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开学之前落雨,而且是暴雨,这种情形非常罕见。
暴雨落了两天还不见停。暴雨肆虐的第一天,余校长他们见势头不对,就分头下去通知学生,明天不用来到学校报到,后天准时到校上课就行。哪料到,第二天暴雨更甚,山上山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急流。他们只好又将远远近近的山村重新走一遍,告诉学生们开学时间再顺延一天。第三天下午,已经不能用暴雨来形容的暴雨疯狂到极点,正当所有风云、林木、山体一齐呐喊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击中后山的那座石峰。解体后的巨石顺着山坡滚下来,临近学校时,正好弹起来,穿过屋顶,将六年级教室的讲台,打桩一样砸进地里。然后就地打了一个滚,破墙而出,十分精确地安卧在旗杆下面。
界岭小学的房子是“*****”后期修建的,原准备安排一批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后来,叶碧秋的外公决定将这些闲着没用的房子改造成小学。他曾惋惜这批知识青年中途变卦,说好要来,却又不来,如果来了,界岭的文化面貌肯定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叶碧秋的外公当村长时,正是越穷越有威信的时期。他往乡里跑一次,再往县里跑一次,就将知青点要来了。代价是,将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指标都给了别的村。叶碧秋的外公力排众议,让大家相信,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的人,只能成为界岭的生产关系,无法产生生产力。知识青年一来,既扩大了生产关系,又增加了生产力,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多少年之后,当大学生人数就像物产一样成了各地攀比指标后,在各种报表上,工农兵大学生同样既是生产关系,也是生产力。虽然如此,也没有人说叶碧秋的外公在决策上犯了错误,却说是上级领导同知识青年一起欺骗了界岭人民。房子还是新的时,县里还记得打招呼,让村里代为管理。那一年,叶碧秋的外公擅自决定用知青点的房子,办一所自己的小学。村委会有人担心,建议还是请示一下县里。叶碧秋的外公说,空置的房子垮得快,用来办学校则是养房子。
当年,知青点的房子一定要盖成红色的。为此,界岭的男男女女都到乡里去挑红砖。那时候,这房子是这一带山里最漂亮的,有一阵,大家将它叫做红砖屋。二十多年了,别的公屋早已破烂不堪,学校的红砖屋,用村长余实信心满满的话说,再用十年也没问题。界岭的事有些是没道理的,譬如,老山界上的大庙,既得神灵护佑,尘俗之人也爱护有加,每隔三五年仍需整修一次。反而是一年到头总有小学生捣乱不已的红砖屋,这么多年,基本上没有大修过。所以,大家认为,读书的人养房子。
霹雳震响之前,余校长正在和余志说话。余志昨天就要去乡初中报到,被余校长拦住了。这会儿,他又要下山,余校长仍旧拦着,一定要等李子来邀他,才让走。霹雳一响,刚刚还说暴雨没什么可怕的余志,情不自禁地钻到余校长怀里。依偎了片刻,余校长便推开余志,拉开虚掩的大门,正好看到巨石在电光迸发中自天而降,又从教室里破墙而出,翻了几个跟头,挨着旗杆不动了。风雨中飘荡着一股强烈的硝烟气味。余校长抱着自己的头,不是害怕,而是头晕,等到蓝飞出现在门口,才在心里叫一声:“惨了!”余志双手抱住余校长不让他冒雨出去,说这是近地雷,非常危险。
余校长正在犹豫,从后山传来隐隐约约的叫喊声。
余志也听见了,而且还分辨清楚了:“是孙老师!”
