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颜六色的光,像千万朵紫阳花,幽幽地映照在冰冷的宫窗上……
那跃动的光,微呀微呀,像银蝶在振翅。
伴随着天边一声巨响,像一枚上膛的子弹,砸碎了琉璃,猛地冲进这片黑暗,一时间,这座环堵萧然的冷殿,被照得忽明忽暗,更添萧然。
白饵方从榻上醒来,看向窗子的那一刻,眸子里原本的戒备逐渐被悠然所代替。
冷宫里的灯油早就用尽了,每每入夜,整座宫殿,就像一座摆设在荒郊的灵堂,大风吹灭了所有的长明灯。
此时的烟花,倒像是一种馈赠。
这般虚无的杂念在她眼中一闪而逝后,白饵长睫倏尔一掩,掀了被子下榻,抬声唤了声鸾镜。
窗外的烟花此起彼伏,还在持续轰响着,而鸾镜似乎已不知去向?
她的声音下意识提高,借光往窗外的院子里寻觅无果,三两步走到殿门口。
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头顶上轰隆隆一声爆响,像有一个炸弹忽然落在头上,教人第一反应是偏头避开。
“鸾……”站定殿前,她渐渐迟疑住,眼睛被那铺天盖地的烟花吸引去,举目良久,原本平静的面庞,在这一刻,显得不再那么平静……
烟花的方向来自——重巘门,通向皇宫内部最后一道要塞!
且不说宫中烟花燃放之地为何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城外的人,看到这些烟花仗势,都会以为宫中要举办庆典!
然而,此时天子并不在宫中,更不在京中!
那么,这宫中还有谁……?
她想了一下,不禁往万寿宫的方向看去……但更不对了!
据鸾镜说,此番鼐公祀,太皇太后并未随漠沧无痕前往南陵,眼下太皇太后的确在宫中,但她素来节俭、忌铺张,更不会喜欢这样的热闹!
难道是漠沧无痕一早安排好的?
但仔细想想,似乎不对!
今天是九月初八,重阳之夜在明晚,此时距九月初九还有三个多时辰,即便要庆祝,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此时宫中放烟花会是什么名头?
“翾妃娘娘!”
白饵朝那灯火阑珊的宫门口一望,是浣衣司的小茌!
她率先走下台阶,迎上去问:“小茌!你可知这宫中何故放烟花?”
小茌盯了盯夜空,眼神充满迷茫,“小茌也不知,好像现下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且无暇顾及这些,她快快地放下眼神,往宫门下盯了盯,继而拉着她往里走了几步,小心戒备地说:“娘娘,半盏茶之后,浣衣司的车马会从西门出去,到时您便跟着车马往西门方向走!事不宜迟,趁着外面那些士兵的注意力都在那些烟花上,您快走吧!”
白饵不得不想起将离传给她的那只三尾雀。
这么久以来,二人从未见过,她知道他就在这宫中,就在漠沧无痕身边,平日里,她总想找机会当面问一问他,可她总找不到他。
傍晚一收到他的三尾雀,她想,不管是碍于司规也好,还是他的原因,这一次,她一定要见到他,将一些事好好问清楚。
此时,那些在耳边轰响了好一会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夜空中,那些烟花逐渐散去,整个冷宫顷刻间陷入黑暗。
“娘娘?”小茌一旁又作催促。
白饵回过神,朝小茌道:“倘若鸾镜回来之前,我尚未回转,你便说,冷宫天降强敌,欲袭杀我,我与那强敌过了几招,便消失不见了!”
……
“说好了等秦淮的硝烟散去了,我们就故地重游,结果,一眨眼,两年都过去了……”
他从一树碧绿之中缓步而出,她闻声回首,那副原本因迟迟找不到他而显得极为灰暗的眸色,在一瞬间,变得流光四溢,像天边的启明星,渐次显现出动人的光彩。
分别,似乎不远,但再见,仿佛已过经年,心中还是会忍不住暗涌,会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像一个木头,倒是那弯弯的眉眼,与扯开的嘴角,每次见到他,永远都挂着笑容,然后,那笑容久久不散。
他太想念她的笑了,想念曾经游历各国的日子!
将离神驰了一会儿,信步向她走去,嘴角衔笑。
“时隔两年,故地重游,也不算太晚吧!”
白饵淡淡道,语气无比得轻松,他沉默地低下了头,忽身后悄然变出一枝桃花,交到她的手中,“折枝桃花赠良人!”
她的眸子惊艳了一下,接过花枝,好奇问他:“这个季节,你哪弄来的桃花?”
仍旧不敢相信似地,她不免环视了周遭一圈,桃树裹绿,枝叶茂密,晚风一动,碧绿如海。
独独她手中的那支桃花,粉嫩娇艳、花开正好,细细一闻,还透着淡淡的清香。
将离负手而立,微微举头,像个遥望明月的诗人,吟诵:“人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对吗?”白饵抢得快,笑着说:“那是四月,眼下是九月,差远了。这不算!”
