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少微笑道:“我知道你对他是真心的,所以我才成全你,让你陪着他一起死。你们无论有什么话要说,都可以等到黄泉路上……”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身子突然僵硬,眼角突然进裂,就像是突然有柄看不见的铁器自半空中击下,打在他头上。
接着,他的脸也扭曲变形,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前冲出,带了一股血箭。
这次黑衣人并没有跟着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柄刀,刀尖还在滴着血……
最后留下的一个人并不是朱大少,这只怕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天亮了。
鸡啼已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朱大少的喘息声。
他伏在地上,牛一般喘息着,鲜血还不停地从他腰上的伤口往外流。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奇特的嘲弄之色。
他嘲弄的并不是自己,是别人。
赵一刀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
他亲眼看到了这件事,却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突然间,连喘息声也停止。
朱大少人已变成了一滩泥,血中的泥。
黑衣人看着刀锋上最后一滴鲜血滴下去,才抬起头,道:“你看,我杀人只要一刀就够了。”
赵一刀一步步向后退,道:“但是他……他并没有马上死。”
黑衣人道:“那只因我不想让他死得太快,还要他多受点罪。”
赵一刀道:“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道:“你还猜不出?”
赵一刀看看他全无表情的脸,目中的恐惧之色更深,叹息道:“卫天鹰……你就是卫天鹰。”
黑衣人笑了,他眼睛里露出一丝尖刀般的笑意,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赵一刀道:“原来你早就来了,原来你一直都在跟着我们。”
卫天鹰道:“现在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好笑?”
赵一刀突然大喝道:“袁姑娘,快解开白玉京的穴道,我先挡他一阵。”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肯让我解开他的穴道呢?现在岂非已太迟了。”她转过头,向卫天鹰嫣然一笑,道:“二哥,你说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二哥”这两个字唤出来,赵一刀整个人就像是已自半空中落入冰窟里。
二哥,卫天鹰竟是她的二哥,他们竟是串通的。
赵一刀简直连死都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太荒谬,太离奇。
袁紫霞明明偷了青龙会的“孔雀图”,青龙会明明想杀了她。
卫天鹰明明就是青龙会派出来追杀她的人。
他们两人怎么可能是同党呢?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赵一刀垂着头,看着手里的刀和孔雀图,就像是一个母亲在看着自己垂死的独生子一样。
他没再说—句话。他抛下刀,用两只手将孔雀图捧过去给卫天鹰。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他也许还会拼一拼,但现在,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他忽然发现自己已落入一个极复杂、极巧妙、极可怕的圈套里。
最可怕的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掉下来的。就只这一点,已使他完全丧失了斗志。
卫天鹰看着他手里的孔雀图,眼睛里的嘲弄之色更明显,淡淡道:“你不想留着它?”
赵一刀道:“不想。”
卫天鹰道:“我也不想。”
他接过孔雀图,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撕得粉碎,抛了出去。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片片粉碎的孔雀图,就像是一只只蝴蝶。
赵一刀又怔住。
为了这卷孔雀图,有人出卖了自己,有人出卖了朋友;为了这卷孔雀图,所流的血,已可将外面的湖水染红。但现在卫天鹰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随手撕得粉碎,这又是为了什么?
赵一刀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转过头,瞪着袁紫霞,道:“这是假的?”
袁紫霞道:“不错,这是假的。”
赵一刀道:“真的呢?”
袁紫霞道:“没有真的,真的还在孔雀山庄呢。”
赵一刀道:“你……你从公孙静手里盗出的那一卷呢?”
袁紫霞道:“我盗出的就是这一卷。”
赵一刀道:“但这一卷是假的。”
袁紫霞道:“我知道。”
赵一刀道:“你明知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冒险将它盗出来?”