余校长果断地推开余志,操起一把锄头,一头钻进暴雨中。余校长顾不上说什么,一挥手,示意让蓝飞跟上,一起往后山去。找到孙四海时,他正在自己的茯苓地附近拼命地挖排水沟。
霹雳震响之前,孙四海就上山了。雨太大,他担心再过两个月就要收获的茯苓被山水泡成汤。孙四海亲眼看到,一道惊人的闪电将山野照得通透,在接下来极为黑暗的瞬间里,他感到天地都麻木了,伴随着这感觉的是一道更加惊人的闪电。孙四海坚信没有听到巨响,因为自己就是这巨响的一部分。他只看到山顶上那座石峰,无声无息地塌下来,巨石顺着山坡往下滚,每一次腾空都有闪电映照。
余校长和蓝飞赶来时,孙四海的听力还没有恢复,只能指着倒在排水沟上的两棵大树,示意这些也是被雷电击倒的。情况紧急在于,半个山坡的来水,应该是顺着排水沟流到旁边的峡谷去。可是倒下来的两棵大树像两座拦水坝,将排水沟堵得死死的,浑浊的山水,改变流向,顺着树干涌到学校这边的山坡上,引来泥沙俱下,直接冲向学校的后沟。三个人忙到天黑,才将被大树堵塞的排水沟挖通。然而,学校后沟里的泥沙,已经堆积到窗台那么高了。
那一声霹雳大约用尽了老天爷的力气,暴雨终于减弱了。
这时候,邓有米也来了。邓有米想过那阵霹雳也许会弄出点事故来,却没料到它几乎毁了学校。旗杆下面的那块巨石更让他大惊失色。如果当时滚落的惯性再大些,石头越过操场,沿着山坡下去,正好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最恐惧的人是蓝飞。从山上下来,说好大家一起将教室巡查一遍,蓝飞走到六年级教室,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六年级教室被那块大石头砸个正着,外墙倒了,大梁一端歪在地上,另一端搭在后墙上。讲台被砸到地下近半米深。蓝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余校长叫了他几次,都没有动静。
等余校长他们转回来后,蓝飞才突然开口说:“如果不是一再推迟开学,大石头滚下来时,我正好站在讲台上讲课。”
孙四海回敬说:“一点没错,还有三十名学生陪着你哩!”
余校长则说,当务之急是要向村长余实汇报,还要找人帮忙挑后沟里的沙土,不然,剩下的两间教室,也很危险。
离开学校去找人救急的孙四海,一会儿就带回十几位学生家长。
向村里报告灾情的邓有米,却没有带回村长余实。村长余实淋了雨,感冒发烧,刚喝下一碗姜汤,正盖着棉被发汗。听了邓有米的话,村长余实直骂老天爷,为何单挑六年级教室砸。他说烧一退,就会赶到学校来。
大家顾不上吃晚饭,一口气忙到半夜,才挖出一道临时排水沟。余校长喘了一口气,发现雨已经停了,云缝里露出几颗星星。
临散去时,余校长与大家说好,明天一早接着干。
因为太累,余校长夜里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听到外面有动静,原来是村长余实领着叶碧秋的父亲等六七个砌匠来了。天色还不太亮,余校长带着村长余实实地看了一遍。在没有倒塌的教室里,村长余实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指着后墙说:“这墙歪了!”
大家眯着眼睛看去,墙壁果然歪了。
在村长余实的亲自督促下,叶碧秋的父亲领着几位砌匠,用新砍的几根树干,由内向外将墙壁撑住。至于后沟的沙土,不用村长余实安排,家长们早就排好班,三五个人一伙,轮流来学校,估计一个星期就能清除干净。
只是五六年级教室的问题太大。桷子、桁条几乎全断了,陈年旧瓦本来就很脆,从高处摔落下来后,全成了瓦片,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最关键的还是横梁断了,不能再用。没有横梁,教室就无法修复。有位砌匠是王小兰婆家的亲戚,这位李家表哥记得王小兰的小叔子原来打算盖平房,备了一副横梁,后来盖了楼房,横梁没有用,一直闲在那里。村长余实听了,连声叫好,就是不提盖屋买横梁,一分一厘都不能赊欠的铁规矩。
见大家都不做声,村长余实就催余校长赶快去王小兰家,小叔子不在,她丈夫,一样可以说话算数。余校长老老实实地说,一副横梁要抵半间屋的价,学校出不起这个钱。村长余实非常顺畅地说,大家都说,余校长到省城赚了一个万元户回来,急事急用,可以先垫付一下。余校长被这话顶到墙根上,连个借口都找不出来,咬着牙说,他那点钱,刚够买一副横梁。村长余实很高兴,其余椼条和桷子,缺多少只管上山去砍,将账记在村委会的名下。
事情刚商量出个眉目,天地间忽然一亮,云层遮掩的山岭上,露出一道灿烂霞光。大家心头一喜,这场雨下得太足,接下来半个月肯定全是天晴。
在去王小兰家的路上,余校长不停地责怪自己,怎么就想不出拒绝的办法,将攒下来的这点钱留给余志呢?直到与王小兰的丈夫谈妥,钱都付了,他还在后悔。
王小兰不了解内情,还以为是村长余实额外开恩,禁不住长吁短叹,如果村官们事事都能如此,界岭的事就好办多了。正在数钱的丈夫,突然冲着王小兰大骂:“界岭的事与你有个屁相干!”
