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黄昏。
远山在夕阳中由翠绿变为青灰,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风的气息却更芬芳,因为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鲜花,静悄悄地拥抱着一户人家。
小桥、流水,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院子里也种着花。
一个白发苍苍,身材魁伟高大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只有一只手。
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
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挥手,巨斧轻轻落下,“喀嚓”一响,木头就分成两半。
他的眸子就像是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遥远、冷淡。
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
小武和高立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头。
他看见了高立。
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高立走过去,他才慢慢地放下斧头。
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高立跪下去,就像奴才看见了主人那么样跪下去。
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像是在扮演一出无声的哑剧,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
小武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
双双。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高立听到了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和欢喜。
小武几乎看得痴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喀嚓”一声,一块柴又被劈成两半。
她并没有出来。
小武已跟着高立走进了屋子。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比平时快。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究竟有多美?”
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旁边有扇小门,门上垂着竹帘。
她的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
“你带了客人回来?”
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高立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不是客人,是个好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高立拍了拍小武的肩,微笑着道:“她要我们进去,我们就进去。”
小武道:“是,我们进去。”
这句话说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
然后他就跟着高立走了进去。
然后他们所有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甚至连心跳都已停止。
他终于看见了双双——这第一眼的印象,他确信,自己永生都难以忘记。
双双斜倚在床上,一双手拉着薄薄的被单,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手臂细而纤弱,就像是个孩子,甚至比孩子还要瘦小。
她的眼睛很大,但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
她的脸更奇怪。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脸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却像是一个拙劣工匠所制造出的美人具,一个做得扭曲变了形的美人面具。
这个可以令高立不惜为她牺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且还是个瞎子。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
精巧的东西,当然都是昂贵的。
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主人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自怜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欢乐和自信。
这种表情竟正和一个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她知道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慕她。
小武完全怔住。
高立却已伸起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
这种话简直说得肉麻已极,几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呕。
但双双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脸。
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像拿他当做个孩子。
高立也好像真的变成了个孩子,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
双双吃吃笑道:“你这个小扯谎精,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想早点回来,可惜我还想多赚点钱,回来给我的小公主买好东西吃,好东西玩呀。”
双双道:“真的?”
高立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
双双又笑了,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
高立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主?”
双双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高立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皇城里也有个公主很美,但后来我自己一看,才知道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
双双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
高立立刻就好像开心得要晕倒。
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一个畸形的小瞎子,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肉麻当有趣。
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滑稽。
但小武心里却连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他只觉得想哭。
高立已从身上解下一条陈旧的皮褡裢,倒出了二三十锭金子,倒在床上。
他拉着双双的小手,轻抚着这些金子,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傲,道:“这都是我这几个月赚的,又可以替我们的小公主买好多好东西了。”
双双道:“真是你赚来的?”
高立大声道:“当然!为了你,我决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
双双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有了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高兴,我真为你而骄傲。”
高立凝视着她,苍白、憔悴、冷漠的脸上,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在外面所受的委屈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小武从未看过他这种表情,也从未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到了这里,他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双双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显然也已感觉得到。
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满足的。
你能说他们不配么?
小武忽然也觉得她很美了。
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欢愉,其他纵然有些缺陷,又能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双双突然红起脸一笑,道:“你不是说你带了个朋友回来吗?”
高立也笑了,道:“你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晕了头,连朋友都忘了。”
他拉过小武,道:“我来替你们引见。这是我朋友小武,这就是我的公主。”
双双抿着嘴笑道:“你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不怕别人笑话。”
高立道:“他怎么会笑话我们?这小子现在一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命。”
他看着小武,目中充满了祈求之色。
小武叹了口气,道:“你总是在我面前说,你的小公主是世上第一的美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骗人精。”
高立脸色立刻变了,拼命挤眼睛,道:“我哪点骗了你?”
