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马兰峪战斗之后,李自成一方面准备迎击官军大举进犯,一方面加紧准备,等待机会突围。到了三月将尽,突然发现驻守桃花铺的敌军撤走了。他立刻派人占领了桃花铺,并且派游骑进到离武关不远的地方,侦察官军的另外动静。据百姓传说,张献忠和罗汝才都在鄂西山中,杨嗣昌正在调集大军将他们分别包围,限期歼灭,并说驻守武关的官军也准备撤走,调往鄂西,武关寨内的许多粮食和各种军需已经开始在夜间运走。李自成的游骑捉到了一个出武关砍柴的官兵,问了口供,同老百姓传说的基本相同。这事使李自成的心中捉摸不定,不相信官军会放弃武关天险。他越发多派人打探武关虚实,准备在时机到来时突然夺取武关,冲杀出去。
过了几天,四月上旬,果然官军在一夜之间从武关撤净了。李自成本人已经进驻桃花铺,一得到消息,立刻命高一功率领五百精兵占领武关,继续探明官军去向。他早就有一个离开商洛山的方案,只等待查明官军撤离武关的真正意图和去向,他就立即行动。如今第一步他已经不费一矢而夺到武关,官军再想占据武关,将他合围,很不容易。
高一功进驻武关以后,派出许多细作去侦探官军踪迹,同时用官军遗弃的粮食碉济武关城内城外百姓。百姓常受官军祸害,纷纷将官军的撤走情况向义军报告。当李自成等来到武关时候,高一功已经汇集了义军探子和百姓的许多报告,把官军的诡计弄清了。
原来杨嗣昌到襄阳以后,暂时只能专力对张献忠用兵,对商洛山的军事很指望周山能够勾引李自成的部下叛降,不费多大力量而使义军全军瓦解,将自成等或擒或斩。后见周山诱降袁宗第失败,对商洛山中的义军无能为力,他重新考虑很久,给郑崇俭写了封亲笔书信,内中说道:
……素军二万,久屯商洛之外,据隘而守,既不能进,亦不能退,劳师糜饷,殊非长策。况师老则疲,锐气易于消磨;困兽犹斗,强寇岂肯坐毙?倘闯贼乘间蹈隙,永突而出,则合围之势,顿成溃决;欲亡羊而补牢,岂不晚乎?兵法云:“围师必缺1。”为今之计,莫若空武关一路使贼逸出,而以伏兵邀之,则贼可歼焉。
1围师必缺--见本书第一卷第606页注释。
郑崇俭正苦于无计可施,一接到督师辅臣的手札便邀集幕僚密议,一致认为杨嗣昌的计策可行;即令此计无效,朝廷追究罪责,也由杨嗣昌顶缸。大家认为,李自成一旦出了武关,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往河南省的南阳一带“奔窜”,或者奔往湖广省的郧阳一带,转人兴归山中与张献忠会合。出武关往东,有一个险要地方叫瓦屋里,可以直趋内乡、镇平、南阳;往东南有一个险要地方叫吴村,可以直趋浙川,再出淅川而至邓州、内乡和镇平;或者从吴村到党子口折向南去,可以奔向郧阳府,进人湖广。郑崇俭判断李自成平日与张献忠不和,况且鄂西一带官军云集,决不会往西,所以火速调集重兵,埋伏在向东方和向东南方两条路上,等候李自成落人陷阱。
闯王在武关同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和李过等一商量,决定乘机从武关突围。商定了突围的办法以后,李自成把刘宗敏和田见秀留在武关,自己驰回白羊寨,召集全军大小将领开会,讲明官军的诡计和他撤离商洛山的办法。他只率领包括孩儿兵和老营妇女在内不到两千人马退出商洛山,其余的人马交给谷英叔侄和刘体纯率领,和那些原是杆子和地方豪杰率领的起义部队(如今统归黑虎星指挥),留在商洛山牵制官军。
将近十个月来,宋文富一直被拘留在老营寨内,作为人质,使朱家寨不惟不敢死心倒向官军,还得暗中替义军做事。但现在闯王要率领义军的主力离开商洛山了,留下这个人迟早会是祸害。李自成命人把他带到白羊寨,告他说要带他突围,日后放他回家,并叫他将这事写一封书子留下,闯王派人替他把书子送到他的家中。他将家书写了以后,闯王吩咐黑虎星带几个亲兵暗暗地将他拉出武关寨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杀掉,将尸首埋了。他将宋文富的亲笔家书交给谷英和黑虎星,悄声嘱咐几句。
那些应该撤走的义军,因为困在商洛山中一年多,如今忽然有机会突围出去,一个个精神鼓舞,喜笑颜开。那些留下的,一部分原是商洛山周围的杆子,一部分原是山中百姓,本来多数不愿意远离本乡本土,被留下正合心愿。还有一部分虽然是高迎祥和李闯王的旧部,但多数是病后或伤后身体尚未复原的,也有些年岁较大的,不适宜随着闯王日夜不停地长途奔波,都明白闯王把他们和他们的眷属留下来是有心照顾。而且不管是本地的或是外来的义军将士,都明白留下来拖住官军不能够追赶闯王,使官军和乡勇不能够随便血洗商洛山,这两层意义有多么重要。他们还坚信闯王近则半年,多则一年,总之迟早会转回来的,等闯王一旦转回,局面就大不同了。
在启程之前,惟一使闯王感到有点作难的是尚炯和郝摇旗。尚神仙新近患病,不能骑马,坐轿子也经不起长途颠簸,而且打起仗来很不好办。自成同大将们商量以后,决定将他留下,叫谷英用心照顾。郝摇旗自从智亭山战事以后,闯王严厉地责备他几次,一直不肯再重用他,不给他兵带。他闲住老营,在义军中的地位似有若无。李过建议把他留下,可是闯王明白,他从前根本不把黑虎星和谷英放在眼里,留下他谁能驾驭?郝摇旗自己决不愿留下来,见闯王恳求说:
“李哥,这半年多,你把我郝摇旗只喂草料,不让我套磨。从前大小战事都没少过我郝摇旗,这几个月我成了盐罐儿里装个鳖,咸圆(闲员)一枚。这日子咱过不惯,还不如你把我杀了好。”他忽然眼睛一红,难过地说:“李哥,李哥,不看金面看佛面,你看在死去的高闯王面子上,派我在前边开路好不好?我别的没能耐,猛冲猛打倒自来不胆怯。李哥,我的好闯王,给我点活儿做做,派我带少数人马在前边替你开路吧。要是我再出纸漏,你砍我这个,这个,”她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决不说一字怨言。你不砍,我就自己砍下来捧到你面前。李哥,我只求你这一次,请你念着咱们旧日情分,也看在咱们高闯王的面子上答应我吧!”
