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渐渐换做了冬雪,天越发冷了,晴翠吩咐的冬衣,也赶在第一场雪到来时如数送达。
入宫头一年,这些琐碎事务都是凌清辉替晴翠想好办妥,第二年晴翠便自己学着按节气发东西。她自己曾经吃不饱穿不暖,以己度人,最爱发食物和衣服,又因为知道宫女们都要补贴家里人,她也不管宫里常例,四季衣服年年做了发新的,总不叫底下人穿着夹袄过冬。
如今做了皇后,满宫都算她的人,又是上任第一年,总不好只管自己宫里,叫人说新皇后偏心眼。只是几万件冬衣数目太大,再想照以前的样子每人随意选花色款式是断断不能了,晴翠限定宫女三种颜色、太监两种颜色,为节省工夫也不绣花了,只要素面,都放给外头绣楼去做。
明璋掰着手指算账:“你出布料棉花,叫绣楼的人做,再给绣楼工钱。绣楼本来也是你的,这样一算,你是一点没赚呀!”
晴翠正忙着亲自抽检核查衣服质量:“我赚什么?我想在这里头赚什么钱?绣楼的人就不是人了?三千多老少娘们,没日没夜的从夏天做到现在,难道就活该白做?”
“我可没这么说。我就是在想,光这样左手倒右手,挣不着钱,国库怎么办呢?”
布料颜色浓郁均匀,估计至少上了三次浆,摸一摸衣裙,绵软厚实,闻一闻没有腐烂味道,拆了一只袖子翻看,用的棉花干净柔软。
晴翠很是满意,脸上也带了笑容:“你爹娘挣钱就不能算这种账了。绣娘们做活,挣来了钱不会压在箱子底不花,她们要养家,要买米面菜蔬,乃至买田置地。这钱就进入市场流动起来了。商贩卖了米面挣到了钱,就可以去买她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攒一攒,把小磨盘换成大磨房,原先一个人干活,现在可以雇几个人帮着干活。这样人人有活干,有钱拿,民生就安定了。我克扣绣娘,最终害的是我们自己家。”
明璋又问:“那宫里飞织令也要养家呀,为什么不让她们接这个活呢?”
“因为她们一直没闲着,你母妃们要做自己的新冬衣、狐皮袄,珠花要她们串,裙子上的绣贴也要换新的,还要给身边宫人做新衣。还有宫人自己掏钱要做件好的过年。哪有空再做几万件冬衣?”晴翠推推她,“你妈我都在忙呢,去玩吧去玩吧。”
发了冬衣,皇后又下令,今冬留在行宫,恐怕各处寒冷,凡粗使地方均添小炭炉一个,每月柴炭十二斤。
转眼又到冬至,因这是晴翠第一次正式以皇后身份参加冬至大典,凌清辉刻意做得极为隆重,宣布要再次与皇后祭天祭祖祭祀名山大川。礼部常凤鸣九月十二日刚跟着帝后祭了一圈,老胳膊老腿还没缓过来,闻听说又要再来一遍,脸都绿了:“陛下,陈旭历练归来,沉稳可靠,又熟悉礼部,臣举荐他担任副使!”
陈弘文倒台,昔日阴使陈旭大娘一家坑害陈旭、威逼利诱陈旭母亲等事也尽皆败露,陈旭母亲坚决不肯同流合污的行为令皇帝十分赞赏,一纸调令将他召回京中。陈旭父母因年纪大了,不耐北方严寒,便留在江南养老,陈旭只带妻小回来,如今正在礼部候缺。
常鹤算得很清楚,近处的太庙天府他仍陪同履职,不算懒怠消极,四方山川由陈旭随驾前往司祭,又能让自己歇一歇,又显得自己爱才、提携后生。陈玉芝倒台,他在礼部一家独大,是祸非福,不如拉一把陈旭,还能给皇后卖个好。
皇帝欣然允诺。
冬至当日,旌旗猎猎,蔽日遮天,帝后携昭德公主至天浩山献祭,帝为初献,后亚献,昭德公主终献。又作傩舞祈福,赐下肉羹,散与群臣及附近百姓。
回到永福宫时已是深夜,明璋早趴在凌清辉肩头睡得口水直流,晴翠亦困得睁不开眼。潦草洗漱睡下,次日吃过早饭,凌清辉与晴翠也不去前头处理朝政,赖在家里逗女儿玩。
刘嬷嬷忍到快中午,眼见着这夫妻俩腻腻歪歪都快贴一起,显然今天是分不开了,只能上前禀报:“陛下,娘娘,粗使院子里来人说,温庶人坏了。”
晴翠与凌清辉俱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晴翠开口道:“怎么?她冻死了?”