余校长转身出屋,见李子正在收拾行李,就问她,父母刚才是不是又吵架了。李子点点头,从上初中开始,每次回家他俩都要吵一架,离开家时,又要吵一架。今天早上妈妈在厨房里偷偷地为她炒油盐饭,他俩又吵起来了。余校长说,人病久了,越活越不容易,能吵架说明他身体还能挺得住。李子说,她觉得父亲其实烦的是她。还说,如果不是想妈妈,她真想长期住在学校里,不回家了。
听李子这一说,余校长就觉得自己不应再想那些钱了。
回到家里,余志将做好的早饭送到他面前。余校长看了一眼余志有些贫血的脸色,又心酸起来,明明很饿,却咽不下东西,勉强将碗里的饭吃完,就放下了筷子。余志懂事地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余校长一边否认,一边往外走,正好碰上背着一只大包的李子。
余志抢着将碗筷洗干净,才将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拼成一担,然后朝孙四海叫道:“孙老师,我们上学去了!”孙四海走过来,说是试试他们的担子,然后就一直挑着送到学校后面的山脊上,才返回来。
这期间,各显神通找早饭吃的人陆续回来了。
余校长看到几个砌匠聚在一起议论什么,便有意提醒村长余实,他们一定是在讨论工钱的事。若是村长余实接了话,余校长就会说,接下来还要花不少钱,学校的几个老师,没有谁垫付得了,村委会何时才能拨款给他们?
村长余实却快步躲开,根本不接话。
余校长只好安排:趁着天晴,毕业班暂时挪到二年级教室上课,二年级的学生在操场上临时对付一阵。村长余实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毕业班是教学工作的重中之重,凡事都要优先。还当场表态:今天下午就让余壮远来报到,校难当头,村长的儿子应该像个男子汉。
只要不提钱,村长余实对任何事都表现得很爽快,毁坏的教室得彻底大修,砌匠们,要趁着雨后天晴赶紧动工,不能拖到入冬,那时雨雪一多,不说没地方上课,施工时也多有不便。
村长余实考虑最多的是架横梁的事。他将叶碧秋的父亲和其他砌匠叫到一起,选了半天,只有第二天早上六点是最好的时辰。这下子可把大家急坏了,虽然只是在外墙的位置上砌一座砖垛,能将横梁架起来就行,可一应材料都没有。村长余实不管这一套,他要砌匠们自行解决,回头再一起算账。也是因为余校长自掏腰包做出了范例,砌匠们答应从各自家底中想些办法。
砌匠们不忙,余校长他们就得忙。砌匠们一忙,余校长他们就闲了下来。半夜里,点着火把加班赶工的砌匠们终于将架横梁的准备工作全做好了。
余校长正要进屋休息,叶碧秋的父亲走过来告诉他,早上砌匠们在一起议论的不是工钱,是有两个砌匠发现,李子和孙四海站在一起时,活像是父女俩。
听说这事是李家表哥发现的,余校长吓了一跳。
因为替孙四海担心,余校长夜里少睡了两个小时。
好在横梁起架前的一应祭祀,必须由砌匠亲自动手,不欢迎有太多人观看。余校长睡到六点差十分才起床,和孙四海、邓有米一起,放了一串响鞭,然后就在一旁看着砌匠们如何将横梁架到墙上。
横梁架起来后,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余校长不敢再拖延开学时间,上午九点,学生们到齐后,就在操场上举行了新学期开学典礼。因为发生了自己所说的校难,村长余实破例亲自到场,同余校长一起拉动绳索,将收藏了一个暑假的国旗升得高高的。
一旁的邓有米,吹奏完国歌,假借甩笛子里的口水,将脸歪到孙四海耳边,小声说,儿子都上六年级了,当老子的才想起来重视教育。孙四海说,以村长余实的为人,别说他儿子成不了状元,就算是将他的儿子教成了状元,他依然是想什么时候变脸,就什么时候变脸。
升旗仪式结束后,四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回到教室。二年级的学生只能在操场上架起黑板上课。村长余实在旁边转来转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同砌匠们说话的余校长连忙过来询问。
村长余实指着旗杆旁的石头说:“将士出征,若是被风吹断帅旗,是为大不利。古书上都是这样写的。若是这石头再往前半尺,砸断旗杆,是你们学校的不吉?还是界岭村的不利?或者是更大范围里的不吉不利?”