自成沉默片刻,说道:“好吧。我本来已经派汉举断后,他平日同你还合得来,你就跟他一起吧。我另外拨给你一百弟兄,走在汉举后边,听从他的指挥。我们选择的道路出乎郑崇俭的意外,想着不会有什么追兵。万一看见追兵,你千万不要恋战。你一恋战,大队转瞬走远,你就赶不上了。”
“李哥,你放心,我决不恋战,只不让狗日的扰乱咱们行军就拉倒。”
遵照闯王命令,要撤出商洛山的义军从各处火速向武关集中,留下的义军一步一步地放弃许多险要去处,只保留从智亭山到武关一条线。凡是马上放弃的地方,必先敲锣传知百姓逃避。谷英叔侄先率领一支人马出武关往东,占领几个山村,又派出斥候部队向吴村方面活动,迷惑官军,使郑崇俭误以为李自成果然决定向河南突围。黑虎星的老营设在桃花铺。当高夫人率领老营眷属从白羊寨动身路过桃花铺时,黑虎星和丁国宝一直把她送到武关。
山影突兀。星光灿烂。戍楼上闪着灯光,敲着木梆。武关城门洞开,大队人马匆匆出城,却既没灯笼,也没火把。星光下黑影移动,接连不断,马蹄声和兵器的碰击声不绝于耳。李自成、高夫人、黑虎星、丁国宝,还有双喜、张鼐大群男女亲兵,都牵着马立在城内道旁。自成对黑虎星说:
“贤侄,我走之后,这商洛地带的事儿全交给谷子杰和你主持啦。我不久还要回来,你不必挂念。你们在这里不要同官军纠缠。等我走远了,你们赶快分成小股,使官军寻找不到。官军一走,你们再聚成大股。或分或合,相机行事,总以不轻易折损人马为主,也要使官军和乡勇不敢在商洛山中任意残害百姓,不敢到处横行。”
黑虎星回答说:“我一定遵照你的吩咐做,等候你率领着十万大军回来。”
闯王又说:“铁匠师傅包仁,弓箭师傅曹老大,我因为他们年纪大,所以把他们留给你。你们不管转往何处,务必把他们带在身边。倘有可以隐藏的安稳地方,送他们暂住一时。”
“这事请闯王放心,我一定记在心上。”
闯王夫妇同黑虎星等在武关的城门外分了手,插进队伍中间,一同出关。黑虎星等望着他们下山,但因为夜色昏暗,只见他们走了十几丈远便望不清楚了。黑虎星和丁国宝返回关内,登上城头,望着黑——的人马影子同夜色和山影融化一起,什么也看不见了,马蹄声也渐渐模糊了,但他们和许多将士仍在城头凝望,依依不舍。许多双眼睛都暗暗红了。
直到李自成出武关三天以后,郑崇俭才得到确实探报,但李自成已经率主力走得无影无踪了。他正在巡视兵营,突然一惊,几乎跌下马背,瞪着眼睛,过了片刻,连说:“怪事!怪事!摆好的陷阱他竟然不跳!”他首先想的是如何向皇帝奏报,尽量替自己开脱责任,诡称李自成确实出武关后陷入伏中,经过血战,李自成的人马死伤将尽,几乎被擒,趁黑夜率少数死党逃逸,他已经飞檄贺人龙等将截堵,务期歼灭,以释皇上“宸忧”。又将类似瞎话写成文书,飞报督师辅臣。他同幕僚们分析当时军事情势,判断李自成必将渡过汉水,前往兴归山中与张献忠、罗汝才等合流。于是他一面发出几封十万火急塘报,通知郧阳、白河、平利等处官军截击李自成,严防李自成渡过汉水往南,务期在汉水以北将自成包围歼灭,一面限令官军夺回武关,并从几个方面向商洛山中进犯。
黑虎星和谷英叔侄在武关凭险坚守,杀得官军在关下积尸累累,支持五天,想着闯王已经离开八天了,这才放弃武关,退守桃花铺,与驻守白羊寨的刘体纯连成一气。商州和龙驹寨两路官军并力进攻智亭山,遇到窦阿婆、丁国宝和黄三耀三个人率义军顽强抵抗,本地百姓组成的义勇营又不断从侧翼和背后扰乱官军,使官军寸步难进。又过三天,谷英因见镇安和山阳的官军已经从西边过来,蓝田的官军也从北边过来,他们在白羊寨召集大小头领开会,把人马分做五大股,即刘体纯一股,设法越过商州以东,到豫、陕边境一带活动;他自己和谷可成一股,在整个商洛山地区流动,剿杀人山的官军和乡勇;丁国宝、窦开远和黄三耀为一股,向山阳和蓝田之间活动,牵制北路和西路官军;牛万才和白鸣鹤(白旺早已跟了袁宗第突围走了)率领的本地义勇百姓为一股,以麻涧为中心,在方圆三十里内,保境安民,有事打仗,无事耕田;第五股是黑虎星,保护留下的伤病人员和义军眷属,并帮助谷英,协调各股进止。闯王留下的粮食和银子,按照各大股人马多少分用。
这一天,有一支官军开始从武关北犯。谷英和可成赶快率领人马开到桃花铺南面,设下埋伏,准备好迎头痛击。黑虎星在白羊寨老营中杀了一匹受伤的战马,款待前来议事的窦阿婆等大小头领。他端起来酒碗说:
“我黑虎星蒙闯王重看和各位兄弟抬举,将商洛山中的事儿嘱咐我帮助谷子杰将爷来管,担子很重。我自幼没喝过墨汁儿,拙口笨舌,说不好什么话。我说,我说,咱们喝下这碗酒,誓同生死,共保闯王,不许有三心二意。谁他妈的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来,喝干!”
