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秦嬷嬷卧在床边小榻上,屏住呼吸,留心听着一帘之隔的动静,准备等晴翠睡熟了自己再睡。
晴翠确实还没睡,正扒拉着算钱,越算越亢奋。
秦嬷嬷熬到子时过半,听见晴翠还在念念叨叨的,翻过身来轻声问:“娘子,怎么还不睡呀?”
真夜深难眠了?
“嬷嬷,我算来算去,头都要昏了,太后一份赏,陛下一份赏,荣安公主还送了那么多,算来算去我都算不清多少钱了。”
秦嬷嬷眼前一黑:“哎呀,你算这个干什么呀?”
“嗯,陛下一家对我这么好,我想报答他。”
秦嬷嬷笑道:“天下无不蒙圣泽,受圣恩,怎么报答得了呢?娘子心存感恩就可以了。”
“可我想做点事谢谢他们,”晴翠想了想,自己好像什么都不太行,“太后那里缺不缺人手?要不我去给她拉大车,打谷子,让她能少雇点人?这样陛下可以省一笔钱的吧?”
秦嬷嬷吓了一跳,忙说:“不可不可,您如今是宫中妃嫔,做这样的活反而是打陛下的脸,叫他难看了。外头人好说了:难道皇帝老爷连亲娘都养不起吗?难道太后没人使唤吗,还要妃子做苦力?这多难听啊!”
晴翠想起来了,这也是“规矩”,什么人就得做什么事:“哎呀,我真是困迷糊了,倒把这事给忘了。”
秦嬷嬷试探着问:“您是不是闲着无事,觉得无聊啊?”
“那倒没有,这样闲着什么活都不用做还有饭吃,我可高兴了。我就是,就是觉得不好意思,想报答陛下。”
秦嬷嬷便说:“娘子不要这样心重。宫里妃嫔,出身再高也是臣,君恩天高地厚,哪个能回报陛下恩典呢?话又说回来,陛下原本也不是要娘子报答他什么的。如今娘子是陛下的妃嫔,陛下来了,你陪他说说话,解解乏,就是报答他了。”
晴翠眼前一亮:“陛下成天写字读书,操心好多事,肯定腰也酸背也痛,明天我去……那个……叫什么?司药处,对,司药处去学学按摩,等陛下来了,给他解解乏。”
秦嬷嬷说:“甚好甚好,娘子快睡吧。”
终于哄着人睡下,秦嬷嬷也困得倒头就睡,第二天吃过饭,晴翠便换衣服要出门。
秦嬷嬷诧异道:“娘子,要去哪儿?”
“去司药处学按摩啊!”
秦嬷嬷惊道:“您真的要去啊?”
晴翠一脸迷惑:“难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嬷嬷们败下阵来,只好叫上侍女,陪晴翠出门撒欢。
经过这些日子,六尚局如今都知道民间来的才人娘子做事稀奇,但典药长使听见这离谱要求还是忍不住笑道:“娘子怎么要自己学按摩呢?”
晴翠说:“我要给……”
“是这样,我们娘子先前累着了,经过医女按摩后觉得效果颇好,她就非闹着要把这么好的本事学到手,”秦嬷嬷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打断了晴翠说话一般,笑得很是无奈,“闹腾了好些日子了,这不,到底劝不动,我们只好陪她来了。”
典药长使觉得这小娘子真是有趣又可爱:“娘子兴许不知道,司药处负责的是掌医方药物,凡药外进者,簿案种别,太医司医生来,则负责迎送、登记药方、抓药熬药、为宫妃送药,其实不教按摩推拿。医女会按摩,是因少府的太医司有医书,她们闲时看书学来的。”
晴翠便问:“那么姐姐,少府在哪里?我能去吗?”
典药长使诧异道:“娘子真的要学啊?”看她坚定点头,便指路说:“少府在皇城里,说起来娘子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它在外圈,远得很,须得过了二仪门再往西边拐,如果看见一个大圆顶,往那个方向去便是太医司了。”
晴翠道谢后离开,出门却遇到楚尚仪。晴翠还认得她,冲她打招呼:“楚尚仪,你好呀。怎么来这里了?”
楚尚仪是来给胡倩、梅青等人拿药的,又向晴翠道谢:“多谢娘子为她们求情。”
晴翠说:“也没什么,毕竟是条人命。”
秦嬷嬷冷声道:“恐怕楚尚仪还不知道,她们几个挨打是迟早的事。”
楚尚仪有些怔愣:“怎么了?”
“嬷嬷走啦走啦。”晴翠拉着梅香就跑。
秦嬷嬷看晴翠跑得太快,来不及细说,只留下一句“叫她们自己说,那天去请安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便匆匆追上去了。
晴翠见秦嬷嬷赶上来,便放慢速度等她。
秦嬷嬷追上来喘匀了气,轻声抱怨:“娘子就不该对尚仪局的人多么客气。先前不也是她发话不许郑姐姐留你?粗使院子一辈子不见贵人面,说起来都不像在皇宫里做活了,她还不肯饶过你,做什么今天这么给她好脸色?”
