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梁贤,晴翠也不顾天已擦黑,跑去库房要拿布料给她做衣裳。只是库房尽是绫罗绸缎,哪样穿在梁贤身上都太扎眼,郑嬷嬷劝道:“娘子给梁姑娘的那几件衣服,说是应急也就罢了,但专门给她做衣裳,就得考虑她的处境了。不然白白做了,她不能穿,岂不更让人难过?就拿咱们的一等布做衣服,好不好?”
晴翠有些忧愁:“贤娘可爱鲜亮了,那布料颜色不怎么好看,做被子也就罢了,做衣服丑丑的,贤娘穿着不喜欢怎么办?”
芹香出主意说:“娘子莫要着急,咱们这里没有合适的料子,飞织令那边多得是。娘子无需拿面料过去,只要去飞织令找给咱们昭阳宫做活的针线上人,叫她们做几件适合梁姑娘穿的衣服就好了呀!”
晴翠听她鼻音浓重,先问道:“你莫不是病了?”
芹香摇头:“也不要紧,就是方才被风吹了一阵。”
晴翠便打发她去休息,又叫人去请大夫开药,再吩咐厨房给芹香煮一碗燕尾小馄饨,汤里多放胡椒,荷包上两个鸡蛋,安排完了才又问道:“宫人里头能穿得最好的有什么?顺便也给赵尚寝做两件,算我谢她借衣服。”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最终晴翠决定:“那就给梁贤做两件羊皮袄外头穿,从我这拿好棉花,叫飞织令挑着鲜亮布料给她做三五套棉衣,再做分指的羊皮手套一副,半指的一副,羊皮棉靴一双,家常棉鞋两双。给赵尚寝做一件银鼠皮大袄,夹层要絮棉,两件绸面子暗花棉袄,再叫飞织令给她做一床蚕丝被,蚕丝也从我份例里出。算我谢她照顾贤娘。”
晴翠看着梅香又笑道:“再给我们梅儿补做两套好衣裳。你自己去挑喜欢的款式,不管什么样子的都行,我出钱。”
梅香欢喜不已,也不管天色将晚,忙忙去数棉花、蚕丝与绸面衣料,用个大布袋装了,与菊香一人一边提着袋子,另一只手打着伞,出了昭阳宫,往绣房方向而去。
两人出来没多远便遇到一队人,打头的两个太监提着灯笼,后头四个太监肃手跟随,中间一人穿着深色斗篷,手揣在棉围子里,一边站了一个宫女,瞧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两人走到极近才发现竟是李素梅,不由得一愣,心里纳闷她怎么又出来了,边想着边将伞往侧边一落,冒着雪蹲身行礼:“更衣娘子万福。”另一只手上提的棉花袋子并未放下。
李素梅冷冷开口:“你们本是宫女,见了宫嫔因何不行全礼?”
梅香心里有气,抬头答道:“回禀更衣娘子,奴婢们手里现提着不能沾水的东西,只能行半礼,这原也不违规矩。”
前几次晴翠来找苟灿烂的麻烦,次次都有梅香跟随,李素梅早恨她恨得牙痒,此刻便说道:“不违规矩?宫女遇嫔妃时,若手上不便,则应将物品放于他处,端正行礼,你是哪个嬷嬷教出来的,这样没规没矩?”
梅香心说你规矩好,好到在绣芳宫就被掌刑司女官揍一顿。只是尊卑摆在这里,她在昭阳宫任性撒娇,出来仍是个奴婢,哪怕对方只是个更衣,梅香也只能忍了,和菊香将棉花袋子放到冰雕的花坛台子上,又将伞撑在袋子上头,免得落了雪,忙忙重新行礼请安:“更衣娘子万福。”
李素梅冷笑:“今天怎么这么乖?往日的伶牙俐齿呢?你主子不在,没人给你撑腰,你就懂事了,可见就是个贱骨头!来人,把她送去掌刑司,重打五十大板,让她学点规矩!”
两个太监站出来,表情傲慢:“请跟我们走吧。”
梅香惊慌道:“我是奉我们娘子的命令出来办差,你们怎么敢拦我?”
李素梅喝道:“难道旁边不是还有一个宫女?她就送不得了?果真是狗仗人势,送去掌刑司重重地打,打死为止!”
两个太监忙应道:“主子放心,奴才们这就把这小贱皮子提过去,看着她了账再复命。”
梅香更加害怕。
菊香见势不妙,忙应道:“是,更衣娘子说得是,奴婢接了这活就是。”去花坛拿袋子时轻轻碰了梅香胳膊一下,梅香会意,忍气吞声跟着太监离开,因悬着一颗心盼望菊香快点救她,走得磨磨蹭蹭。
李素梅哼了一声,两个太监忙一人一边架起梅香就走:“小贱骨头,还敢跟爷磨叽?”