大家端起面前酒碗,纷纷起誓,喝干了酒。黑虎星接着说:
“各位兄弟条子1熟,各人自想办法把人马带往指定的地方,或是夜聚明散,或是同官军打转转,听凭各位看情形自便。只许打富济贫,除暴安良,不许苦害百姓。必须尽力剿杀官兵、乡勇,不许坐视他们到商洛山中来奸掳烧杀。等到闯王要咱们聚齐,听到传知,立刻带人马到我指定的地方会合。谁要是对闯王不忠不义,我操他八辈儿,休想我会饶了他!丑话说头里,免得到时候怪我黑虎星的宝剑无情!”
1条子--路。土匪黑话。
酒席一散,各位头领匆匆离开。有一个义勇军头领以为黑虎星必然知道闯王消息,悄悄问道:
“黑大哥,闯王如今在哪里?”
黑虎星回答说:“已经同张献忠见面啦。”
这个头领一离开,黄三耀赶快走到他身边问道:“大哥,闯王真的已经同八大王见面了么?”
黑虎星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
李自成率领义军主力出了武关之后,由武关百姓做向导,折向西行,走一条很少人走的小路,奔人山阳县境。再折向西南,奔向白河县,打算找渡口偷渡汉水。这条路都是高山峻岭,十分艰险,往往走一天看不见一处人烟,所以义军的行踪也就不容易被官军侦知。
李自成断定郑崇俭必然会飞檄郧阳和陕西各地官军截击,所以不管黑夜和白天,督促人马不停地前进,饿时吃点干粮,渴时饮点洞水,遇不到水时就只好渴得喉咙冒火。这支部队是骑兵和步兵混合的,很多地方骑兵都得下马,小心地牵着牲口。尽管牵着牲口走,也有少数牲口跌进谷中。这支突围部队虽然是闯王的精兵,但是去年大疫,又经过几次战斗,多数害过病或负过伤,加上商洛山中长期粮食不足,很多人的身体受不住长途折磨。另外还有不能不带着突围的两百多眷属,走路更是困难。出发五天以后,人们的体力消耗更其可怕。有的人正在走着,忽然头一晕,眼一黑,咕咚一声栽到路旁。倘若路旁是道深谷,栽下去也就完了。有的人正走着向路旁一坐,原来只打算休息片刻,定定心,喘喘气再走,谁知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头一歪,靠在石头上或树根上睡着了,有的人就这样睡一觉再也赶不上队伍了,有的人就这样坐下去不再醒了。有些弟兄是在商洛山中新投奔闯王不到一年的,对官军作战相当勇敢,但没有经过长途奔波的锻炼,出武关三天后就有掉队的。等奔到白河县境时,清点人数,白白地少去了两百多人。
走到离白河县城五十里的地方,时已黄昏,义军在一座山脚下停住休息。从老百姓口中得到消息,白河是贺人龙的防地,城内的官军只有三四百人,大部分官军在白河的西乡到平利一带,还有一部分驻在郧西,防备张献忠的残部折回头向陕西逃跑,贺人龙本人也驻在平利附近。李自成见将士们疲惫万分,决定在这里休息到二更时候再继续动身,赶在天明时候出敌人不意攻占白河县城,补充一点粮食,渡过汉水。将士们一听到传令休息,都立刻躺在草上睡去,有牲口的人都把缰绳拴在自己的胳膊上,让马在身旁吃草。不睡觉的只有少数巡逻骑兵,还有各队的火头军没有休息,赶快打水、砍柴,埋锅造饭。一则将士们几天来没有吃过一顿热饭二则明早攻城时还要有一场战斗,所以闯王传令各哨趁机做饭,使将士们饱餐一顿。
历史上最杰出的军事天才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李自成前年十月间进人潼关南原的包围圈中,致使全军覆没,是一次失误;如今在这里停下休息,也是一次失误,使义军失去占领白河县城的机会,还不得不付出较大的代价才能够强渡汉水。他向两个当地老百姓打听的消息实际在半日来已经起了变化,只是因为山中交通阻塞,新情况尚无人带到乡下。一天前,贺人龙已经得到了李自成逃出武关往西来的塘报。由于李自成走的是最艰险的山路,往往为攀登一座大山或越过一道山涧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过山阳后又向北绕了个大圈子,所以尽管他在出武关三天后才被郑崇俭发现,但是十万火急的塘报却赶在他的前边飞到了贺人龙的手里。贺疯子立刻亲自率领人马奔救白河,截击闯王。驻扎在山阳境内参加围攻商洛山的官军得到塘报更快,抽出两千人轻装追赶。所幸的是,奉命追赶的两千官军震于李自成和这支义军的威名,害怕吃亏,总是故意同义军相距一天的路程。快进人白河境时,他们相信白河县城必会有官军拦截,就胆大起来,加紧前进,企图在白河县附近夹击义军。在今天黄昏时,这一支追兵离义军不到三十里了。
当将士们休息时候,李自成处理了几项重要军务,因心中有事,仅仅蒙-片时,便一乍醒来,不再人睡。后来他从一棵树下站起来,在宿营地走了一遍。正走着,他听见附近大石后的火光红处有王长顺的声音在说:
“老弟,你是商洛山中人,投闯王不到一年,见过的世面太小。这算什么苦?算个屁!崇祯八年正月间,冰雪盖野,天寒地冻,我们随着高闯王从河南荣阳动身,一路往东打,不到半个月就打破凤阳。要说苦,那才真算苦,可是大家一心想着打胜仗,一心想着去破皇陵,谁也没想到苦。十一年春天,俺们随李闯王退出四川。因为洪承畴堵住剑门,俺们只好走松潘小道,翻过雪山,才到了阶州境内。后来又到了西番地,整整一个月一边走一边同曹变故打仗,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找不到粮食就杀马充饥。离青海湖只剩下几天路程了,闯王带着俺们折往北去,才把官军甩掉。后来我们从嘉峪关附近出了长城,游荡了半个月,没有东西吃,又从兰州附近进长城。那才真叫苦。这几天的行军算个屁!”停一停,王长顺又接着说:“你年纪太轻,投闯王以前是一个庄稼汉,只知道跟在牛屁股后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上街赶回集好像出远门儿,懂得什么叫走路?见过什么世面?那样活到老也是白活。趁年轻,随着闯王山南海北地跑一跑,说不定你们日后会立下汗马功劳,成个气候。即使你成不了大气候,老啦在儿孙面前也有闲话可说。要不儿孙们围着你听古今,你捋捋胡子,不念不念嘴,有什么好说的?”
