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天亮不到三个时辰。
那双被黑暗布满的眼睛,开始在囚牢外张望起来。
她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鸾镜了。
对宫外的情况一无所知。
细细推算,按道理来说,白礼忠应该早回来了,行程再慢,昨天也该抵达了秦淮。
但,宫外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她倒不是怕鸾镜说服不了白礼忠。
只恐,鸾镜也好,廑王府的人也好,从头至尾,还没有见到白礼忠的面!
如果是这样,那就大事不妙了。
白饵想到这里,囚牢外忽然聒噪起来。
隐隐听着,似乎有许多兵从外面涌了进来,整顿了一会后,四周又恢复了死寂。
忽然,那脚步声近了。
燕乘烁披袍擐甲,手握长剑,蓦然出现在了囚牢前。
这几天的燕乘烁,就跟变了个人似地,眼中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戾气,侧脸就跟刀削过一样。
许是熬夜熬得太凶,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许是压根咬久了,冷唇紧锁着不松,颧骨突显得厉害。
隔着一道铁栏,与他对视了一眼,她眼底不禁闪过一丝骇然。
她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愧疚,有了自责。
她想,燕温婉等了六年,如果看到她的哥哥成了如今这副面孔,她的心中一定会很难过吧!
她的脑海里忽然全是燕温婉的影子。
她看到她将所有人排斥在外,把自己锁在房中独自掉泪。
她甚至可以将她的神态与动作,不用凭借任何技巧,顷刻间搬到自己身上……
可她不敢。
她的眼中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了愧疚,可他却再也没能察觉。
“此刻的亡奴囹圄比平时多了三倍的兵力,任凭你武功再高,任凭你背后的势力再强,也别妄想从这里逃出去!”
他的声音仿佛置于石器上打磨的利器,连同那占尽锋芒的眼神,一路摧枯拉朽只穿她的身体。
可她却听出了,那声音,仍旧难掩几分沙哑。
见他转身欲走,她紧攥着手腕的手僵持不下,脚下动了几步,她想要问问他,白府……
听到铐链声响了一下,燕乘烁紧了一下手心的剑,蓦然回头看了她一眼,黑压压的目光之中,瞳孔只露了一点。
“忘了告诉你,从你进到这那一刻开始,我的信,便已经到了白礼忠手上。”
她的眸光顿时无力一闪。
“信中道,你的女儿早已死在了燕州祭母途中,取而代之的是当今的燕才人,是杀害你女儿的罪魁祸首!他要真想回来保你,何必拖这五日?”
那声音瑟瑟,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断了她所有生的念头!
他要她死!
她的脸上死一般平静,轻轻托着铐链,开始摸索着坐了下来,不再看他一眼。
没错,他赢了。
连带整个东宫都赢了!
那一刻的白饵,靠坐在那,两眼默然一闭,脑海里只重复闪着一个念头,燕乘烁成功断了她所有后路……
距天亮不到两个时辰。
耳边已经持续沉寂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她蓦然睁开眼,往囚牢外的通道上一扫,情况跟她想的一样,整个囹圄已经进入了警戒最弱的时刻。
不过,在她眼神落定处,仍旧有一团影子持续挨着墙。
显然,在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燕乘烁守在那,一刻也没离开过。
她继续闭上眼睛,进入一副沉睡的状态之后,借着调睡姿的时候,让铐链自己发出一些轻响。
燕乘烁在听到动静后,果然在那头起了身,走到囚牢边巡视,眼神停在同一个地方盯了许久后,才放心转身。
就是这个时候。
“燕乘烁!”
自己的名字猛地在耳边响起,他愕地站住脚,声音传来的方向很清晰——囹圄!
再回眼,那披枷带锁之人,已站在了囹圄中央,眼中一阵起伏不定。
“不想知道你妹妹的踪迹了吗!”
四目相对,他眸中忽地一震。
囹圄中的一开口,他所想的,不是她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假的燕温婉,而是他面前的这个人,她知道她妹妹最后的下落!
她知道!
“青山埋骨,湖中倒影!你就不想知道你妹妹最后的音讯了么?”
当这些孤注一掷的声音说出口,白饵从未想过,有一天,也会有一柄利剑,一路摧枯拉朽,只穿他的肺腑。
燕乘烁猛地冲进囚牢,死死地抓着她的双肩,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逼问着:“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与他对视了许久,白饵不禁轻笑道:“结果,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燕乘烁蓦地怔了怔,眼眶撕得赤红,牙根紧咬着,仍旧道:“青山埋骨!青鸟传音!林中回响!告诉我!她在哪!”
与之相望,那轻笑的眼睛也难掩哀婉。
她想,倘若燕温婉听得见这些声音,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吧!
她漠然推开了他,倏尔侧过身去,眼底的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蓦然掷地有声地说:
“资料上说,你燕乘烁,双眼如炬!能识忠奸,能辨敌我!可为何,偏偏被宸妃所利用?”
被那声音蓦地一震,燕乘烁目光怔地跳了跳,幡然醒目的那一刻,方知,自己早已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等眼底的眼泪掉完,她漠然看向他,双目含星,不带一丝起伏,“资料上又说!你燕乘烁!勇猛!果敢!不计后果!胆魄更是异于常人!!”
她慷慨激昂说罢,断了的声音平静了一会儿,又缓缓接上:
“而今,我只想问问你,资料上说的,还能信吗!”
这一刻的燕乘烁双眸如炬,亦是不带一丝起伏,与她相对,犹如电光火石,不带一丝犹豫:
“如何不能!”