“稍等稍等,”他毫不错乱,脸上也没有一丝尬色,而是捏捏下颚,像个沉思的老者,眉头一挑,便是思路泉涌:“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香阵……”
“那叫,‘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她无奈笑笑,淡淡将话接过。
望着手中的花枝,还是摇了头:
“你这也不对!此乃咏菊,和这桃花有何干系?”
被问得语塞,将离显得有些招架不住,难不成要告诉她,是询问了张井春、费了一大下午于黎民山遍寻桃花所得?
这会儿,她眼神追得紧,他不免腰身一挺,大言不惭道:“身为神将司顶级杀手,寻枝桃花又有何难?”
白饵微微一笑,还以为他能编出什么新奇的说辞,不过尔尔。
正欣赏桃花,耳边又听得他轻声一叹。“我还以为这一次你要好几个时辰才能爬上来呢,没想到这次挺快的呵!”
她不禁走到雪山边缘,朝那深不见底的山脚一望,悻悻道:“这点高度,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何须几个时辰?”
“想当初,你为了从那峭壁爬上来,可是落得满身伤痕,事后没少因此埋怨我。”将离抱臂道。
“有吗?”她怎么不记得,白饵忍不住再往山脚下瞥了瞥,所谓的峭壁不过是如履平地,两年前的自己,怎么可能会落得满身伤痕,准是他在借机取笑自己。
她不禁扯出一个笑容,并不在意。
见他脸上的神色逐渐趋于平静,她不免上前,“对了,将离,半年前--”
“白饵!你快看!”他忽然指着头顶,雀跃起来。
恍惚间,有什么亮起来了,她不免抬起头……是从雪山下飘起来的花灯。
半年前,他二人同时接到自秦淮而来的两封刺杀密函,神将司分别后,一前一后出发去往秦淮。
她想问他,他的那封刺杀密函,是何人所寄?
究竟,他的雇主,是漠沧无痕,还是说,密函上要刺杀之人,是漠沧无痕……
“没想到在这雪山附近,居然还有人放花灯!”他的语气透着各种惊奇。
她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若有似无地笑了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
将离回过头,尝试性地去问:“白饵,你不喜欢吗?”
“喜欢呀,我当然喜欢。”不想让他失望,她抬起头,忽然满是欢喜地说。
花灯漂浮在头顶,把两个人的面容都照得十分清晰。
他点点头,然后拉着她往前走。
草地上,已经事先摆好了两坛酒。
将离一边招手引她坐下,一边呵呵地说:“这是我向张井春要来的两坛酒,他问突然拿两坛酒干啥。”
“那你怎说的?”白饵笑着坐下来,问。
将离说:“我没告诉他,他觉着我有事在瞒他,非知道不可,我说,他日由你来亲自告诉他!”
“难怪没见他跟来,他要是知道咱俩躲在金明寺的后山背着他偷偷喝酒,准要气得跳脚!”白饵笑着说。
“他一听说你要来找他,一下子乐疯了,我提了酒便溜了。”将离嘿嘿道。
白饵听出了意思,“所以说,你这是变着法地把难堪的事甩给了我呗?”
被她发现了,将离没忍住,一下子便大笑起来。
白饵心中不免微微一叹,转眼,看他开始埋头捣鼓起酒来……不禁问:“信中,你说约我在此会面,”
“给!”将离扬手将酒递到她面前。
她欲言又止,垂下眼角,看了一眼那酒。
将离不免昂昂头,好像只有亲眼看到她接过酒才放心。
“将离,”
“明日是重阳,我此番约你来,便是要和你一起庆重阳的,”
这次,先开口的是将离。
“别人登高望远,我们上雪山看日出,别人插茱萸,我们折桃花,别人思故,我们把酒言欢。”
他蓦然看向她,一改玩笑的语气,唤着她的名字,正色道:“现在距离重阳,还有不到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里,我们不谈刺杀任务,不谈过去的半年里,在彼此身上发生过什么,我们只喝酒,一起等重阳,好吗?”
听他说罢,坐在这绝世独立的雪山之巅,静静感受着夜风拂面,花灯夺目,她不得不回想起两年前的场景。
那时的她,什么也不用去想,只需要简简单单与他共看一场花雨,如此便能终身难忘,至今记忆犹新。
她忽然明白,那些时光之所以难忘的,不是那场惊艳的花雨,而是彼此那份简单的心境。
就像,只喝酒,一起等重阳,如此简单便好。
故地重游,不必风景如初,只要此心如故,便足矣。
她决定不再去想那些未知的答案,而是欣然提起酒,听两坛美酒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瓷响!
……
只是,当她从醉意昏沉中醒来,遍寻将离无果,不经意抬眼,远处,聚龙城方向——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