火边发出来两个小伙子的嘻嘻笑声。随即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说:
“王大伯,你这么一说,把我的瞌睡也说跑了。”
自成转过大石那边,看见王长顺在帮助两个年轻的火头军烧火做饭,饭已经做熟了。他叫声“长顺!”等王长顺和两个小伙子转过头来,他接着问: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长顺连忙回答说:“今天下午路不险,我在马上晃呀晃地,睡过一大阵。再说人过四十以后,瞌睡没有那么多,刚才同这两个弟兄一说话,就把瞌睡混跑了。”
“你还是睡一阵好。年纪大了,又挂过多次彩,这几天日夜奔波,也够呛。”
“闯王,你放心,我这把穷骨头越老越硬,累不垮哩。再说,如今已经快二更啦,还睡个什么呢?”
闯王望望北斗星斜垂的勺把子,便不再做声,转身走了。王长顺追在闯王背后说:
“闯王,我看说不定在白河县会同贺疯子打一仗……”
闯王截住问:“你怎么知道明天会同贺疯子在白河打仗?”
“我担心咱们出武关这些天,贺疯子会知道咱们的行踪,在白河县迎接咱们。”
闯王点点头:“我刚才也想到这一层。可是听说贺疯子驻在平利西边,纵然他知道咱们行踪,他也不一定会来得这么快。”
“不管明天看见看不见贺疯子,反正得把咱们的战马先喂饱。刚才我替你的乌龙驹、夫人的玉花骢、总哨刘爷的雪狮子全都喂了黑豆。还剩下一捧黑豆喂了黑妞儿--啊,你看我,又叫她从前的小名儿!--喂了慧剑的大青骡。这姑娘年纪小,也不像慧梅们行军惯了,这几天瘦得很多,眼眶绽大了,我看着就心疼,所以也给大青骡喂点黑豆。”
“乌龙驹和玉花骢都有马夫,刘爷的雪狮子也有马夫,各有专责,你如今是老营的马夫头,告马夫们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你亲自喂?你总爱在路上找活干,不歇歇!”
“几个马夫都是年轻人,让他们多睡睡吧。我年纪大,瞌睡小。”
自成转往别处,迎面遇见中军吴汝义,就吩咐中军派人传呼将士们赶快起来吃饭,准备出发。寂静的山脚下登时不寂静了。
义军为不使火光被远处看见,埋锅造饭的地方都是在大石背后,密林深处,或比较隐蔽的山沟中。追击的官军只晓得农民军早就过去,连夜奔向白河,没料到李自成会在这个山脚下从黄昏前停留到二更时候。他们黄昏后稍作休息,吃点干粮,继续追赶。官军不像李自成部队一贯行动诡秘,纪律森严。他们为着走路方便,灯笼火把齐点,走在荒山中远望像一条婉蜒曲折、断断续续的火龙。
李自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吃饭。一个骑马巡逻的小校来到面前,向他禀报说后边来了追兵,离此地七八里路,人马众多,灯光望不到头。自成三口两口把饭吃完,告诉几位大将整队动身,还按照原计划袭占白河,只把袁宗第和郝摇旗的断后部队留下。并命人赶快将所有土灶和火堆弄灭,但不得用水浇湿,也不得显出用脚践踏的痕迹。他带着袁宗第和郝摇旗登上一个高处,-望一阵,下来对他们说:
“官军灯光零乱,行进很慢,看来一定都是步兵,十分疲惫,部伍不整。这儿不适宜骑战,你们把马匹留在别处,汉举率领三百弟兄埋伏在这附近树林中,摇旗率领二百弟兄往东走一里路,在路旁的树林中埋伏好。官兵到此处必会停下来。等大部分官军来到此地,乱哄哄的,汉举突然一声呐喊,猛砍猛杀。摇旗听见汉举这边动手,也立刻杀出,截断官军尾巴。这样准可以少胜众,把王八蛋杀得溃不成军。你们杀散官军之后,立刻追赶大队,千万不要恋战,不要拾取官军辎重。我担心贺人龙在白河有了准备,咱们必须越快越好,拼全力杀败老贺,渡过汉水。”
宗第问:“要是官军在这儿不停下休息,继续追赶,我把狗日的拦腰斩断好不好?”