她眸中蓦然浮起淡淡笑意,她忽然对面前之人格外满意。
心中不由得赞叹一句,好一个如何不能!
她听出了气吞山河之势。
她忽然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报以最后的希冀:“希望你做的,比你说得还要果决些!”
那一晚,距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她向他要了两样东西。
“一匹前往燕州的快马!一颗不计后果的决心!”
……
奔腾的烈马上,在他身后,那被大风扬起的披风,不断裹挟着她跌宕起伏的身子。
手上的锁链与他一圈腰带紧紧相连,即便那马身险些就要腾空侧翻,也从未与他断开。
就这般,伴着那清脆的锁链声,一匹前往燕州的快马一往无前,一颗不计后果的决心矢志不渝……
阳春宫中,旧梦依稀。
卫小疆陪漠沧无痕在那待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亡奴囹圄惊变的事情传来。
漠沧无痕醒来的时候,眼角的泪痕已经干了,蓦然得知燕乘烁和白饵在亡奴囹圄双双失迹的那一刻,漆暗的瞳孔顿时被后一股不可操控的悔意所占据!
“即刻,传守拙!”
偌大的都城一时间风雨如晦。
寻找失踪的才人一事尚且无果,有关燕乘烁的海捕文书开始满天飞。
两天两夜之后,燕州。
翡翠山上,遍地山花如翡。
一座古墓之前,两炷深入泥土的清香冉冉升起,与头顶的云雾蓦然交汇在了一起。
“……那一晚,我的任务便是跳入飞燕寺的放生池,等待令妹落入池中,再以一名,换一命。”
“放生池中,我注意到她还在痛苦地挣扎,便第一时间向她渡去了援手,等我靠近她的时候,才发现,我怎么也握不住她的手……”
“直到看见头顶的池水被一大片鲜血染红,我才意识到,原来她掉落下来之时,便已经受了严重的刀伤……”
“事后,我问过我们的人,他们说,他们的人还未出手,便已被另一批在寺中蛰伏已经的黑手抢占了先机。”
“黑手的来头尚未查明,我便已身在白府。从魏氏安插在燕温婉身边的那名嬷嬷开始,燕温婉的死亡似乎早已成了定数,起初对送到我面前的那碗毒药产生怀疑,后来顺藤摸瓜偶然听到魏氏和嬷嬷的合谋,以丽阳省亲为契机,在令妹前往燕州祭母途中埋下杀机,由此造就了飞燕寺的一桩惨案。”
“取而代之后,我被召入宫虽已是计划之中,但不容小觑的是,魏氏早已在丽阳省亲时为令妹入宫作了铺垫。换而言之,即便我从未出现在令妹的人生轨迹之中,令妹仍旧逃不过枉死一劫,即便逃过了,也要受困于那层层宫闱之中。”
白饵深深吸了一口山顶清冷的空气,蓦然看向破出地平线的朝阳,“我不知道,是否你知晓令妹生前有写手札的习惯,总归这厚厚的一沓信纸中,十张九张与你有关。”
燕乘烁眼前的那些信纸,有些是六年来岁月泛黄的痕迹,有些是泥土侵蚀过的痕迹。
只是简单扫上一两行,目中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泉涌而出。
信中所写还未看清,便被那力透思念的笔锋,针一般刺痛着心扉!
以前白饵不明白,为何燕温婉写给燕乘烁的信要一式两份,直到燕乘烁说,这些年他从未收到过她的信,她才突然明白,原来那些信,她从未寄出去。
或许她不想骗他吧。
那些所谓的喜讯,没有一件是真的。
她想告诉他,她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可是,那些最想说的心声,在还未被装进信封前,便已经成了盆中灰烬。
写完了,可能就是说完了吧。
不愿伤感的气氛太浓,环视着满眼山花,她蓦然一笑:“其中有一封信,给我印象极深,她说,她一年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在燕州祭奠母亲的那三个月。她喜欢一个人坐在翡翠山山顶,等朝阳破出地平线,看着翡翠山一点点亮起来。喜欢听飞燕寺的晨钟暮鼓,看到飞燕掠过长空,她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她羡慕它们的自由,也渴望自由。”
耳听得身旁的燕乘烁泣不成声,她嘴角的弧度也越发僵硬,目光不禁顿顿,流露出一丝哀婉,“可那层层宫闱,哪里有属于她的自由……”
那低沉的声音,融在晨风中,再也听不见。
恍惚间,她忽然觉得天空离她好近,越来越近,仿佛就压在她薄薄的眼皮上……
燕乘烁脑袋蓦然一抬,“白练!”
……
飞燕寺,禅房的门忽然敲响。
“施主,受住持所托,特将一封书信交于施主,万望施主亲启。”
“敢问,是受何人所托?”
僧人双手合十告退,燕乘烁眼底蓦然闪过一丝疑惑。
……
“哥,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温婉已经不在了。
这十几年来,温婉始终没能从母亲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温婉每一天都活在对母亲的思念之中。
以前总觉得这个寰宇很小,总觉得转山转水,都转不开燕州,那日你离家,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
每天等你的地方,从府门迈向了巷口,从巷口迈向了渡口。
十岁之前,我从未行过那么远的路。
我告诉自己最长也就是半年,可我从未想过,是年复一年,归期无期。
直到这一天,我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每一天在我耳边都有一个声音在响,它说要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我摆脱不掉它,便只能相信它。
我想不明白,上辈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神明要这样罚我,让我生命中挚爱的两个人一一离我而去。
哥,温婉一点也不想奢求来世,温婉不想再承受这样的折磨了。
哥,希望你能原谅温婉的自私。
哥,它又在喊我了。
哥,温婉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