余校长眨眨眼睛才回答:“石头滚下来时,旗杆上没有旗,只是一根光杆,真的有预兆的话,也只能算警告吧!”
村长余实将眼睛瞪大了一圈:“你这是答非所问!”
余校长不停地眨着眼睛:“一所小学,有什么好警告的。”
村长余实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界岭村是要闹出点大事才能引起外面的注意。可这么个小地方能出什么大事呢?”
村长余实沿着石头滚落的痕迹,走到刚刚搭起横梁的教室里,站在大石头砸出来的土坑边,问余校长,按照正常情况,石头落下来时,应当是谁站在这里上课。余校长说,是蓝飞。村长余实一连追问三遍。余校长坚持说,界岭小学是一个老师管一个班,正课和副课全部包干,蓝飞教六年级,别人就不会占他的讲台。村长余实终于点了点头。
这时,下课铃响了。
村长余实要余校长将蓝飞叫过来。
村长余实指着土坑对蓝飞说:“界岭的石头好凶呀!”
蓝飞说:“真凶,就不会被雷电劈成这个样子。”
村长余实说:“你也别当事后英雄。没看到石头是冲你来的吗?若是按时开学,只怕正好砸在你的头上。”
蓝飞点点头说:“我不否认这是一种可能。”
村长余实又补充说:“应当是砸烂你的狗头。”
蓝飞苦笑一声,继续点头承认。
大家都明白,狗头之说,是从教室后墙上,那条隐约可见的“**”标语沿用而来的。
村长余实进一步分析说:“被雷电轰下来的石头,之所以冲着蓝助理而来,是因为蓝助理侵占了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一个民办教师转正,就减少界岭村三分之一的教育支出。你侵占了界岭小学的转正名额,就是侵占了界岭人民的利益,在政治上是卑鄙的,在道德上是无耻的。”
村长余实故意将话说得轻飘飘的。
蓝飞到底还是蓝飞,在因转正风波忍耐三个月后,他不顾旁边还有许多的学生,突然像霹雳一样爆发,将一支粉笔猛地掷向村长余实。
“界岭的畜生都可以骂我,你——没有这个资格!”
“你敢骂人!到了老子的地盘还敢造老子的反!”
“谁骂你啦!我骂的是畜生,难道你是畜生吗?”
村长余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左右开弓打了蓝飞两耳光。
叭叭两声脆响,比山顶巨石受到霹雳轰击,更让人震惊。
连村长余实本人都呆呆地看着蓝飞,等待进一步反应。
想不到蓝飞轻轻一笑,而且是那样由衷,见不到一丝苦味,就像暴雨之后从云层透出来的那缕霞光。开学的第一天是蓝飞值班,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然后敲响那只挂在屋檐下的铁钟。第二遍钟声响过,蓝飞走进由二年级教室改成的六年级教室。
余壮远喊了一声:“起立!”
全班同学齐声叫道:“老师好!”
余壮远再喊一声:“坐下!”
他自己刚刚坐下,蓝飞就点了他的名。
“请余壮远同学站起来!”
蓝飞的话音刚落,村长余实就闯了进来,左手揪住他的领口,右手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嘴里还不停地吼叫。
“你要是敢让我儿子罚站,我就叫你躺在教室里!”