“要是那样,你就放过前队,拦腰斩断,摇旗斩尾,我另外派人拦头痛击。不过,我看他们八成会在这儿停下。”
他微微一笑,叫亲兵找块白布,从土灶中取根桴炭,写了八个大字:
前有伏兵,万勿追赶。
写毕,他亲自用石头将白布压在小路中间,带着亲兵们上马走了。
大队人马正在前进,被一道几丈深的山沟阻住。沟上原有独木桥,已经半朽,不但骑兵没法通过,连步兵也不好走。别处更无路越过这道深沟,只好伐木架桥,越快越好。偏偏近处没有树林,刘宗敏和李过亲自同一大群弟兄到一里外砍伐树木。李自成下了乌龙驹,默不做声,立在马头边等候,听着丁丁的伐木声,李自成心急如焚,只觉得树木伐得太慢。几次他想派人去催,但又想着既然捷轩和补之都亲自去了,还以不必催促为是。
全队将士都很焦急。他们对追兵不大在意,而是担心这么一耽误,黎明前再快也没法赶到白河,天色一亮,被敌人发觉,想袭占城池和渡口就困难了。幸而他们还没有想到贺人龙抢先一步到了白河,而担心这一层的只有闯王、高夫人和少数几位大将。高一功提着马鞭子走到闯王身边,小声说:
“这可是上水船偏遇着顶头风。”
高夫人咕哝一句:“是遇着一个浅滩。”
李自成没有做声。他觉得这样耽搁下去,他的根根头发和胡子都会急白。
人群中不断有低语声,听不清楚,后来听见王长顺的声音稍微大一点,说:
“都别担心,只要有咱们闯王同几位大将率领着,大白天抢渡汉水也不困难。咱们这些大将,哪个不是天上的星宿下界?贺人龙算个属!同他不止交战过三次两次了。我不是吹的,咱们总哨刘爷大喝一声,准叫他浑身打战,抱不住马鞍桥。你们别笑,我说的全是实话。咱们总哨刘爷在睡梦中打个喷嚏还吓死一只老虎,这可是我亲眼见的!”
一个商州的口音问:“怎么打个喷嚏会吓死老虎?”
长顺接着说:“这是前年夏天的事。那时我们进人长城,冲过挑州,奔到阶州东南略阳、宁强一带的大山里休息过夏。闯王令全军分成许多股,分散盘踞,分头打粮,官军来少啦就收拾它,来多啦就让开,同它在山中推磨。总哨刘爷没有随着老营一道,盘的地方离老营大约有一百多里。这天他有事来老营,一时大意,只带了十几个亲兵。不料路上遇到一百多官兵,恶战一场,杀死了很多官兵,刘爷的身边只剩下三四个人,马匹也都死伤完了。好则天色晚,又无月色,黑漆漆的,他就趁机摆脱官军,摸黑路往老营走。走了大半夜,实在困乏,肚子又饿,就在离老营十来里的地方坐在山路上休息,不想一坐下就往路上一倒,仰面朝天,呼呼睡熟。几个亲兵也跟着睡下,睡得像死人一样。这时忽起一阵怪风,树枝刷刷摇晃,有一只老虎从山坡上下来……”
有一个苍哑的声音问一句:“为什么老虎出来要刮风?”
长顺回答说:“古话说:‘云从龙,风从虎’嘛。”
苍哑的声音说:“我们在野人峪的山上也赶过老虎,可没有看见刮风。”
另一个声音说:“别打岔,让王大伯说完。”
长顺接着说:“老虎是不随便吃人的。它吃活人不吃死人。它走到刘爷身边,不知道刘爷是活人还是死人,用鼻子挨近刘爷的脸上闻闻,它的又长又硬的胡子有两根插进刘爷的鼻孔里边。老虎一闻是活人,正要张大血口去吃刘爷,不料刘爷在梦中鼻子痒得难受,猛打一个喷嚏,把老虎吓得跳起几尺高。老虎落下来时偏了一点,落到路旁十来丈深的山沟里,活活地摔死啦。”
听众中迸出来忍抑不住的笑声。慧剑站在大青骡子旁边,靠着鞍子一边蒙-睡觉一边听长顺说话,大家的笑声把她惊醒,前额碰在鞍子上,睁开眼睛,含糊地小声问:
“王大伯,可是真的?”
王长顺说:“怎么不真?老虎出来时刮风不刮风,那是我说顺了口,随便加的,可是刘爷打个喷嚏送了一只老虎的命却是千真万确的。刘爷打过喷嚏后一乍醒来,自己也吓一跳:乖乖,夜里怎么没看清,糊里糊涂睡在这个要命的地方,一边靠山,一边是悬崖峭壁!他到了老营一说,我们去了十几个人,把老虎找到,抬回老营。老虎皮给刘爷做了马鞍-,肉给大家吃了,骨头给尚神仙做虎骨酒,还熬了膏药。这都是千真万确的!”
听众里有人又快活又敬佩地笑着点头,有人发出来啧啧声,瞌睡都没有了。王长顺又说道:
“老虎为什么不能吃总哨刘爷?为什么刘爷不早不晚,恰在老虎张大嘴的时候像打雷似的打个响喷嚏?这就是因为咱们刘爷和许多将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保闯王的,老虎顶多只能闻闻,不能伤害。贺疯子算什么?他能够拦住咱们从白河县过汉水么?你们这些新弟兄还没有见过刘爷在战场上多么厉害。到白河要是遇到官军拦路,你们瞧瞧!”
高夫人望着闯王微微一笑,小声说:“长顺比年轻人身体差,这些日子把他的马跑瘦得露着骨头,他自己也眼窝塌下去,可是你瞧他多快活,还常常说笑话替别人解乏!”