“其实也怪不得楚尚仪,谁也不想要些难缠的手下啊!”晴翠说,“我在外头和人抢活干,大家从来是用拳头分高下,地主婆子对丫头也是又打又骂,我还没见过宫里这样拿着小棍都不打人的呢!其实嬷嬷姑姑不打人,还那么耐心教我,就能看出楚尚仪这个管事的挺好了。”
秦嬷嬷冷哼:“那是郑姐姐和吕姐姐自己好,与她有什么关系!”
晴翠劝她:“你看楚尚仪斯斯文文的,平时也不爱说笑,我估计她遇到那些泼皮无赖都不知道该怎么驱赶出去,刚好李素梅她们又打架,楚尚仪吓坏了,不想留我也算人之常情。说起来,要不是她发话不留我,我也不会跑到那边草地上哭,我不跑,幼容姐姐就不会过来找我,给我鼓气帮我练规矩,那我们就遇不到陛下了。”
秦嬷嬷无奈道:“郑姐姐出自尚仪局,但也曾对娘子说过,有事不能太软,娘子怎么不往心里记呢?”
“嗨,因为我进宫之后,凡是受了委屈,过后立马有人给我公道或者补偿,那我还有什么好怨愤的呢?”晴翠低声说,“咱们在宫里是一辈子,楚尚仪也少不了是大半辈子,好端端的,我非得和她掐起来干什么?你看在行宫的时候,皇后娘娘多威风,叫来六尚女官直接下令要揉搓我和宋静怡。那后来呢?六尚局只不过‘照章办事’了一点,皇后亲爹娘就又累又饿还没好地方睡觉,是吧?”
秦嬷嬷缓缓点头:“也是。娘子想得长远,不过也不用太过忌惮她们,咱们不找事,但也不能叫她们不把咱们当回事。”
“嬷嬷放心,我可不是好人。要是尚仪局往后还敢给我闹妖,我就请十八罗汉去降妖除魔。”
几人有说有笑到了太医司,被医女引进杏堂,晴翠看着偌大的房间有些发蒙:“王御医在吗?”
几个男太医头也不抬:“王御医走了,来干什么的?”
晴翠诧异道:“走了?不能吧,昨天我还见她了啊!谁能让御医卷铺盖走人?”
“昨天见过,今天就不能走了?”一个女医细眉细眼的,闻声嗤笑,“这里来了又走的人多得去了。”
秦嬷嬷皱了皱眉,医女忙说:“诸位太医,这是昭阳宫的才人娘子,还不见礼?”
太医们动也未动,一个年老的太医抬眼看了看:“既是内宫之人,来我们太医司做什么?这可已经在外头了,没规矩!”
晴翠制止了秦嬷嬷,扫视一圈:“我来找点医书看,学一学按摩推拿。”
“看医书?学按摩推拿?”一个年轻太医嗤笑起来,“你懂什么方寸经脉?懂什么关节穴位?”
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太医不屑地说:“听闻才人自民间而来,连个父母名姓都没有,乃宫中未有之卑贱,恐怕字都不认得一个吧?”
众人都哄笑起来:“不识字的才人,可真是本朝未有之奇闻呢!”
梅香怒道:“天子宫嫔,岂容你等评点?陛下亲口说才人品格珍贵,入宫乃天子爱民之意,莫非几位比陛下还要懂民之贵贱?太后亲口对我们娘子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女儿,难道你们的意思是太后卑贱?”
众人倏然变色,都不敢再接话。
秦嬷嬷冷声道:“你等见君不跪,欺辱君上,不知有几个脑袋能砍?”
年长太医强辩道:“我不曾见过宫嫔至此,实在不知外臣如何行礼。”
秦嬷嬷怒道:“不知行礼难道跪也不会跪吗?”
八字胡太医说:“我等见君才拜,旁人不奉旨算不得君。否则后宫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叫我们拜,成什么样子?”
晴翠自然也听懂了他们欺辱嘲笑之意,只是这样的恶意她见得多了,乡下粗野男人说话比这恶心,因此晴翠并未因这几句话而局促,何况梅香说得多好,皇帝太后都不觉得她卑贱,还叫她留在宫里,送她那么多金银珠宝,荣安公主对她也好。晴翠想到这些,更不在乎几个太医了:“嬷嬷,不值当的生气。我们回去吧。”
秦嬷嬷压不下这口气,只是晴翠刚经历了被人看轻,她不能在此时不听话,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梅香等人气怒难忍,离开前还狠狠瞪了太医们一眼。
晴翠一行人走了没多远,那细眉眼的女医追了上来,对晴翠赔笑道:“才人娘子莫怪,冬日里太医司忙着配药,好几天没合眼了,才刚坐下歇着,疲累之余难免有些不知礼数,娘子宽宏大量,还望海涵。”
秦嬷嬷冷哼:“你们对着陛下也这样不知礼数吗?”
晴翠说:“我只问你,王御医去了哪儿?谁把她撵走的?昨天我打发人来看她,她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不见了?”
女医忙说:“王御医没走,只是她家里有些事,昨晚赶着宫门落锁前紧急出宫的,您方才想必也瞧见了,她的桌案都还没收拾呢!”(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