“倒不是冻死,是她自缢了。”
晴翠想着温婉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猜测道:“她是忍耐不得如今辛苦落魄,所以决定一了百了?”
刘嬷嬷有些犹豫:“却也不像。她是个暴烈脾气,娘娘又不许管事刻意磋磨,她除了爱哭爱骂了点,并不消沉度日。粗使宫人都说,曾听她不止一次发誓,要‘好生活到翻身那一日’。”
“这可奇了,那她为何自尽?果真是自己要死吗?不是有人害她?”晴翠越想越觉得有问题,“查,严查!把胡倩梅青,还有其他与她接触过的宫人都叫来!”
胡倩并不知道晴翠那些物是人非旧日皆休的伤感,自己回去琢磨了许久,又联系二位皇子终局,自以为悟了:大概皇后眼里,娘娘始终是娘娘,被贬为庶人也不是奴婢们能作践的。因此对温婉改了态度,唯恐被人告到皇后那里。
万没想到温婉在冬至当夜,又给她们来了致命一击。胡倩梅青等人先是跟着温婉得罪了柳皇后,又因为楚尚仪倒台跟着吃锅烙,已经落到了极苦累之地,自觉若再被皇后认定是她们害死了温婉,只怕命都要没了。因此各人积极回忆,争相表态,话里话外都在撇清责任。
梅青道:“陛下、皇后娘娘容禀,因二位圣人降恩,冬至前后三日准许妃嫔家眷入宫陪伴,温婉听说后便有些心情不好。到冬至下午,温家夫人来送了一次衣服食物,传话说:‘我们年过四十绝了嗣,只剩你这么一个女儿,又无用拖累我们。现今想纳个妾生个香火,都被御史参了,说有女儿不算绝后。你害我们至深!’温婉哭了一场,第二天天亮奴婢们就发现她上吊了。”
胡倩等人也忙附和:“正是如此。听了温夫人那话,她哭得极凶,活干不下去了,晚饭也没吃。冬至那天蒙圣人恩典,可是赏的烧肉饭与白菜鸡蛋汤呢!若不是伤心至极,她岂会连这样好的饭菜也不吃了?”
晴翠疑惑道:“不对啊,‘有女儿不算绝后’是温封侯他媳妇自己说的,她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是她亲自去见温婉说的这话?”
众人忙道:“她没亲自来,是托人传的口信。”
晴翠问道:“昨日是温婉去黍门见的人,还是传话人到院子里与她说的?”
胡倩答道:“回娘娘话,院子虽然粗鄙,却也是内宫,传话的人没有牌子,不能进来。是奴婢与梅青、五槐树陪着她去黍门见的。”又指着跪在角落里一个壮硕中年女子说:“她就是五槐树。”
晴翠点头,又问她们:“那个传口信的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你们认得吗?”
胡倩说:“只知道他是温家的家丁,是个男的,我们不认得。”
“这就更奇怪了,温封侯就算不行了,总还要讲点礼法吧?深宅夫人,使唤男仆人来给女儿传话?”晴翠皱眉思索片刻,“季常!”
“臣在!”卢恒站在殿外躬身,“娘娘有何吩咐?”
晴翠对胡倩说:“你们向他描述传信人的长相,大致年纪,好叫他去带人。”
毕竟曾是妃嫔身边的贴身宫人,胡倩她们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卢恒根据她们描述的长相,很轻易便在温封侯如今的家中找到了此人。
牛夫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问道:“你们为何抓人?我家犯了什么事?”
卢恒将人交给手下捆起来,转头问道:“昨日这人去看了温小姐,送了东西,可是夫人派去的吗?送的什么?”
牛夫人点了点头,说:“我昨天的确派人去给女儿送东西,送的是过冬的衣服和她爱吃的点心,并无违反宫禁之物。但不是他送的,是我身边的葛嬷嬷。”说着又有些难堪:“我们深宅妇人家,哪能叫外男交接东西。”
卢恒打量着温封侯夫妇现今所居的地方,说是二进院子,其实只用篱笆隔开,一眼望到头,他们敲开门进来,牛夫人连个躲避之处都没有,也真是落魄。
感慨到一半,卢恒的目光落在了温封侯脸上。察觉这目光,温封侯躲闪之意更重,甚至偏过头去,再看葛嬷嬷,亦是神色不自然。这让卢恒更起了疑心,想了想,招呼手下:“带上温先生与牛夫人,还有这五个家仆,一起入宫。”
牛夫人更加惊恐:“究竟发生了什么?上柱国,求求你告诉我一句。”
卢恒说:“事涉后宫,还是去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