突然从背后几里外传过来喊杀声,使全体将士都转过头去倾听。李自成派亲兵把李友叫到面前,命令说:
“你带一百骑兵去看看,帮他把追兵收拾了。杀败追兵之后,你们大家赶快回来,不要耽搁时间。”
刘宗敏和李过把树木运回来了。他们对于背后的喊杀声好像全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弟兄们迅速架桥。农民军对架桥是有经验的。他们不砍大树,因为大树砍断费事,砍去枝子费事,抬运困难,并排放下时中间缝子太大。他们一律选择碗口粗的小树。今天恰好遇到杉树林,就砍了十几棵杉树抬回来,并排架好,每端两边各钉一根撅子,以防散开,又割了捆草铺在上边。不到片刻工夫,大军开始过桥了。
李自成命吴汝义派一个小校带十名弟兄看守木桥,多预备干草和干树枝子,只等杀败追兵的将士们回到桥这边,便放火把桥烧毁。为着等候袁宗第等的战报,他走在老营人马的后边,边走边听着远处的呐喊声。过了不久,背后的喊杀声就听不见了。人马匆匆赶路,从前头向后传着一个口令:“传!不许说话!步兵叉子放开1!”这声音传到李自成这里,他也像将士们一样重复一遍。他的亲将和亲兵接着把这个口令向后传去。
1叉子放开--这是一句黑话。叉子指两条腿。把两条腿放开即是迈开大步的意思。
又过了不到一个更次,袁宗第等率领着几百得胜的骑兵追上大队。原来当追兵到了义军埋锅造饭的山下时,看见土灶中灰烬已冷,想着义军必然已经走得很远,没法追上。大家十分疲困,本来就心中怨天怨地,渴望休息,这时见这里比较平坦,又背风,且有李自成留下的现成土灶,便纷纷坐下去,吵嚷着要在此处宿营。偏在这时,有人在小路上发现了李自成留下的那块白布,看了上边的八个字,越发不愿再向前追。人们说李自成留的话是实话,前边必有埋伏,咱不追就各不相犯,咱要追就对咱不客气,这叫做先把话说明白,明人不做暗事。虽然也有少数人怕李自成在近处确有埋伏,但是他们的话多数人都不愿听。大家有坐下的,有躺下的,有开始点火,准备取水做饭的,乱哄哄地等候主将。袁宗第的人马突然呐喊杀出,郝摇旗随即从后边杀出,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几乎把主将活捉到手。李友赶到时,战事已经结束。他们又杀了些藏在树林中和荒草中的人,便上马追赶大队。这一仗,义军的死伤微不足道,而追兵却完全溃散。
胜利的消息立刻由老营传遍全军,激励了全军将士,精神为之振奋,加快前进。
天色渐渐亮了,又渐渐大亮了。离白河渡口还有五六里路。李自成要在拂晓前过汉水袭占白河县城的打算已经吹了。他正在后悔昨晚不该停下休息过久,忽然得到斥候骑兵报告,说白河城上旗帜稀疏,静悄悄的,城外也很静,看不见老百姓进城赶集,听百姓说,五更时城中城外有人喊马嘶之声,不知何故。闯王一听,心中猜想,必是有大队官军开到白河,做了准备,说不定贺人龙也亲自赶到。他同几位大将在马上一商量,退回去别找渡口也不好办,只好拼力夺取白河渡口,强渡汉水。于是他同刘宗敏和李过率领着骑兵主力,向白河渡口飞奔而去。
连日早晨有雾,而今日早晨却没有雾,万里无云,天空碧蓝。高夫人在马上望望天色,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么晴朗的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真不像双方就要杀得人仰马翻!
贺人龙接到总督郑崇俭的十万火急塘报,料想李自成可能从白河县渡过汉水。当时因防备张献忠杀回陕西,他的部队分驻在陕、鄂交界的一片地方,白河县城也是他的防地。他同李自成作战是有经验的。平日对李自成有些害怕,但现在他认为李自成的兵力甚微,且系长途奔波的饥疲之众,他只要能够抢先到白河县,以逸待劳,以众御寡,可以稳操胜算。他那个夺取“平贼将军”印的念头虽因左良玉新近有玛瑙山之捷,已经打消,但是他希望能够在这一次堵截李自成之战中建立奇功,获得朝廷的优厚封赏。另外,他希望这一战除能够捉获或杀死李自成和他的几个主要将领外,也可以夺得李自成的全部战马和其他军需。他的部队在急切中不易集中,而他又害怕贻误战机,所以只率领八百骑兵和一千五百步兵往白河县奔来。加上白河县城中原来驻守的人马,他可以堵截李自成的将士有三千多人。另有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后续部队将在一天之内赶到。
到了白河县城,贺人龙得到确实探报:李自成的人马疲惫,正在向白河奔来,后边有一支官军追赶,估计天明时可来到白河渡口。白河县是一座弹丸小城,离汉水南岸二里。贺人龙担心李自成一旦渡过汉水就没法堵截,会绕开白河县城向南逃去,也担心李自成看见南岸人马众多,戒备严密,不敢强渡,折往别处逃跑。不管出现哪一种情况,都会使他围歼李自成建立大功的心愿落空,甚至会落个“纵贼他逸”的罪名,受到朝廷和督师辅臣的责备。他已经胸有成竹,故意向左右问:“怎么办方能取胜?”左右将领们建议将重兵埋伏在汉水南岸,“待其半渡而击之”,必获全胜。贺人龙摇头一笑,说:
“你们想得倒美,可惜李自成不是笨蛋!”
他叫将士们赶快饱餐一顿,然后留下一部分兵勇守城,将五百名将士埋伏在汉水南岸,他亲自率领两千二百步骑兵迅速渡河。一等渡河完毕,他就下令大小船只都划到南岸,免得被义军夺去。同农民军作战,贺人龙有丰富经验,心中深知道李自成的厉害。他认为李自成率领的虽然是饥疲之师,人数只有一千多人,但也不可轻视。前年冬天道关南原大战时李自成部队的勇猛善战,贺人龙记忆犹新。他让开李自成奔占渡口的大路,却将人马埋伏在离渡口不远的小山背后,打算在李自成的人马刚刚下到水边正在抢渡时候他用全力突然猛攻,将一部分逼下水去淹死,一部分在岸上消灭。他那等候在南岸的五百名将士占据有利地势,专候截杀袱过汉水的少数义军。一切布置就绪,贺疯子坐在一块大石上,等候捉拿李自成夫妇和刘宗敏等。
李自成原想着贺人龙已经派将士扼守渡口,准备用骑兵一阵冲杀将敌人赶跑。不料竟毫不费力地占了渡口,没有遇到一个敌人,也没有见到一只船,几只船都停在汉水南岸。隔河望望白河县城,城门紧闭,城头上静悄悄的,使他深觉奇怪。这时将士们看见离渡口不远的小山背后有旗帜影子,并且望见了南岸上有不少伏兵。李自成恍然猜到了敌人的诡计,将骑兵在江岸上列好阵势,派马世耀和李弥昌两个小将率领三百骑兵往小山坡上搜索敌人,又命李过率领二百骑兵涉水过江占领南岸,并将船只都送过江来。他自己立马岸上,准备迎击贺人龙的伏兵突然杀出。
