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法场正上空,半轮金乌掩于稠密的云间将露未露,静静窥探着人间。
此时法场周围已经汇聚了很多百姓,这是黎桑开朝以来,法场人数最多的一次,整个法场能塞的地方都塞了,还有许多杂乱无章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西市的大街上,附近的大楼上也站了很多人,一个个神色莫名,总之与快乐无关。
这些人大部分是秦淮当地的百姓,其中有很多人是连夜从各地乡镇赶来的,每一个人都想亲眼见证那振奋人心的时刻,这近一个月来所受的屈辱,有些人是肉体的残缺,有些人是痛失至亲,有些人是灭门之灾,都将在这一刻洗刷!
当然,这只能暂泄他们的心头之恨,那一具具埋在风雪中的尸体,将会成为他们余生抹不去的痛。因为,除了生离死别,这场灾难对大部分认造成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伤害。
监斩台上,高坐的监斩官是黎桑太子和黎桑公主,还有那些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包括季青云在内的黎桑官员,无论官职大小,无论功过是非,他们都被迫坐上了监斩台。在他们的身后、身前、方圆一片,皆有士兵把守着,他们一个个手持兵刃,神情严肃。
“时辰已到,带刑犯——”
威令初下,整个刑场传令之声不绝于耳,成千上万的颗沉重的心也开始在这期待已久的声音里躁动,他们的目光齐齐聚焦到通往刑场的两条大道上。一处设在刑场东面,一处设在刑场西面。那里,厚雪已经被铲除干净,是由尘土铺就而成。
当那一双双罪恶的脚步踏上去的那一刻,无数的谩骂声似疾风骤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若干漠沧皇族的人以及漠沧朝廷的官员,能动的、不能动的,一个接一个地,或被押上刑场,或被拖上刑场,而在距刑场不远的西桦林,已有上千狼人跪列在那里,只待主刑场监斩令一下,刀起,无数头颅齐齐落下。
大风初起,整片西桦林被迫发出了一阵阵哀嚎声,大片大片的阴影在乌云的拨弄下,扭曲成魔鬼的形状。一时间,无数的枯叶似海翻涌,漫无目的地飞上了阴沉的天空,有些吹到了主刑场上,将原本荒凉的景色渲染得更加荒凉。
一个披枷带锁的女子,一袭白色囚服素得有些亮眼,三千青丝落在身后被风撕扯不断,一张苍白的脸半遮半掩,因着不稳的步伐几乎要扎到尘土中去,被身后两个粗鲁的士兵,一步步推向了东面大道。
接连不断的骂声融在大风中,在她的耳边产生了一连的串轰鸣声,教她不经意便掉进了昨日溺水的记忆中去,这时的她,同那时一样,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但还是会有声音间歇性地传进意识里。一双眼睛似睁未睁,无数浮动的身影持续晃着,令人有些头晕……
与此同时,一个极尽狼狈的少年也被强行推上了西面大道,在他身后跟着数十个士兵。少年面色沉寂,眉宇间凝着诸多不甘心,皲裂的薄唇犹带血痕锁得死死的,像是在隐忍什么。金色面罩里藏着的那双眼睛,就像整个人一样,教人始终看不穿。
监斩台上,士兵高声宣告:“敌国太子——漠沧无痕——与漠沧皇沆瀣一气,父子残暴,良知泯灭,困亡奴,修楼宇,筑城墙,杀我秦淮无数百姓——敌国太子——漠沧无痕!”
这个时候,百姓谩骂声明显减弱,好几处握拳呐喊的声音开始渐渐停下来……
“这个敌国的太子似乎并不像士兵说的那样……”
“是呀,前阵子我听说他还到漠沧皇面前替咱们仇族人求情,说是要保仇族人的性命……”
这个敌国的太子似乎没有给他们太多的印象,那些杀戮似乎让人无法将之与这个敌国太子联想在一起,很多人记住的,反倒是雨花台上那个身罩金色铠甲口中不断发出嘶吼且将手中的金剑一次次指向金庭的男子。
“狼人天性残忍!漠沧皇族更是惨无人道!这狼崽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们一个个麻木了不成?”
“父暴子恶!向来如此!那些都是狼崽子为了争夺皇位设下的计谋!都别被他们骗了!狼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都得死!”
各种褒贬声起起伏伏,但刑场四周那些恶狠狠的咒骂声始终居高不下,只是因为许多人选择了沉默,他们的良心就像是架在了天平上,左右摇摆着。
断头台上的一照面——
他眸光炙热眼底流淌出无尽的惺惺相惜。
这一刻,他竟然仍旧情不自禁扮演成了李愚,他想的竟然不再是如何掩饰自己、伪装自己!竟是企图让她认出自己!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可他到底是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华夏书库
那道原本仓皇迷惘的眼神竟在一瞬间,像是被火点燃,她疯放的瞳孔之中有无尽的恨在烧,亲手杀不掉他,也要将他逼死!