小武道:“世上哪有像她这样的美人?她简直是天上的仙子。”
高立笑了。
双双也笑了。
小武用拳头轻打高立的肩,笑道:“老实说,我真羡慕你这混小子!你哪点配得上她?”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实在配不上她,只可惜她偏偏要喜欢我。”
双双吃吃笑道:“你们看这个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高立道:“我是跟这小子学的。”
三个人同时大笑,小武忽然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双双睡得很早,吃完了饭,是高立扶她上床的,还替她盖好了被。
她就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事都需要别人照顾。
可是她却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现在星已升起。
高立和小武铺了张草垫在花丛间,静静地躺在星空下。
夜凉如水。
星空遥远而辉煌。
小武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人。”
高立没有说话。
小武道:“她的外貌也许并不美,可是她的心却很美,也许比世上大多数美人都美丽得多。”
高立还是没有说话。
小武道:“我本来一直在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个小气鬼,现在我才明白了。”
他叹息着,接着道:“为了她这样的女人,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高立忽然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她。”
小武道:“你不是?”
高立也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得光明堂皇些,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她;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这样为的是自己。”
小武道:“哦!”
高立道:“因为我只有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平静快乐,所以……”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每隔一段时候,都一定要回来一次,住几天,否则我只怕早已倒了下去,早已发了疯。”
——人也像机械一样,每隔一段时候,都要回厂去保养保养,加加油的。
小武当然懂得这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怎么遇见她的?”
高立道:“她是个孤儿。”
小武道:“她的父母呢?”
高立道:“已经死了,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怕她伤心,从小就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子,她……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自己。”
看不见自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也看不见别人。
就因为她看不见别人,所以才不能将自己跟别人比较。
小武长长叹息着,黯然道:“她生来是个瞎子,这本是她的不幸,但从这一点看,这反而是她的运气了。”
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岂不本来就很微妙。
高立道:“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伤,无意间来到这里,那时她父母还没有死,他们为我疗伤,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从没有盘问过我的来历,也从没有将我当做歹徒。”
小武道:“所以你以后就常常来?”
高立道:“那时开始我就已将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家,到了年节时,无论我在哪里,总要想法子赶着回来的。”
小武道:“我了解你这种心情。”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很奇怪的痛苦之色,这看来很开朗的少年,心里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的痛苦和秘密。
高立道:“后来……后来他的父母死了,临终以前,将他们惟一的女儿交托给我。他们并不希望我娶她,只不过希望我能像待妹妹般待她。”
小武道:“可是你娶了她?”
高立道:“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娶她的。”
小武道:“为了报恩?”
高立道:“不是。”
小武道:“你真的爱她?”
高立迟疑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知道……只知道她可以使我快乐,可以使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小武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娶她?”
高立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喝我们的喜酒?”
小武道:“当然想!”
高立坐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肯不肯在这里多留几天?”
小武道:“反正我也已无处可去。”
高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小武也跳了起来,用力拍他的肩,道:“我一定等着喝你的喜酒。”
高立道:“我明天就跟大象去准备。”
小武道:“大象?”
高立道:“大象就是刚才替我们烧饭的那个独臂老人。”
小武道:“他——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高立笑得很神秘,道:“你看呢?”
小武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怪人,而且一定有段很不平凡的历史。”
高立道:“你看过他用斧头没有?”
小武道:“看过。”
高立道:“你觉得他手上的功夫如何?”
小武道:“好像并不在你我之下。”
高立道:“你眼光果然不错。”
小武道:“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对你特别尊敬?”
高立又笑了笑,道:“这些事你以后也许会慢慢知道的。”
小武道:“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立道:“因为我答应他,决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
小武道:“可是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向山坡的一丛月季花里窜了过去。
他的身法轻巧而优美,而且非常特殊。
花丛中仿佛有人低声道:“好轻功,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子。”
小武的脸色变了变,低叱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喝声中,他已窜入花丛,正是刚才那人声发出来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花丛里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
高立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是不是七月十五的人又追到这里来了?”
小武道:“只怕不是。”
高立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小武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恐惧。
既然他算准不是那组织中的人追来,又为什么要恐惧?
高立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再问。
他知道小武若是不愿说出一件事,无论谁也问不出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大象呢?”
高立道:“只怕已睡了。”
小武道:“睡在哪里?”
高立道:“你想找他?”
小武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能不能去找他聊聊?”