袁紫霞微笑着,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个圈套。”她笑得又甜蜜、又妩媚,慢慢地接着道:“这圈套最巧妙的一点,就是我们早已知道孔雀图是假的。这一点我们若不说出来,你们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赵一刀简直要晕过去了。他们为了这卷图,不惜拼命、流血,甚至不惜像野狗互相乱咬,但这卷图却是一张一文不值的假货!想到那些为这卷图惨死的人,看到地上还未干透的鲜血,他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他还是想不出卫天鹰和袁紫霞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袁紫霞道:“孔雀图本是卫二哥经手买的,花的钱也不少。”
赵一刀舐了舐发干的嘴唇,道:“但买回来后,你们就发现买的是假货。”
袁紫霞道:“不错。”
赵一刀道:“你们吃了个哑巴亏,还不敢张扬出去,因为无论谁若花了青龙会的银子买张假货回去,青龙会都不会饶了他的。”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何况卫二哥也丢不起这个脸,所以我只好替他出了个主意。”
赵一刀道:“什么主意?”
袁紫霞道:“我要卫二哥将这卷图给公孙静,叫他经手卖出去。卫二哥本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当然不敢对卫二哥怀疑。”
赵一刀道:“这一来烫山芋岂非就已到了公孙静手里?”
袁紫霞道:“他本不该接下来的,只可惜他又不能不接下来。”
赵一刀道:“可是……你为什么又要从他手里将这烫山芋盗走呢?”
袁紫霞道:“因为我一定要你们相信这卷图是真的。”
赵一刀道:“我还是不懂。”。
袁紫霞道:“你们都是很精明的人,当然不会做吃亏的生意。”
赵一刀道:“的确不会。”
袁紫霞道:“你总该也知道青龙会的规矩,是一向不肯得罪江湖朋友的。”
赵一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知道。”
袁紫霞道:“所以你们出价之前,一定要先看看这张图的真假;按照青龙会以前的规矩,也一定不会拒绝——”她嫣然笑道:“这一看,岂非就要看出毛病来了吗?”
赵一刀道:“所以你就索性将图盗走,叫我们根本看不见。”
袁紫霞道:“何况你们若发现这卷图被人盗走,就一定不会再怀疑它是假的。”
这本就是人类心理的弱点之一,她不但很了解,而且利用得很好。
赵一刀叹道:“再加上公孙静一畏罪逃走,我们当然就更不会怀疑了。”
袁紫霞道:“所以你们就一定会急着来追。”
赵一刀道:“不错。”
袁紫霞道:“但我若很容易就被你们追到,你们说不定又会开始怀疑的。”
赵一刀苦笑道:“不错,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总是越珍贵。”
袁紫霞道:“可是我非要被你们追到不可。”
赵一刀又不懂了,忍不住问:“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这圈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你们相信这卷图是真的,要你们看到这卷图,要你们为了这卷图自相残杀,然后……”
赵一刀道:“然后怎么样?”
袁紫霞悠然笑道:“等你们死光了之后,我们才能将你们的黄金珠宝拿回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回去,而且不必担心有人会来找我们麻烦,因为你们本就是互相杀死的,本就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赵一刀道:“原来你们这样做,为的就是要掠走我们带来的黄金珠宝。”
袁紫霞道:“财帛动人心,这句话你总该也明白的。”
赵一刀道:“你们拉白玉京下水,为的也是要他身上的东西。”
袁紫霞道:“还有他身上的那柄剑。”她突然叹息了一声,道:“但我还是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在保护我,这计划也许就不会完全成功了。”
赵一刀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若是要计划完全成功,公孙静就一定要先死,方龙香也非死不可。”
赵一刀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他们若不死,这卷图你们就未必有把握能到手,也未必肯拼命了。”
赵一刀想了想,苦笑道:“不错,就因为我们已有把握拿到这卷孔雀图,所以刚刚才会杀了苗烧天和白马张三。”
袁紫霞又叹了一口气,道:“但若不是白公子的长生剑,公孙静和方龙香又怎会死得那么容易呢?”
赵一刀道:“难道公孙静也和我们一样被蒙在鼓里?”