马世耀等的骑兵冲上山坡,四五百官军步骑混合,略作抵抗,有秩序地往后边退去。马世耀正在追赶,听见江岸上传来锣声,立即退回。李过挑选了二百骑兵,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名亲兵,来到水边,挥鞭一呼:“随我来!”首先跃马下水,二百多骑兵毫不踌躇,策马竞渡。南岸的敌人原以为这里水流急,水又很冷,农民军不到溃败逃命时候决不会骑马下水,如今看见这种情形,大吃一惊。一个将领把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五百伏兵一齐跃起,奔到水边,齐向江心放箭。由于义军的队形散开,只有很少的人马中箭。过了江心的激流以后,李过一箭射倒敌将,官军登时大乱。弟兄们一面加紧策马前进,一面大呼:“上岸啦!上岸啦!”李过首先跃马上岸,连砍杀十来个人。弟兄们跟着纷纷登岸,向正在溃乱的官军乱冲乱砍。官军立时死伤满地,有一部分跪下求饶,另有一部分抛掉兵器,落荒而逃。李过不许追赶,一面防备另有官军从城中杀出,一面赶快派一批识水性的弟兄,将大小船只一齐撑往对岸。
隔着树林,贺人龙窥见李自成在江岸上列阵严整,又看见一个将领率领大约两百左右骑兵向南岸策马竞渡,竟无一人踌躇,使他心中大惊:这哪像饥疲之师!平日惧怕李自成的心理突然恢复了,胜利的信心动摇了。但是他一则害怕受朝廷责罚,二则还希望趁李自成的人马尚未全到,能够侥幸一逞。于是他下令擂鼓,指挥伏兵杀出,而他自己也迅速跃上战马,拔出宝剑,率领最精锐的镇标亲军,呐喊杀出。
义军后边的步、骑兵全到了。李过在江南岸夺得的大小船只也撑到北岸了。李闯王一声令下,眷属和步兵开始渡江,驮在骡马身上的辎重也都卸下来放在船上。有很少数骑术不精的人也乘船,只让空马渡江。
贺人龙突然从树林中杀出,同时伏兵齐起,向江岸上的义军三面包围而来。李闯王骑在乌龙驹上,立于通向江岸的路口,稳如泰山,左右的亲兵亲将都张弓搭箭,引满待发。贺人龙和官军将士不敢逼近,只在相距两箭之地擂鼓呐喊,虚张声势,一则要恫吓义军,二则为自家壮胆。有一个将领缺乏同李自成作战经验,立功心急,勒马到贺疯子面前说:
“大人,李自成人马不多,且江岸不利于他的骑兵作战,请赶快下令进攻,机不可失。”
贺人龙看他一眼,说:“不许急躁!兵法说:‘穷寇莫追,归师莫遏。’让他的人马过江,‘待其半渡而击之’,必获大胜。”
义军分批渡江,队伍一直不乱。贺人龙已经打消了活捉李自成的妄想,只希望不折老本,等闯王的人马过得差不多时,截断队伍尾巴,杀伤一些,俘虏一些,夺得一些战马甲仗,然后向杨嗣昌和郑崇俭夸张战果,报成大捷。
李闯王和大部分人马都已经过江了,北岸只剩下三百多骑兵和二百多步兵。这骑兵是袁宗第和郝摇旗率领的断后部队,另外还有刘宗敏带着一群亲兵也未渡江。当刘宗敏带着亲兵们来到水边,正要策马渡江时,但又觉不放心,勒住马头,稍作等候。江水碧蓝。白马的影子映在水中,十分鲜明可爱。水中,马头边有一片白云飘过。刘宗敏抬头望望天,天比江水还蓝。
贺人龙认出来那个骑白马的大汉是刘宗敏,顿时产生了活捉或杀死刘宗敏建立大功的念头,赶快将令旗一挥,所有围观义军渡江的官军都喊杀向前。由于贺疯子亲自督战,又悬了重赏,官军将士尽管被射杀几批,仍然向前进攻。刘宗敏回马登岸,举刀大声命令:
“步兵等船过江,骑兵一齐迎战,收拾贺人龙这个狗日的!”
袁宗第等冲向前去,同敌人在江岸附近展开混战。贺人龙在官军中也是一员猛将,且有多年的战争阅历,如今仗恃人多,就一面包围袁宗第等,一面分兵夺取渡口,使李自成无法回救。刘宗敏猜到贺人龙会有这一着,一直立马江岸未动,见一支官军杀来,用刀向背后一招,大叫:“步兵随我来!”他率领亲兵和步兵杀退这股官军,看见几条船已经拢岸,即令步兵赶快上船,由他率领亲兵掩护。步兵一离岸,宗敏见宗第负伤,和郝摇旗正被一千左右步骑兵围攻,他大吼一声,冲入敌军核心,直取贺人龙。贺人龙见是刘宗敏,故意且战且退,想把宗敏引过一座小山包,远离江岸,以便捉到活的。宗敏追了一段路,识破诡计,拨马而回,率领袁宗第和郝摇旗以及余下的不足二百骑兵退回江岸。他叫宗第赶快上船,一部分骑兵先渡江,由他自己和郝摇旗带着几十名骑兵在岸上掩护。
贺人龙见自己的计策不灵,反身杀回,大军像潮水般涌到江岸。郝摇旗一则杀得性起,二则要保护刘宗敏,大骂道:“贺疯子不要逃走!”冲人敌人中间厮杀起来。宗敏怕摇旗吃亏,也杀了过去。他们每个人身边只有三四十个骑兵,在敌人中间左右驰突,杀伤敌人很多,差一点夺到了贺人龙的大旗,但自己身边的人很快减少。后来他们被敌人隔开,各自为战。宗敏杀了一阵,不知摇旗在什么地方,又杀往江岸,寻找摇旗。江岸已被官军占定,人马密如墙壁,箭像雨点般地向他射来。他想着摇旗不是阵亡,便是被俘,而自己从这个渡口过江也不可能,于是他勒转马头,狂呼乱砍,杀开一条血路,向下游寻找可以渡江的地方。
所有的道路都被官军截断。离渡口二三里有一个小村庄正在燃烧,几个没有逃走的百姓已被杀死,横尸路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被官军捉到,正要强奸,刘宗敏带着几名亲兵奔到。官军始而一惊,随即蜂拥扑来,拦住去路,大喊着要刘宗敏赶快投降,却不敢十分逼近。宗敏看见官军又在肆意烧杀和**,怒不可遏,策马直冲敌人,挥刀砍死为首的敌军小校,其余的四散奔逃。那个小姑娘趁机要往火中扑去,却被刘宗敏俯身抓到,轻轻一提,放到鞍上。看见背后大队官军追来,他将白马抽了一鞭,跳出大火燃烧的小村子,向汉水岸上奔去。
由于地势不熟,刘宗敏陷人绝地。这儿濒临汉水,有三四丈高的悬崖峭壁。江水在此转弯,水色黑绿,大约有几丈深,三十丈宽。宗敏身边只剩下三个亲兵,都已挂彩,打算带他们继续向下游走,却被深谷阻断去路。他看见数百官军已经快要追到,而自己已陷绝地,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便立马在一株高大的古松下边,将小姑娘放到地上,吩咐她躲在松树背后,不许乱动。他手握双刀,-目向敌,等待敌人来近。这时他听见渡口两岸响着紧密战鼓,喊杀不断,知道自成想强渡汉水,过来救他。但是他心中明白,地形不利,船只又少,想在大敌前强行登岸不惟会死伤惨重,而且很难成功。他向亲兵们瞟了一眼,命令说:
“把你们余下的箭统统给我!”