两个太监硬拉着梅香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李素梅一行人在夜色中朦胧不可见,估量着她应该也看不见这里了,才对梅香说:“得罪姑娘了。姑娘且在这避一避,莫要跑出去叫她看见。”说完将梅香放下来,又给她作揖:“得罪了。”
梅香松了口气,连忙道谢:“多谢二位公公。”
“姑娘客气了,”高点的小太监笑道,“小人叫王大麦,我这位兄弟叫钱小米。我们被分在更衣娘子这里当差,不得不听令,方才只能委屈姑娘了。”
梅香说:“那过后她再看见我,你们岂不是要倒霉?”
钱小米苦笑道:“这就要求一求姑娘,在才人娘子面前替我们说句话了,到时只说才人娘子生气,将我们打了一顿,遣去干粗活。总之不在李更衣这里伺候,我们就算捡了条命了。”
那边菊香仗着天黑路熟,借几处冰雕遮掩,忙从另一条路掉头冲回昭阳宫,向晴翠禀报梅香受罚。晴翠闻言大惊,又怕单派个人过去宫正未必肯听,忙自己带人追了出来,一路奔着掌刑司方向去。
晴翠匆忙出门,只披了个白狐狸皮袄,夜色中白突突的分外显眼,李素梅看见了,那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太监也看见了。
“哎,那是不是才人娘子?”
“瞧着好像娘子是往掌刑司去了。”
“不得了,要穿帮了。”
梅香顾不得两个太监如何商议,见靠山来了,忙奔出去找她:“娘子,我在这。”
晴翠听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心疼不已,抱着她安慰:“梅儿乖,有我在不用怕。”见李素梅过来,晴翠也不等她开口便说:“梅香是我的人,便是真犯了错,也只该我来惩罚,轮不到一个更衣插手管教。”
李素梅还没开口就被堵了回去,再听这漂亮宫女的名字更觉分外刺耳:“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梅?从今儿起把名字改了!”
晴翠觉得莫名其妙:“人家名字叫得好好的,凭什么你说改就得改啊?”
李素梅说:“我名字叫梅,她也叫梅,岂不是犯了我的讳?”
晴翠更觉得这人有病:“那你自己改个名字不就好了,改个一般人都不叫的名,谁也不犯你的讳。”
李素梅鄙夷地看着梅香:“我是主子,她是奴婢,哪有尊为卑让道的道理?”
看梅香咬着唇,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晴翠怒道:“我是才人,你是更衣,哪有尊为卑让道的道理?”
李素梅不满地说:“我们都是主子,她是奴婢,我只是要奴婢为我让道而已。”
晴翠丝毫不让:“你嫌弃我的侍女就是嫌弃我,你这是以下犯上!”
“为了避开主子名讳而改名的奴婢多得去了,难道就差她一个?”李素梅看着梅香嘲讽道,“不过一个奴才,叫个什么名不行?便是改成竹香菊香荷香也无妨!”
竹香等人勃然大怒,强压怒火道:“梅更衣说话未免太过分,难道我们就没有名字的?”
李素梅冷笑:“混着叫又有什么关系?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谁还分得清你们谁是谁呢?”
梅香再也忍不住,冲李素梅吼道:“这破名字是礼嬷嬷取的,我本来也不想要!你稀罕那梅,留给你好了!”
郑嬷嬷忙说:“天冷风大,娘子还是先回宫吧。奴婢与菊香去办差事。”晴翠点点头:“辛苦嬷嬷了。”便带梅香回宫。
梅香今日被戳中痛处,哭泣不止,便向晴翠请求早退:“奴婢想回房自己待着。”
晴翠答应了:“你自在待着,我不叫人烦你。”
梅香一回房便扑倒在被子里,想着李素梅的嘲讽,想着礼嬷嬷不容分说改了她的本名,想着养蚕时候的苦日子,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娘,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死得那么早,为什么丢下我自己活在这可恨的人世间……”
侍女们回房时梅香已经睡了,衣服也没脱,趴在被子上,脸上还带着泪痕,竹香和菊香怕她着凉,给她脱了外衣,盖好被子,荷香把炉子掏了掏生起火来,又检查了一遍烟道,确认无误才回去值夜。
梅香睡到半夜烧了一次,自己爬起来倒茶水,外间秦嬷嬷听见动静进来,见她脸烧得红红的,忙要去厨房,梅香说:“嬷嬷,没什么事,我喝点凉水就好了,我不喜欢姜那个味。”秦嬷嬷说:“你现在烧得身体发热,反倒不能喝凉的,炉子上有温水,我给你倒些。”
梅香喝了半碗热茶,抱着被子呆愣愣坐了半晌,天快亮了才又睡下。(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