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弯刀是她在四娘的房中看到的,原原本本存封在箱中,就连将离都不知道。
问了将离之后,才知将云那日在训练场说起他手中的刀鞘之时,话中存在端倪。
“我不太明白白姑娘在说些什么,我还有事,就先回践月令了……”
将云的声音融在寒风之中,模糊得很。
“且慢!”
白饵刚发话,谁知将云忽然乘轻功想要逃走。
看着没入一片风沙的将云,她站在原地,眼中尽是失望!
须臾,脚踏飞沙,追逐而去。
黄沙弥漫的旷野,天地仿佛倒悬,一切都是死寂的,只有破朔迷离的风沙错落不定……
白饵冷冷睥睨着被自己的长矛桎梏在地面的将云,“那日,为何要骗我?你将我引入摧花令,究竟寓意何为!”
胸口被压迫着,将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猛烈地咳了几声,双眼如同被针扎了一般挣扎着看着白饵,透着一种求生的渴望。“我——”
白饵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很是冷漠,然后放开了他。
“我承认,那日我是对你有所隐瞒。”将云狼狈地站了起来,满身泥垢,“刀鞘的确不是从婢子手中藏下来的,而是我从家父那藏下来的……”
“那天,我看见家父身边的一个奴才,鬼鬼祟祟揽着一包东西去了践月令的后院,以为他是偷了什么,便暗中相随,等到了一处石窟,奴才燃起了火,从包袱里掏出了刀鞘,准备将之烧掉。将离哥的刀鞘我记得,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他的东西,便及时上前,阻止了那奴才,并询问刀鞘的来处。奴才只是一味搪塞,我执意拉他去面见家父,他情急之下却道,那都是家父的意思。那一刻,我忽然有些不敢相信,拿着刀鞘急忙找到家父当面质问他,这刀鞘与将离哥的死因究竟有何关联。”
“我不明白,当我问起之时,家父为何会那般生气,但那时的我,也是第一次在家父面前那样失态,总之是各种顶撞。渐渐,家父的态度逐渐平和,他告诉我,这刀鞘是他的人在绝命崖寻找将离哥的尸身时,意外拾得的,同时,他的人还发现,此事与摧花令有很大关联。他还劝告我,这件事牵扯得太严重了,丝毫不敢深究,践月令运势不济,想要在这斗争激烈的神将司存活下去,必须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哲才能保身。”
“听了家父的话以后,倍感心痛,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将离哥是死于非命,可是,我除了心痛与惋惜,还能做什么?连家父都不敢触及的事,我一个无名无分的杀手,又如何去与江疏夫人对抗。”
白饵道:“所以,你想到了我?焚尸台那一晚,刀鞘是你故意暴露出来引我看见的?”
将云沉默地低了低头,眼中满含愧疚,“从梅海城外第一次见你,我便知道你和将离哥的关系不一般,直到你后来突然出现在了神将司,并且留下来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将离哥的死,才这么做的。我想,放眼整个神将司,查找将离哥的真正死因,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你既能在神将司活下来,定然比我有能力、有谋略。”
“于是,根据不断对你训练时间的观察,我如期出现在了焚尸台,并成功引起了你的注意。看到刀鞘的你,一定会怀疑,将离哥的死与我有关,果不其然,在第二天的赛场上,你开始与我交手,我一次又一次地装作毫不知情,便是想要加深你对我的怀疑,这样,我才有机会靠近你,并一步步,让你相信我说的。”
白饵紧紧拉着狐裘一角,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就那么笃定,践月令的令主,你的那位父亲,当时对你所说的那番话,是实言?而不是——因为你意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线索——他怕你有所怀疑、做出一些对他的计划不利的事情——故意借摧花令来掩盖事实?”
“……我不知道,或许我和你一样,都太想知道将离哥的真正死因,以至于,但凡有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都会潜意识地去相信。更何况,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他忽然哽咽了一眼,似掩未掩的眼皮,忽然被两颗变形的液体黏合住,声音有了些许沙哑。
“更没有理由,去怀疑他……”
白饵紧着眉头,望着侧身伤颓的将云,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难道这些年,你就从未对你父亲做的一些事,有过察觉吗?”
“父亲做的事,”将云缓缓道,“父亲做的一些事,有时候,的确让我很不理解,有时候,一些事已经僭越了司规。我很多次想要去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我很多时候连到他面前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是否有勇气开口,之后的事情也证明了,即便我什么也不问,无论是在践月令的表现,还是在战场上的表现,已经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顶撞。这或许就是,人微言轻吧!”
“有一次,玄武堂外已经入夜,其他令这个时候已经明如白昼,可玄武堂连盏灯都没有,我寻思着是下人们的疏忽,父亲却道,他是故意安排的,他的目的便是,要让践月令的杀手都认识到,践月令若再这般下去,迟早有一天,它会永远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一刻,我忽然能够体会到父亲的各种心酸与无奈,我明白,父亲其实活得格外愧疚,因为自身的伤残,践月令一日不如一日。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那种不甘心,即便很无力,但也要把践月令撑起来,他不愿看着它日益没落!正因为这些,我逐渐理解了父亲的一些做法。”
“理解?”白饵不由得嗤笑了一声,“究竟是理解还是一味包庇,我想,在你心中最是清楚!”
