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错了。以前你们差别不大,梁贤做着高级女官,不如妃嫔尊贵,却有丰厚油水。宋静怡和你位份有差,但你们有共同的敌人,也能同心协力,”太后看向她,“但今日我要提醒你,你与她们如今是天壤之别,只差一步就是皇太后,而她们只是卑微的外府小吏、内宫女官、普通妃嫔,看着你春风得意,不会心里毫无波澜。”
晴翠微微歪头,看着太后:“多谢太后提醒。不过圣人有话,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我做御女时她们不嫉恨,升才人时她们不嫉恨,做到贵妃她们依然不嫉恨,现在也不至于突然就开始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了。”
太后缓缓站起来:“那是因为你做皇后时日太浅,她们还没转过弯来。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确,你做贵妃时也像皇后似的气派,可终究不是皇后,你依然要服真皇后的管,你敢犯上不过是仗着皇帝撑腰,而寻常贵妃是不能做出那些逾越事来的。”
“自你被册立为皇后那日起,你才可以名正言顺拥有封地食邑,而不是躲在后面借女儿的名;你才可以光明正大下旨,盖上你的昭阳宫印,而不是像册立贵妃时那样,需要皇帝额外加一道旨意,”太后靠近她,“等你的好朋友们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差别,一定会有一段不愿意面对你、逢迎你的日子。”
晴翠觉得厌烦又索然无味:“我们的友情并非如此,太后或许没有见过,所以无法想象。”
“好吧,也许我真的不懂你们民间女孩的友情,但我肯定比你更懂这深宫,”太后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不平等是无法产生爱的。”
太后深深地看着她:“你一直觉得皇帝很爱你,是吗?但他并没有一直等你,在你调养身子的时候,他已经有两个儿子降生了。”
晴翠并未错愕:“我一直都知道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所以我很清楚他没有必要对我玩手段。而且,现在他两个儿子都死了。他自己下令杀的。”最后一句话里带了点玩味,和没有说出的胜利。
“所以不平等是无法产生爱的,”太后再一次重复了方才的话,“你看两个孩子降生时候他多么怜爱,后来一朝侵犯皇权,死得又是多么凄惨。难道那俩孩子小时候就不得喜爱?就不曾被他抱在膝上教读书吗?不曾被他牵着手去参与大典吗?”
太后的声音低沉而蛊惑:“皇帝一念令人生,一念令人死,你以为你现在是皇后就可以和他并肩了吗?错,他眼里你始终是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你也的确是随时可以被他打落凡尘、轻而易举捏死的蚂蚁。”
“所以,你不觉得先帝爱你,是吗?即便先帝不顾外戚隐患,再次选了柳氏做下一任皇后,即便先帝想尽办法让你做太后,给你安稳晚年,”晴翠认真地看着她,“哪怕他顺着你的心意,哪怕他为你长久打算,你依然不认为你们之间有一点私情密爱,有一点不属于皇帝和皇后而属于常人夫妻民间家庭的关心守护?”
太后重又直起腰来,保持了距离:“既然入了帝王家,就不该想这些。他可以现在很爱你,也可以随时废了你,你有能力废了他吗?绝对的地位碾压之下,你以为他会平等地对待你、爱你吗?”
晴翠反问道:“所以,君主爱子民是谎言,父母爱孩子是谎言,是吗?”
太后脸色突变。
晴翠继续问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所以太后口口声声爱你的清辉,是假的;清辉小时候得到的慈爱抚育,是假的;清辉那些造福万民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是吗?”
太后恼怒道:“你不要移花接木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三纲同列,何以单只有我们的感情该被定义为假的?”晴翠直视着她,“你之所以会这么想,究竟是先帝根本不爱你,你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还是因为你高高在上,信奉尊卑分明等级森严高于一切,从没对孩子有过真心的爱,才会以己度人,认定只要两个人不是完完全全势均力敌,就一定会有欺凌和轻蔑?”
太后冷笑:“你不过是在找借口罢了,你觉得只要你嘴上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实际皇帝始终是皇帝,爱说没就没,那时你将有何依仗?他可是皇帝,你难道能反抗得了吗?”
晴翠反问道:“难道做朝臣的今日简在帝心,就一定善始善终?难道皇帝此刻对我不是爱,我就能有个安稳晚年?既然爱随时可以收回,权力随时可以收回,那么忧虑将来就能躲过灾殃吗?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无论怎么谋划都没用,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在一些无谓的事上算计,反而更早地将皇帝推远?”
