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福上任后的日子,除了每日升堂,便是翻看过往文书,了解宁闵现状。
七日后,衙门里突然涌进了五百多名衣衫褴褛的乡民。
这使得往日里肃静庄严的公堂,被哭闹、叫喊声占据。
刘二福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会,朝景玮递了个眼色,起身走到堂前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跟前,温声道。
“老伯可是为琼布税而来?”
景玮则跑去和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中年汉子拉呱。
“是,还请县太爷为民做主。”接着,银发老者便颤颤巍巍朝刘二福磕了两个响头。
见状,堂内外的乡民们纷纷跪地磕头。
看着深秋里衣衫褴褛、满面愁容的乡民,刘二福心里五味杂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地理解了“何为父母官”。
刘二福缓了口气,眼神扫过吴右槺,在惊堂木上停了一下。
吴右槺领悟,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语气严厉道:“肃静。”
“威武——”立在大堂两侧的衙役们,整齐划一的抬起手中木棍敲击地面。
堂威震慑住了乡民,满堂皆静。
刘二福亲自将银发老者扶了起来,缓缓开口:“即使今日你们站在这里,无一人开口,我也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话落,银发老者重又跪倒在地,苍凉着声音悲戚道:“我等今日聚众而来,并非有意为难大人,而是世道艰难,已没有我们的活路了。”
刘二福看一眼老者,没再伸手,从容转身,不疾不徐走到公案后坐下,一脸严肃道:“宁闵县共有三千三百四十三人,至今却仍有三千余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些,我身为父母官,如何不知?”
见堂下一个年轻汉子想要说话,吴右槺喝道:“休要再胡闹。”
年轻汉子被吓的赶紧低头。
这时,景玮结束了与中年汉子的攀谈,用口型朝刘二福说了四个字:“不出所料。”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二福毫不吝啬地给了景玮一个赞赏的眼神,同时在心里无比庆幸自己的未雨绸缪,提前对事情做了预判,议会敲定了章程。
卸掉了最后一丝顾虑,刘二福整个放松了下来,淡淡道:“原本我是想等到每年的交琼布税日,也就是后日,在县衙布告栏张贴布告,宣扬佳迅。”
刘二福取过茶,揭开茶盖,慢悠悠喝了一口,仔细品了品,待吊足胃口后,放下茶盏沉声道。
“我乃朝廷亲派县令!上任第一要务便是当好这宁闵县的父母官,让我治下百姓,朝廷子民,都能安稳渡过这个冬天。”
说到这里,刘二福面带笑意,“在此,我慎重宣布:宁闵县全县,从此免除琼布税。”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多年夙愿一朝达成,竟是如此突然。
一众乡民哭的哭,笑的笑,更多的却是一脸茫然,和难以置信。
吃人的税收,说没就没了?
银发老者伏倒在地,泣不成声,感恩戴德。
而之前与景玮交谈的中年汉子,这会正拨开人群,走至最前面,立于银发老者左侧,随后“啪”地一下跪倒在地,涕泪俱下,“感谢陛下,感谢朝廷,感谢大人!”
其他人见状纷纷也反应了过来,跟着跪拜,“感谢陛下,感谢朝廷,感谢大人。”
……
刚任县令第五日就敲山震虎,余震将会有多强,说实话,刘二福心里也没底。
只是在其位,谋其职,便要尽其责。
关系到全县三千多人的生计,事到临头,一方父母官如何能袖手旁观?
巧立名目的琼布税,不过是某些人中饱私囊的钱袋子。
各种苛捐杂税早已超出宁闵百姓的负担,而一年比一年高的琼布税,也将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去年因为琼布税,很多百姓没能熬过冬天,宁闵县一下剧减了近三百人。
如果他也不作为,怕是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停留在这个冬天。
因为无论怎么权衡利弊,都唯有免除琼布税,方能给治下百姓一条活路。
事到如今,刘二福没有继续执着于已经发生的事,颇有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释怀感。
刘二福端坐在书桌前,凝眉沉思了一会,继续下笔写信。
信是要寄给中瑜孔知州的,可实则,却是写给秦副将看的。
刘二福在信里表达了几重意思:
一是表明自己已经非常清楚,有人想通过不合理的税收中饱私囊,以及逐年加剧的野心;
二是通过数据,阐明加重税收的严重后果,且已把百姓逼到了要反的边缘;
三是自己不怕报复,有什么事,冲我来。
这边,原本秦副将在得知刘二福单方面免除宁闵县琼布税,已经是火冒三丈了,结果对方竟胆大包天的主动跑来宣战,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这人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是陛下钦点的知县,京城关系也很复杂……”年逾六旬的孔知州开口规劝。
宁闵县的免除琼布税,私下来讲,孔知州远比秦副将还要急上火。
想他在知州的位置上待了十几年,未有寸进,眼看致仕将近,税收还比往年要少,升迁不是更遥遥无期了吗?
“那就这么放过他?”秦副将怒火中烧。
“心急吃不了热汤,待我查明其间厉害,再来治他不迟。”孔知州狠眯了眯眼,目露凶光。
孔知州不知道的是,他的谨慎,让刘二福得以喘息,并迅速成长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在宁闵县站稳了脚跟。
“免就免了吧,让他蹦哒几天,届时我亲自带人去收拾他。”说完,秦副将连礼数也顾不上,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州府。
这一结果,早在刘二福意料之中。
原因在来宁闵之前,拿到委任令后,刘二福便开始认真做功课。如今他对孔知州与秦副将的家庭关系、生平事迹等等,都能倒背如流。
且他在盘棋之前就已洞悉全局,如今兵行险招,更多的,是赌孔知州的谨慎能压制住秦副将的鲁莽。
同时也在心里做了假设,万一秦副将一意孤行,意气用事。
那么,自己便用文人的笔讨伐他,以此吸引各地文人站队,为自己争取喘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