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神将司逐渐归于平静。
追云令,乾元堂。
“坐下吧!”
虬姝夫人忙于案前,淡淡开口道。
将离看了眼旁边的座位,眼神透着淡淡的迟疑……
半盏茶前,春恨往一杀阁送了消息,说是虬姝夫人传召,那个时候,他刚好在考虑面见虬姝夫人的事情。
或许,只是巧合吧!
他坐了下来,春恨端来了茶盏。
“眼下,摧花令与践月令群龙无首,形如一盘散沙,两令亦无一杀坐镇,局面堪忧。当务之急,是从神将司选出两人,暂代令主之责,以掌控当前局势,从而再选出两名一杀。”虬姝夫人正色道。
“杀手角逐计划虽终止了,但杀手排行榜却仍旧存在,要选出两名一杀并非什么难事。至于暂代令主之责的人选,理当慎重,仍需从长计议。”将离回答。
虬姝夫人的话马上便接了过来,“那么依你之见,谁才能胜任这暂代令主之责呢?”
将离目光跳动,“属下不知。”
她以为他会多想一会儿的,可惜没有,因为她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他的心思丝毫不在话题之中。
虬姝嘴角似笑非笑,蓦然抬眼,看着他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将离没有作声,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只是自顾自地坐在那,眼中若有所思。
见此,春恨心思不禁一顿,眼神两处游走,教人呼吸不能。
“你就不问问,此人是谁么?”终究还是虬姝一个人演起了独角戏。
千头万绪之下,将离终是抬了眼,鼓起勇气问她,“是谁?”
虬姝夫人满脸皆是满意之色,“摧花令的二杀,白练!”
耳边轰然一响,他直直地盯着她,眼中满是震惊。
“这段时间,杀手将碧茹的职务皆由白练接管,据春恨说,她将摧花令的事情办得井井有条,深得摧花令众人的信服,”虬姝看了眼身边的春恨,“想来这些日子她在摧花令也建立了一些威望,这暂代令主之责,由她担起,最合适不过来。”
“是呀!”想来将离少主得知白练得夫人重用,此时将离少主心中定然喜不自禁,故而,在他面前,春恨也不由得对白练赞不绝口起来,“白姑娘入到神将司的日子还不足一年,武功便已在半数人之上!作为练武的奇才,已令人刮目相看,不曾想,她管理起令中之事,竟也是游刃有余!像白姑娘这般文武兼并的女子,在神将司中确实是罕见。”
“一年不足,如何担此大任?如何让众杀手信服?”
他仿佛压抑了很久。
忽然之间。
将离站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委实把春恨惊住了。
面对虬姝夫人忽然冷寂的目光,将离眼神一敛,沉声说出:“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行。”
“神将司向来都是强者挑大梁,这与她在司中待的时间别无关系,只要她足够强,众杀手自会信服她。”虬姝正色道。
他想,他等不了了,他不能再纠结下去了。
下一瞬,将身退到堂下,将身跪在地上,请命:“当初白练是因属下才误入了神将司,看在她为属下、为神将司奋不顾身的份上,恳请夫人特赦了白练,允她离开神将司吧!”
这些话早已在他心中藏了许久,事到如今,他只能直言了。
春恨神情诧异地看着堂下的将离少主,心中忽然忐忑不安……
“原来,你是因为此事,才不赞同我提出的人选。”虬姝一副已然明白什么了的样子,不徐不疾地拾起了手边的茶盏。
“她本就不属于这里,她是属于神将司之外!暂代令主之责,断然不能落在她的头上!”将离紧着神色,言辞激烈。
“所以,你这是在为她求情?”虬姝把持着手中的茶盏,冷不防看了他一眼。
不管她话中有何缘由,将离斩钉截铁:“对!”
“可是你想过吗?自己是否有资格开这个口!”手心的茶盏“噔”的一声,在案上搁下,仿佛透着警告。虬姝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你们之间的关系!”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必然是要懂的,看着将离少主此时莫测的神情,春恨心中登时冒出了一千种劝他收回请命的冲动。
将离两个拳头抱得更紧,“没有资格,也得有资格!”
虬姝夫人眼中满是失望,今日,若不教他无路可退,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戴罪之身!你有什么资格!秦淮一行,你与一外人牵扯不清,且将神将司的武功私自传授于她!你犯的是司中大忌!而她,冒死闯入神将司,本就是死罪,若非是我宽恕,恐怕她早就没命了!”
“可她终究不是我神将司的杀手!”被逼得麻木至极,将离几乎是咆哮的。
“一朝入我神将司,一朝为杀手,便一辈子是我神将司的杀手!生是神将司的人,死是神将司的鬼!她逃不掉的!”她面不改色道。“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请你记住一点,她是白练!”
“白,练?”将离眼中满是可笑,声嘶力竭地质问:“难道这不是你逼的么?她原本只是一个歌女,她只需要抚琴吟唱,余生无忧无虑,可你们却将她一步步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神将司它真的太可怕了!它就像一个大熔炉,所有的天真无邪都会被沸腾的流火浇灭!所有人间至真至善都会被那又冷又硬的司规给磨灭!”