袁紫霞道:“当然。”
赵一刀道:“他难道不认得你?不知道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袁紫霞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分坛堂主而已。青龙会里的人,十个中他只怕有九个是不认得的。”
赵一刀道:“你怎么能要他上当的?”
袁紫霞笑了笑,道:“我就算要他的命,也容易得很,何况要他上当。”
赵一刀看着她脸上又甜蜜、又妩媚的笑容,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他,只怕也一样会被骗的。”
袁紫霞嫣然道:“只怕你被骗得还要惨些。”
赵一刀道:“但方龙香既然也是青龙会的人,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袁紫霞道:“因为他若不死,你们的黄金珠宝,就要变成青龙会的了。”
赵一刀愕然道:“现在难道不是?”
袁紫霞道:“当然不是。”
她笑得更甜,接着道:“现在这里每分银子,都是我跟卫二哥两个人的。”
赵一刀怔住半晌,苦笑道:“我也算是个老江湖了,也曾看过不少阴险毒辣的人,听过不少巧妙狡猾的诡计,但若和你一比,那些人简直就像是还在吃奶的小孩子。”
袁紫霞笑道:“谢谢你的夸奖,我一定永远不会忘记的。”
卫天鹰忽然道:“你的话问完了吗?”
赵一刀道:“问完了。”
卫天鹰道:“现在你是不是也已有些头疼?”
赵一刀道:“的确疼得很。”
卫天鹰道:“你自己会不会治你自己的头疼呢?”
赵一刀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还会治,否则只怕就要疼得更厉害了。”
他果然治好了他自己的头疼。——一个人的头若被砍了下来,就决不会再疼了!
白玉京一直在看着,听着,脸上仿佛也跟卫天鹰一样,戴上了层人皮面具。
易容本就是忍术中的一种。
但朱大少始终未认出他,倒并不是因为他的忍术高明。那只不过因为朱大少从未关心过他扮成的这个人——一个老实听话的保镖,在朱大少眼睛里,并不比一条狗重要多少。他若肯对别人多关心些,自己也许就不会死得这么惨了。
卫天鹰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冷冷道:“赵一刀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的头很快就不疼了。”
袁紫霞道:“聪明人做事,总是用不着麻烦别人的。”
卫天鹰道:“白玉京呢?”
袁紫霞眨了眨眼,道:“好像不如赵一刀那么聪明。”
卫天鹰道:“所以他只好麻烦你了。”
他忽然伸出手,将刀送到袁紫霞面前。
袁紫霞道:“你知道我不喜欢拿刀。”
卫天鹰道:“你杀人不用刀?”
袁紫霞嫣然道:“而且不见血。”
卫天鹰道:“能不能破例一次?”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你要我做的事,我怎么会不答应?”她接过刀,转过身,看着白玉京,幽然道:“我实在不忍杀你的。但我若不杀你,卫二哥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只好对不起你了。”
白玉京道:“不必客气。”
袁紫霞道:“我很少用刀。若是一刀杀不死你,也许会疼的。”
白玉京道:“没关系。”
袁紫霞道:“好,那么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她忽然转身,一刀向卫天鹰砍了过去。
好快的刀。除了她自己之外,决没有别人能说她不会用刀。
卫天鹰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嘲弄的笑意,看着这一刀砍来,突然双手一拍,已将刀锋夹住。
袁紫霞脸色终于变了,真的变了。
卫天鹰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柄刀给你?”
袁紫霞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卫天鹰道:“我就是要你来杀我。”
袁紫霞道:“为什么?”
卫天鹰道:“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想独吞这批货。”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先杀你,你才能下得了手杀我?”
卫天鹰道:“不错,否则我真有点不忍下手呢。”
袁紫霞叹道:“看来我毕竟还是做错了一次。”
卫天鹰道:“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
袁紫霞道:“但你也想错了。”
卫天鹰道:“哦。”
袁紫霞道:“我要杀你,并不是为了想独吞。”
卫天鹰冷笑道:“你难道是为了救他?”