说到这里,晴翠忽然又似了悟:“你是不是就走了这条路?”
太后忡然变色,怔愣良久。
晴翠轻声道:“我劝你还是回首往事,好好想一想吧。就比如我和你之间,初入宫时你待我宽容慈爱,我一直铭感于心。可你后来又为什么一再将我视为敌人呢?我从未想要伤害你,或者让你有一个凄凉的晚年,可你却一边施恩,一边又不信我会感恩你,杞人忧天,究竟反受其乱。”
晴翠蹲身行礼告退,太后伫立风中良久,直到残阳将尽,方轻叹一声,转身回宫。
自吵架那次后,皇后也不来紫薇阁例行听政,皇帝也不去凤阁例行听政,幸好凤阁与紫薇阁官员仍旧一起交流做事,否则两套班子各转各的,必定要出乱子。
眼见着明璋一天天长大,手里还有一个假戏真做的公主詹事府,每三日也像模像样开个会,荣安心里不可能不着急。
虽然公主詹事府只是一群小孩,讨论的都是些今天去哪里玩、要不要开个香茶果子露诗会之类幼稚话题,但是以小见大,能将一群小孩属下安排妥当,各司其职完成一场多达三十人的活动,足可见明璋有威信有能力。
太子优秀,这正是每一个想篡位的王叔都害怕的事。
朝堂气氛诡异,荣安公主心中窃喜,可惜太后早叮嘱过她,不可着急显露,隔日章嬷嬷又亲自到了公主府,将前一天太后与晴翠交锋的事说了:“太后说,咱们现今这位皇后娘娘,比柳茂冷静得多,还会反过来给人挖陷阱,拿着忠孝节义玩手腕。她现是皇后,又是长嫂,处处占着理,公主务必不要大意。”
荣安公主听进去了,转而思索,既不能内部分化兄嫂,那自己转而向外,发扬发扬美名总可以吧?无有民望,如何为君?
“幼容,我想去民间走走,看看田地春耕景象。”
陈幼容很明白荣安在想什么,尽职尽责提建议:“如今还在四月,再晚些就到了夏收时节,更加忙碌,宫中又要过端午,端午之后要忙皇后娘娘生辰,陛下又说今年要为昭德公主办个大些的生日礼。这样拖来拖去,又好到秋收了!此事宜早不宜迟。”
荣安公主点头:“就听你的。我在这附近有块封地,似乎是长蒿县?”
“是。离京城三十里路。”
“那也不远,咱们就去这个长蒿县,看看民家生活,幼容,早点吩咐他们,不得扰民。”
陈幼容答应了。
正是农忙时节,百姓都在田地劳作,陈幼容遵循荣安吩咐,严命县令不得扰乱耕作误了农时。县令有苦难言,有心要劝她们别来,可惜公主之命难违,想偷着安排人装扮成农户,也被公主府派来的女官盯着不得去。
万般无奈,县令只好试探着半讲实话:“大人,乡下不比城中,民多无知,恐怕冒犯。您看,是否允准下官掩饰一下,将公主说成钦差?原先男大人们来此,也是要早些训诫村民,使其知礼,并非下官刻薄厉民。”
陈幼容想了想,答应了:“还是要保证公主安危最要紧。”
县令如蒙大赦,忙亲下田间,挑了几户农妇:“过几日,京城要来女钦差,你们穿得整洁一些,说话要注意!得罪了钦差大人,有你们好果子吃。”
农妇们俱都答应了,县令心里七上八下,只求到那日不要出意外。
意外是必然会出现的。
陈幼容毕竟知道些民生,私底下劝了劝,凌清越依她所言,做了身朴素很多的绸子衣裙,也不戴珠子步摇,只插了金发梳、白玉簪。饶是如此,从马车里一出来,也晃瞎了众人的眼。不少百姓都盯着她直勾勾地看,更有大胆妇人开口道:“大人,你长得可真俊哪!”
县令立刻骂她们:“粗野鄙薄!贵人面前岂有你品评的份?还不快退下耕种去!”
县丞也赶紧使眼色,叫小吏隔开人群。
荣安公主只觉乡野小民,不懂规矩也常见,缓声道:“不要呵斥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