“它就是一个大熔炉!一个不断淬炼出强者的熔炉!”虬姝站了起来,面色死寂,“想要成为强者,必然要付出代价的!”
将离几乎崩溃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怨恨。
他不明白为何命运要这般安排,他只知道,在她身上承受的太多太多了!他只想她余生可以安稳,他只想她可以永远离这个险恶的地方远远的!
即便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守在她身边了,他也要在另一个地方,远远地看着她,无忧无虑。
将离站了起来,冷若冰山。
信念化作一团烈火,开始在他的五脏六腑烧了起来。
看着那无声而去的身影,春恨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十三少主……”
他要怎么做!
将离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见状,春恨急忙问夫人:“夫人这该如何是好?只恐十三少主他带着白练逃出神将司去?”
“他一意孤行,但白练却未必。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虬姝夫人拾起了身边的茶盏……
……
追云令的院子里,将离满头大汗,抓住一个奴隶急着问,“可有见到白饵?”
“白,饵?”奴隶怔了怔。
“白练!”
“回禀十三少主,白练姑娘此时正于莫邪亭,同四娘谈话……”
还未等奴隶说完,将离便冲向了追云令的最北端。
红妍山洞前,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蜿蜒而过,流水叮咚作响,像一首曲子,浅浅的沙滩上,琪花瑶草,绚丽如虹,惹人注目。
“四娘这些天可有从那几个已被捕获的斑族奴口中问出什么吗?”白饵不禁问。
柳四娘摇了摇头,道:“审问之时,他们已经催动了自己体内的毒蛊。那毒蛊发作起来,简直生不如死……为了不出卖伊莲女,他们竟甘愿忍受毒蛊的折磨。”
“经此一战,斑族奴应该没多少势力了吧!”白饵皱着眉头,想。
柳四娘眼中若有所思,“谁又知道呢……”
“那四娘打算如何处置那几个斑族奴?”
“我想我必须从他们口中问出点什么。”
见四娘眼中露出了一丝欣然之色,白饵迫不及待地问:“四娘可是有法子了?”
柳四娘信誓旦旦道:“既然伊莲女可解毒蛊,那我为何不能?”
“四娘还是毒医?”白饵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柳四娘笑而不语。
白饵忍不住夸赞道:“神医果然是神医!”
“好了,不说这些了!”柳四娘拉起白饵的手,问起:“如今尘埃落定,你可有何打算?”
“我?”白饵想了想,说:“晨起练武,午时……”
“白饵。”柳四娘蓦然看向她,把话打断,“我是指,除了神将司之外的打算?”
“除了神将司之外的打算?”白饵似懂非懂。
“你从未想过离开吗?”柳四娘直接问。
“离开?”白饵摇了摇头。“我当初留在神将司便是为了探寻……”
“可是他现在回来了。你就没有想过回归原来的生活吗?”柳四娘认真地看着她,问。
“原来的生活……”那一刻,在白饵的脑海中涌现了很多画面,“从离开秦淮的那一刻,我就注定回不去了。”
“回不去不代表不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我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吗?”
柳四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沉下声说:“有!只有你想,便有可能!有我和将离在,一定有可能!”
白饵明白,四娘说的可能是什么。
但她不明白,四娘为何会突然劝她。
这一刻的白饵,没有回答,而是问向四娘,“那你呢?将别余生最大的心愿已了,接下来,你会作何打算。”
这样的问题,在许多年前,她就想明白了。
柳四娘波澜不惊的眼神逐渐停在了莫邪亭外,“从成为红妍杀手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好了,余生我要留在离将别最近的地方。或许,旁人看着孤独,但我却格外满足,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一个人在活,我是带着他的遗志活着。你知道吗,每次我行走在神将司,我总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每次我在外完成任务,一旦超过一个时间,我便会格外怀念故土,想着早些回去。而我想要回去的地方,竟然不是我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而是神将司。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自己为何要选择留下来……”
“四娘如此,我又何尝不是……”白饵道,“离开秦淮之后,此生我唯一的牵挂便是将离,他在哪,我便在哪。我知道,为了我,他一定会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他离不开这里,在他肩上承载的太多太多不可辜负的东西,在他心里,有他真正想做的事。而我,必然会尊重他的选择,并且陪他走到最后。以前,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总是他守着我,现在,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也该换我守着他了……”
那一刻的白饵,眼低里淌过无数美好的流光,过往的一幕幕,倒带般回放……
或许,从他将自己拽下那辆载有白色囚笼的马车时,他们之间的缘分,便已注定……
金色阳光悄然之间从云端斜斜地射了下来,穿过遍地繁花,将莫邪亭游廊之外,那道颀长的身影拉得格外冗长……
“你真的想好了吗?神将司之中,度日如年,或许,他日再无回头的可能!神将司之外,追南逐北,生死不定,或许,你无法一直陪他到最后。”
“——但至少,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