袁紫霞凄然笑道:“像我这种人,若非已动了真情,怎么会做错事?”
卫天鹰冷冷道:“只可惜他已无法来救你。”
白玉京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你又想错了。”
这五个宇出口,袁紫霞已后退了七尺,脚尖一挑,挑起了地上的长生剑。
白玉京已动身跃起,抄着了这柄剑。等到这五个字说完,他已刺出了三剑,剑光如星雨银河。
卫天鹰的刀若在手,也许可以架开这三剑,只可惜他的刀锋已被他自己夹住。
他的手若是空着的,也许还可以变招闪避,只可惜他的手已夹住了自己的刀。
他反手、退步,回转刀锋,变招已不能算不快,只可惜,白玉京的长生剑更快。
水银般的白剑光一闪,两只血淋淋的手,已跟着手里的刀一起落下——
不知何时,阳光已升起,照着窗户。窗户上画着一点点杨花,用鲜血画成的杨花。
白玉京静静地站着,面对着窗户,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你是不是知道我穴道已开了,所以才没有下手杀我?”
袁紫霞垂着头,不说话。
白玉京道:“你不知道?”
袁紫霞还是不说话。
白玉京霍然回头,对着她:“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袁紫霞忽然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猜呢?”她笑得真甜,真美。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只怕永远猜不着的。”
袁紫霞眨着眼,忽又搔了搔头,柔声道:“你总有一天一定会知道的。”
白玉京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现在我们走吧。”
袁紫霞道:“去哪里?”
白玉京道:“当然是青龙会。”
袁紫霞皱眉道:“到青龙会干什么?”
白玉京沉下了脸,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袁紫霞道:“你是谁?”
白玉京冷冷道:“我就是青龙十二煞的红旗老幺。像你这种人,当然不会认识我。”
袁紫霞脸色又变了,真的变了。
白玉京沉着脸道:“你们自己以为这件事伪装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青龙老大早已看出来了,所以才要我在暗中调查。”
袁紫霞道:“你……你真的要送我回去?”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道:“你真的这么狠心?”
白玉京冷笑道:“对付狠心的人,我一向不客气。”
袁紫霞看着他,突然弯下腰去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白玉京反而怔住,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袁紫霞道:“笑你。”
白玉京道:“笑我?我有什么好笑?”
袁紫霞勉强忍住笑,道:“你实在很会演戏,只不过,你若是红旗老幺,我是谁呢?”
白玉京又怔住。
袁紫霞道:“老实告诉你,我才是青龙十二煞中的红旗老幺。”
白玉京道:“你……你是?”
袁紫霞微笑着道:“卫天鹰嗜赌,输了三十万两,却故意说买了幅假的孑L雀图;公孙好色,玷污了不少良家女子;方龙香贪财,吞没了十七万两公账。这些事情青龙老大都已知道,所以才特地叫我来清理门户的。”
白玉京道:“只有你一个人?”
袁紫霞道:“我做事素来只有一个人。”
白玉京道:“你一个人就想清理门户?”
袁紫霞道:“一个人就已够了。”
白玉京道:“可是你的武功……”
袁紫霞淡淡道:“一个人只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根本不必用武功也一样能够将人击倒。”
白玉京道:“你的长处是什么?”
袁紫霞嫣然一笑,不说话了。
她笑得真甜、真美,美极了……
“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本来也想骗你一次,让你着急的,想不到还是被你揭穿了。”
“我几时骗过你?”
“你没有?”
“我若是骗你,现在又何必跟你逃走,连青龙会的红旗老幺都不做了?”
“也许你根本也不是真的红旗老幺。”
“……”
“你究竟是不是?”
“你猜呢?”
白玉京知道他自己永远猜不出的,但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就在他身旁,而且永远不会再离开他,这就已足够了。
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个故事,第一种武器。
这故事给我们的教训是——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比不上那动人的一笑。
所以我说的第一种武器,并不是剑,而是笑。只有笑才能真的征服人心。
所以当你懂得这道理,就应该收起你的剑来多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