三个亲兵都把箭交给了他。他命令他们趁敌人未到面前,赶快抛弃马匹,找地方滚下江边,袱水过江。三个亲兵立刻跳下战马,却环立在他的雪狮子旁边不动,等他下马。宗敏命令说:
“快离开我滚下江边,老子来对付这些狗日的!”
亲兵们才知道宗敏要独自留下,一齐要求他先逃走,由他们抵挡官兵。这时官军相距不过一百二十步,宗敏很急,厉声说:
“快离开,违令者斩!”
三个亲兵先用鞭子将战马赶下深谷,宁肯忍心叫他们的战马跌死摔伤,决不让敌人得到一匹。然后他们又一次恳求宗敏先走。宗敏第二次回头对他们将双眼一瞪,目眦欲裂,厉声喝令:“快走!”他们迟疑片刻,无可奈何地互相望望,哭着离开。但是有一个受伤较重的亲兵走了几步又折转回来,藏在一棵松树背后,没有让宗敏看见。
宗敏向后退一步,紧靠松树,张弓搭箭,怒目横扫着呐喊而来的敌人,特别想看看贺人龙是否来到,古铜色的脸孔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他没有看见贺人龙,略微感到遗憾。尽管官军看见他只剩下单人独骑,大喊着要他投降,却不敢贸然走近。只要有敌人来到百步以内,宗敏箭无虚发,总叫为首的敌人中箭而亡。敌人吃了几次亏,不再打算活捉他,也对他乱箭射来。流矢从宗敏的头上和身边不断地嗖嗖飞过,但是他连动也不动,依然含着轻蔑的冷笑,不断地射杀企图走近的敌人。
官军看见刘宗敏的箭完了,又打算活捉他向北京献俘,不再射箭,向他蜂拥扑来。宗敏想着他的三个亲兵大概已经过了江,也决定自己赶快离开,免得落入敌手。他的战马不知是懂得他的心意还是因看见敌人逼近,忽然奋鬣扬尾,萧萧狂嘶。雪狮子的鸣声未止,刘宗敏大吼一声,山鸣谷应,挥刀向敌人杀去。官军突然听见他的怒吼,又见他挥刀杀来,震栗失措,纷纷奔退,互相拥挤践踏。宗敏趁机勒转马头,俯身抓起来小姑娘放到鞍上,奔到悬崖,猛抽一鞭。只见那匹雪白的战马像闪电一样从悬崖上腾空而起,纵人蓝天,在两丈外向下落去,沉人江底,溅起来的水花闪着银光。
江北岸,人人惊骇。江南岸,人们的心随白马沉落江中。两岸上突然间停了战鼓,也停了呐喊和说话。天地静悄,将士屏息,四周重叠罗列的青山寂寂,一切都在等待着白马的消息。
过了片刻,白马驮着刘宗敏和小姑娘从碧绿的深潭中浮出。江上仍然很静。水中映着蓝天、白云。浪花似银,在灿烂的日光下闪动明灭。白马喷喷鼻子,昂着头,划开绿波,冲着浪花,在激流中向下游的南岸-去。
官军蜂拥着奔上悬崖。有一个头目举弓就射,箭未离弦,却有一个左臂负了重伤的人从草中一跃而起,剑光一闪,将他砍倒。这个人连砍死几个敌人,自己也被砍倒。悬崖上一片混乱。官军为杀死这个人耽误片刻,才开始向江面上乱箭射去。但刘宗敏的白马已在激流中飘然远去,敌人的乱箭都在他的白马背后噗、噗、噗地落人水中。后来当地百姓把这个悬崖起名叫马跳崖,把刘宗敏曾经立马一旁的大松树叫做百箭松,因为据故老传说,官军从树身上拔掉的箭足有百支以上。
李自成派一只小船顺流而下,接救宗敏。等小船飞驶到江湾,宗敏已经离南岸不远,策马走上了阳光闪耀的白沙碎石江滩。(这地方,后人称做白马坡。)他心中杀气未消,一身水,满面怒容,回到了闯王那里。自成高兴万分,但听说郝摇旗下落不明,又觉难过。宗敏的亲兵一个也没有回来,除一个跳崖跌死和一个因负伤在江心淹死之外,都在北岸战死了。
高夫人将小姑娘通身打量一眼,知道一家人只剩了她一个人被刘爷救出,不免暗暗心酸。她立刻吩咐慧琼带她到树林中将衣服拧干,给她一点干粮充饥,又叫王长顺将多余的骟马给她一匹。
义军立刻整队起程,绕过白河县城向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