将云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会是这个反应,只是暗自松了口气,皱着眉头说:“……白姑娘说是一味包庇,那便是吧,毕竟,父亲做的一些事,我也身在其中,在他身上犯的一些错,我也难辞其咎。”
白饵没再说话,只是冷眼盯着他,牙根咬得紧紧的,身后的狐裘被风刮得哗哗作响。
“将云,你还要说谎到几时!”
被她的话一惊,将云终于抬眼,和她勉强对视起来。
此时,白饵眼中的失望早已被愤懑所代替。
将云,一点也不适合说谎!
她终于放弃了所有耐心,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说清:“你的父亲,做的那些事,不是简单的僭越,他犯的错,是滔天大罪!那是要被后人鞭尸掘墓的!”
“白姑娘……”
“勾结青猽图!精心设局!苦心孤诣!步步为营!他害的是追云令的十三少主!他谋的是神将司的司主之位!”
将云顿时后退了半步,他不敢再看她一眼,原来,她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将云你听着,我此番来,就是想要借你之口,告诉践月令令主,他勾结青猽图做的那些事已被追云令查得清清楚楚!如今,败局已定!他翻不了手的!再多的抵抗,只会让践月令毁于一旦!”
“不……”
将云拉着一副拳头,慌慌张张,毫不利索地拧了头,不知要去何处,可向来健硕如牛的一个人,此刻却如纸般薄凉,一个猝不及防的踉跄,被迫跌在了地面,仿佛桎梏在了那里。
白饵略微紧张的情绪,缓缓松弛,目光抬起,那大抵是神将司以东的方向。
“往日我站于此处,践月令的楼阁,一眼可望,可如今,我看见的只是黄沙弥漫天际,践月令的轮廓正被这场风沙一点点湮灭。”
被白饵的话缓缓牵引而去,将云仰着头,目光惶惶,漫天的风沙犹如翻涌的海浪,汹涌澎湃……
真的不见了!
深夜,践月令。
“十八少主!你不能进去!十八少主——”
“父亲!父亲!”
玄武堂的两扇门轰然被推开。
高坐堂前的将继,灼灼目光寸寸扫向堂下之人,蓬头垢面,满身伤痕,哪里有一个杀手的样子。
瞳孔骤然一缩,朝门外的守卫狠狠叱骂:“本令主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挤在门外的守卫连忙就地跪下,磕头解释:“回禀令主,十八少主他执意……”
见状,奴才姜匈赶忙走下堂,替主教训,“都是一群废物!还不快滚!”
接着挨近十八少主,拼了命地使眼色,“十八少主,令主此时有要事处理,且莫在这个时候来烦扰他,您快退出去,快,快些……”
将云根本不看姜匈一眼,而是纵身跪到父亲面前,拼了命地哀求道:“父亲!求您收手吧!为了践月令的将来,求您收手吧!”
“混账!”将继忽然听得心肺炸裂,挥手如令,“即刻将这个混账给我拖出去!”
一个少年的轻狂与固执忽然在此刻展露得淋漓尽致。
将云疯了一般匍匐上前,第一次与那位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一样的存在大胆对视,就像一个满腹委屈的孩子。
“你当初亲口答应孩儿,既然将离哥已经从秦淮顺利回到了神将司,您就放弃了杀他的念头,不会再对他动手,您为什么还要在绝命崖设局,为什么啊!您答应过孩儿的,如今东窗事发——”
“住口!”将继按耐不住道,“将离哥将离哥!当初只不过是让你演演戏,你还真把他当哥了啊!你别忘了,他出自追云令,你出自践月令!追云令和践月令注定势不两立!倘若我们不出手,将来出手的便是他!”
将云满是不信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父亲是你错了,你真的错了啊,不能再错下去了!不能……您收手吧!”
“你说让我为了践月令的将来收手?呵!”将继忽然笑得狰狞,“我所做的,都是便是践月令的将来!”
“父亲真的只是为了践月令的将来吗?”将云缓缓松开将继的衣袂,腰身挺直,望着他,不羁一笑,“父亲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你——”将继脖子一下子胀得通红,眼珠子睁得几乎要裂开。
“父亲从来都不是为了践月令的将来,父亲真正想做的,是弥补年少时的遗憾,把神将司司主之位攥在自己手中,自己当一回司主!”
“逆子!”
重掌之下,拍起雷霆之怒,将继当即挥出轮椅后的钢鞭,朝那逆子狠狠抽去,每一鞭都象征着一种死亡。
堂下,喷血如瀑,模糊了所有画面。
这个向来以阴暗为主色调的大堂,一下子,鲜艳起来。
“令主,不可啊!令主——”
看着令主几度因激动差点摔出轮椅,奴才姜匈以身相抗之下,终是冒险掌住了那要命的钢鞭。
停手半空,僵硬至极。
遥望堂下微微抽搐之身,有什么,好像也在随之颤动。
“令主!”
姜匈摇头,挥泪如雨。
……
“将这逆子!押入——金石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