比起以前轻蔑地骂她乡下丫头,现在却极力巴结她的人,小怜还是比较喜欢心直口快的小红。
一路上的雪早已扫得干净,只有几处留着,以备各院的公子们赏雪景。房顶树枝上的雪都没动,像是盖着一层厚厚的白棉絮,小怜一路望着胡想着,溜达着往回走,想起自己才寄回家的钱,可以给爹娘添上像雪那么厚的棉絮,心里不禁乐开了花,脸上也荡漾开欢喜的笑容。娘再也不用敲开冰帮人洗衣裳了,弟弟冬天也不用光着脚到处跑了,爹甚至能买上他喜欢的烟叶子,这些都全靠公子的赏赐。小红她们得的赏钱,就远没有她这么多。
阿碧姐姐不知道现在在干嘛,她走的时候只在公子的门口默默地磕了三个头,公子都没有和她道过别。阿碧姐姐走的前一天晚上哭了一晚上,这也是,相处这么久,怎会没有感情,何况公子人又这么好。只是公子的态度有些奇怪,平常对阿碧姐姐是极好,还给她办了份十分丰厚的嫁妆,她走的时候却不和她告个别就打发她走了。连她自己和阿碧姐姐没相处多久,看她走了都伤心不已,公子怎么就忍得住不告个别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很快就望见吟风馆的院门,门口却聚了几个人。小怜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一推开院门,却吓了一跳。
院子的雪地上,直愣愣地跪着个人,她记得出去的时候还没人的,会是谁呢?
走近一看,竟是弄月馆的月奴公子,已经冻得鼻子都通红了。
小怜慌忙上前去拉他:“月奴公子您这是干嘛?快起来,仔细冻坏了身子。”
月奴却仍旧跪着,小声地啜泣着,哭得双眼红肿,楚楚可怜,哪还有平时八面玲珑的俊秀风采。
小怜正没个理会处,一眼瞥见木根进门,像遇到救星一样飞奔过去讨主意。
木根冷冷地瞧着月奴公子道:“公子请起来,在这跪着算怎么回事?这事要是给爷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公子不怕爷怪罪下来。”
月奴脸色一变,显然他也是临时起意,并未考虑的周全,此时被木根点破,越发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瘦弱的身子,似寒风中的落叶,木根也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他忙招呼门外月奴公子的小厮小六进来,把他好生搀扶回去。
杨柳已经被吵醒了,恹恹地歪在床上,脸上带着没歇息好的青白憔悴之色。见木根进来,蹙眉问道:“谁在那?”
木根走上两步,替他把被子掖了掖,才道:“还不是弄月馆的那位。天还早呢,公子再眯一会儿。”
杨柳微哼一声道:“是他。下次也别劝他,他要跪便让他跪去,只把他赶到一边别碍眼就行。”
木根劝道:“公子自己身子都不爽利,管别人的那些事作甚。好生再歇一会儿,出门前再让于大夫瞧瞧再走。”
杨柳闻言一笑道:“木根越来越有派头了,比黎爷的小厮八哥一点都不差,很有总管的的样子呢。”
“公子!”木根担忧地喊了一声。公子这样口无遮拦怎么行,虽然外面盛传不久黎爷想让公子接手啸月堂,但自己怎么可以先嚷起来。
杨柳笑笑,再不言语,自闭着眼睛养神。
小怜侯着木根出来,好奇地问道:“月奴公子为何要跪在我们院子里?”自从阿碧姐姐走后,小怜对木根哥越发的敬佩,什么事到他手里,都难不倒他,轻轻松松地就处理了。
小怜满含期待地望着木根哥,却不想被他轻喝一声,教训道:“你知道什么,少管闲事,好好服侍公子才是正经,千万别学得像小红一样快嘴快舌的。”
小怜委屈得嘴迅速撅得老高,木根心中不忍,想着她以后伺候公子,有些东西也该了解,便放柔了声音解释道:“月奴公子表面虽称我们公子一声师傅,背后却攒着劲要压过我们公子呢。他背后肯定是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让爷瞧着不爽,随便抓了他一个错处,这段时间正整治他。上次丞相府的生日宴,公子带得就是琼奴公子,连前些天这么忙碌热闹场面,爷都禁了他出来,他自然要着急。爷那边他一定是求了许多次都没有用,便打量着我们公子心软,能给他求个情儿。他这也是猪油蒙了心,爷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话,他这样一来,爷肯定更生气,他怕是以后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月奴公子离去时瘦弱萧索的背影在小怜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虽然为他想害公子有些生气,但听到木根说他以后都没好日子过时,又不觉有些黯然伤神。
黎诗云掀帘进来,便见他们两个呆立着,本来被月奴搅的烦躁,此时不觉心中更加来气,骂道:“你们两个怎么伺候的,就由着别人来闹,下次再有人胡来,一把打出去便了。你们公子呢?”说着便往卧房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们还杵着干嘛,该干嘛干嘛去,东西都收拾好了,别到了那又记起什么忘了,后悔都来不及。这些个小事,难道还要让你们公子自己操心去不成。”
小怜吓得噤若寒蝉,木根却只欠欠身,拉着小怜出去了。
“爷又来我这发威了?”杨柳懒懒地翻个身,对着进门的黎诗云笑道。
“谁都像你这样,啸月堂还不乱套了。你说你,让我如何放心把这么大的买卖交给你?”
“那别交给我了,有得是人想要呢。”
“谁啊,月奴啊,就他,心倒是和我年轻的时候一般的大,就是太蠢了些。”黎诗云脸上的不屑溢于言表。
黎诗云望着杨柳,床上的人脸隐在床头的阴影里,恍惚间,杨柳的脸与林诗音的脸重合起来。他们都一样,看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却是最重情重义
。黎诗云不禁心生警惕,下次应该少让杨柳去见林诗音,否则自己这些年的心血不白费了么。原本带杨柳过去,是作为前车之鉴,想给杨柳敲个警钟,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反让杨柳走了他的老路。
黎诗云收回思绪,语重心长道:“杨柳,我和你说的可是真的,想要这买卖的人多,可真正能撑得起这买卖的人,能有几个,我不想这近百年的啸月堂,最终毁在我手里。
做我们这一行的,出路没有几条。那些从良的,千百年来,有几个好下场的,看看林诗音就知道了。他当初花尽体己,耗尽人情,替那个人一家翻了案,免了他们一家流放的命运。这么大的恩情,真可谓比山高比水深,竖个牌位供起来都不为过。可就因为他出自勾栏画苑,又是个男的,那家人的老太爷,骂他是伤风败俗的祸害,用棍子把他赶了出来,让身无分文的他独自流浪在外,受尽艰辛。而那个人,却怡然自得地作他的大少爷,不敢为林诗音说上一个字。这些不都是你亲见的。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真情,又有谁能靠得住。你要是个女子,还能被人娶回去,生个一儿半女的,也算终身有个依靠。我们身为男儿的,就只能靠自己,年轻的时候多攒些钱财,老了老了才不至于凄凄惨惨地饿死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