高立也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很不喜欢聊天的人。”
小武目光闪动着,目中的神色更奇特,缓缓道:“也许他喜欢跟我聊天呢。”
高立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也许这世上奇怪的事本就多得很。”
大象并没有睡。
他开门的时候,脚上还穿着鞋子,眼睛里也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睡意,也没有表情。
他无论看着什么人,都好像在看着一块木头。
高立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
大象道:“睡着的人不会开门。”
他说话很慢,很生硬,仿佛已很久没有说过话,已不习惯说话。
高立却显得很惊讶,仿佛也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他说话。
屋子里很简陋,除了生活上必需之物外,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
他过的简直是种苦行僧的生活。
小武只觉得这里恰巧和双双的屋里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魁伟、健壮、坚强、冷酷的独臂老人,也和双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若没有非常特别的原因,这么样两个人是决不会生活在一起的。
大象已经拉开用木板钉成的凳子,说道:“坐。”。
屋里一共只有这么一个凳子,所以小武和高立都没有坐。
小武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人,忽然道:“你以前见过我?”
大象摇摇头。
小武道:“可是你认得我。”
大象又摇摇头。
高立看着他,又看看小武,笑道:“他既未见过你,怎么会认得你。”
小武道:“因为他认得我的轻功身法。”
高立道:“你的轻功身法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小武道:“有。”
高立道:“我怎么看不出?”
小武道:“因为你年纪太轻。”
高立道:“你难道已经很老了?”
小武笑了笑,只笑了笑。
高立又问道:“就算你轻功身法和别人不同,他也没看过。”
小武道:“他看过。”
高立道:“几时看过的?”
小武道:“刚才。”
高立道:“刚才?”
小武又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大象脚上的鞋子。
鞋子上的泥还没有干透。
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只有花畦中的泥是湿的,因为每天黄昏后,大象都去浇花。
但若是黄昏时踩到的泥,现在就应该早已干透了。
高立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立刻明白刚才躲在月季花丛中的人就是他。
“是你?”
大象并没有否认。
高立道:“你真的认得他?”
大象也没有否认。
高立道:“他是谁?你怎么认得他的。”
大象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小武,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小武脸色仿佛又变了变,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大象道:“回你的家。”
小武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他反而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大象道:“因为你非回去不可。”
小武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大象道:“因为你的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小武身子突然僵硬,就像是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上。
他眼睛盯着这老人,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不是大象。”
高立悠然说道:“他当然不是大象,他是一个人。”
小武不理他,还是盯着这老人,道:“你是邯郸金开甲。”
老人面上还是全无表情。
高立却已忍不住失声道:“金开甲?‘大雷神’金开甲?”
小武道:“不错!”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你刚才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只因为你根本也不知道他是谁。”
高立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就是大雷神。”
小武道:“除了金老前辈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将斧头运用得那么巧妙?”
金开甲突然冷冷地说道:“只可惜你年纪也太轻了,还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风雷神斧’是个什么样子。”
小武道:“可是我听说过。”
金开甲道:“你当然听说过,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言词间却已显露出一种慑人的霸气。
小武淡淡道:“但是我却没有想到过,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雷神,竟会躲在这里替人家劈柴。”
这句话里仿佛也有刺。
金开甲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也像是突然被根钉子钉住。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缓缓道:“那当然要多谢你们家的人。”
这句话里仿佛有刺。
小武道:“你只怕也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我。”
金开甲道:“的确没有。”
小武冷笑道:“就在十年前,大雷神还号称天下武功第一,今天见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金开甲道:“我不杀你。”
小武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因为你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
小武道:“谁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立突然道:“我。”
小武很惊奇,道:“你?你救了大雷神?”
高立苦笑道:“我并没有想到我救的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
金开甲冷冷道:“那时我已不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否则又怎会被那几个竖子所欺。”
他冷漠的眼睛里突又露出一丝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自从泰山一役,伤在你父亲手里之后,我就已不再是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小武道:“他破了你的‘重楼飞血’?”
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
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右手。”
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
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已能和左手同样灵巧?”
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武功的虚实,告诉自己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
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姓武,你姓秋,叫做秋凤梧。”
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名字。”
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战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只怕都听说过。”
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主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他忽然转向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
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
秋凤梧道:“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战,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但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
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
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叹了一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
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
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
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避不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谁也不能说他胜得不公平,你更不能。”
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
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
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像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凤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像永远都不会老的。我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
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看见他笑过。”
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
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
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地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
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
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博来的名声。
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
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
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像就不值一文。”
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
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是谁在指挥它?”
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青龙会。”
秋凤梧立刻用力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
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
高立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