他湿润的眸光忽然凝结成冰,寒风轻轻吹来,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
即便这伪装成了真情实感的流露,也不及她眼中的一丝漠然!
举世骂名他不在乎,无数冷眼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她看他时的眼神……
可这一切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么?他到底在失落什么?金庭之上的冷酷无情,雨花台上的对面不识,一步步将她逼上雨花台一唱成千古恨,他到底在失落什么?
一切不都是他咎由自取吗?
那眼眶一热,寒冰又破碎,泪水打湿了沉重闷热的面罩。
不,她恨的只是漠沧太子罢了!
他,只是她心底最是难忘的李愚……
“秦淮歌女——白饵——国难当头,丝毫不知羞耻,竟以半裸之姿,于敌国的庆典之上,兴唱亡国之音,贱跳亡国之曲,以此取悦敌国,让数万万秦淮百姓颜面尽失,此等败类,污我秦淮,辱我国门,是为十恶不赦——秦淮歌女——白饵!”
敌国太子的宣告方落,秦淮第一卖国奴的声音又起,一时间激发了百姓的强烈愤懑,没有一个人可以容纳这样一个卖国奴,这样的人只会比风族人更令人憎恨。
那边骂声不止,这边又出了宣告:“太子有令——从即日起,黎桑境内,祖上三代凡是有过歌女以及奴隶营生的家族,严禁入学堂,严禁求功名,黎桑朝廷永无低贱出身之人!”
此言一出,她整个人彻底崩溃,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被那一句句令人发笑的宣告磨得粉碎,那些暂时躲藏起来的恐惧就像开闸的洪水不可操控地涌上了心头,几乎要把她逼死……
“歌女——低贱胚子!呸!”
“卖国奴!不得好死!卖国奴……”
她全身开始散发出一股恶臭,直到将她押上刑场的士兵都开始掩着口鼻躲躲闪闪。
她这一生没有什么心愿,只想靠着歌女这重身份做点养家糊口的小营生。后来,在水榭歌台待久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志气,许是骨子里的那份傲骨使她不甘卑微低贱地活着。她竟想要往上爬,且爬得越高越好;不用忍受前辈们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大脾气,不用忍受同一水平歌女的无尽的冷嘲热讽与没完没了的处处打压,更不用日日夜夜饱受被客官们支配的恐惧;她想要往上爬,爬得再高一些;她得让班主敬她,依仗着她,要让他知道,水榭歌台没有她白饵便不行!她得让那些资质平平的歌女一个个对她肃然起敬!她得让那些客官求之不得,每天乘兴而来然后败兴而归,第二天依旧对她念念不释!
想要不被人轻视,便要比别人强一点,但比别人强一点还是不行,因为强者太多了,强者之间的较量往往来得更激烈,总有人会想着来害她,所以啊,她不能只是比别人强一点,她要比别人强很多,这样别人就会敬她爱她!
后来,她练就了一身的本事!仰天能唱惊世长歌,当空能跳惊世之舞!十年饮尽风雪,她一朝成了红遍秦淮的歌女!一切都如了她的愿,水榭歌台无人不敬她?大半个秦淮谁人不识她?
这个时候,她求的不再是小营生,她要为歌女正名,她要改变秦淮百姓对歌女的看法,她要让他们都看得起她们!这十年来,她最懂她这类人的不易。她们日夜辛劳勤学苦练一个个身怀绝技凭什么被人视为低贱之人?这世上不该只有达官显贵、王孙贵族才能得到尊敬、重视。众生皆是平等的,女子也好,男子也罢,贫穷也好,富贵也罢,性善志高者方为尊!
只是,到头来竟是事与愿违。她不但没能达成余生的心愿,反倒让所有的歌女甚至奴隶都因她受了牵连。
真的就那么不济么?即便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仍旧想要拼尽全力以一己之力去拯救更多人的性命,去拯救这个濒亡的国家,她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她这重身份,只可惜,到底是毁了身份,毁了自己,毁了一腔热血,毁了铮铮傲骨……
断头台上,她心如死灰,双眼闭合,引颈受戮。
白饵,我是李愚,你听得见吗?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我虽是相近不识,但幸好在一起。若是念念不忘,那便心心相通。但愿在这一刻,你能彻底忘记那些流言,忘记那些恨,陪着我一起去想我们曾经携手走过的每一步,一定要永远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