蓝飞掏出手帕,擦了擦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后,将手帕重新叠了一下,继续擦鼻子上的血。如此重复了五次,每一次的动作都很优雅。到最后,他才抬头问全班的学生,自己的鼻子上还有血吗?学生们用很小的声音一齐说:“没有了!”蓝飞这才清了一下嗓子,问一直站在那里的余壮远。
“余壮远同学,请你回答上学期思想品德课中讲过的一个问题:青少年何时才能获得最基本的公民权?”
余壮远被吓坏了,怔怔地回答:“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
班上的学生全都抿着嘴。蓝飞说:“那是法定结婚年龄,我问的是公民权。”
余壮远说:“我爸说,结了婚才有公民权。”
蓝飞轻轻一笑:“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四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是依照法律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人除外。”
蓝飞在用木头撑着墙壁的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请同学们以自己年满十八,获得公民权后,要不要将选票投给那些蔑视知识,蔑视人权的“村阀”为题,写一篇五百字的议论文!见村长余实还在讲台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蓝飞又说,今天的作文不用写在作文本上,写在心里就行。
教室很静,蓝飞在课桌之间的走道上来回走着。
村长余实终于待不下去了,他丢下一句狠话警告蓝飞:休想将界岭小学变成培养反对派的基地!
村长余实走后,学校里闹得更厉害了。
最生气的不是蓝飞,而是孙四海和邓有米。甚至请来整修校舍的砌匠们和那些在后沟挑沙土的家长,都比蓝飞反应强烈。都说要去乡里告状。蓝飞是真平静还是假平静,大家都看不准。不过,当他说了一番话之后,大家不免对他另眼相看了。
蓝飞说,在乡中心小学几年,年年都能听说村干部打老师的事。只不过大多数老师都是本地人,有各种各样的顾忌,才没有声张。就算闹将起来,也不会有结果,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干部打人,就像丈夫打老婆,是一件不太好管的事。村长余实这种人,不打他,就要找机会打别人。蓝飞现在是公办教师,挨了打,村长余实会心虚。如果是打民办教师,他真的会像打老婆一样没有顾忌。如果,村长余实从此对学校老师的公民权利有所尊重,自己挨上这几下,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蓝飞请三位老师到他屋里喝酒。他预备的酒菜很丰富,显然是有所准备。今天的事,只不过是偶然的契机。蓝飞表面上的不在乎,让大家心里更沉重。一瓶酒喝完,蓝飞对大家说,暑假时,他到县里活动了一下,有两个单位想要他去做文秘工作。他对自己这一生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目标,不管发生什么事,界岭都是一处驿站。所以,他不仅不会恨村长余实,还会感谢他给了自己更大的动力。蓝飞在界岭待了整整一百五十天。在离开之前,他要做一些余校长他们不能做、不敢做的事。痛骂村长余实和在课堂上讲公民权,其实是蓄谋已久的。
在界岭小学,从未有过这天晚上的情形。
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一言不发,默默听着蓝飞的讲演。蓝飞说了很多,他以自己为例,之所以要放下教鞭,离开讲台,去到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官场上谋发展,是因为自己从那些厚黑的书籍中悟出一个道理,用火治不了火,用水治不了水,教育拯救不了教育,民办教师也拯救不了民办教师。所以自己决定赴汤蹈火,去往官场一试身手。对界岭小学来说,靠学校是救不了学校的,也必须有人赴汤蹈火,将村长余实撵下台,取而代之。
蓝飞走后多日,这个话题又被余校长他们重新提起,大家都觉得不无道理。在孙四海看来,处理事情善于举一反三的邓有米最有村长相。邓有米则说,以余校长的德高望重,只要出马,比老将黄忠还靠得住。余校长中意的反而是孙四海,举止行为有几分浪漫的孙四海,才是最有希望的黑马。
三个人说来说去,并没有真将此话当回事。
他们面前的最大压力仍然是整修校舍。
蓝飞挨过村长余实的两耳光和一拳头后,第二天就请假下山去了,过了两个星期才回来。他随身带来一纸调函,上面写着于一个月之内到县人事局报到,另行分配工作。村长余实听到这个消息,颇为不屑地说,如果是组织部调蓝飞去,他还胆怯三分。其实蓝飞的工作单位已确定,是县团委少工部。
蓝飞背着行李离开界岭小学时,天上又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