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内阁首辅你知道吧?”
“不知道。”
“诶呀,就去年,当官的欠了修河道的弟兄们一年工钱不给,那个姓楚的大官一来,工钱就发了,这你总知道吧。”
“哦,他啊。他咋了?皇帝褒奖他啦?”
“褒奖什么啊?皇帝都把他头砍了!”
“什么?!”
“我也是听说,听说哈。”
四周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楚倾瑶越听脸色越白,茶水洒在桌面几点,茶盏落桌时清脆的瓷响,显得格外刺耳。
“楚姐姐,这些流言惯来夸大其词,你放心吧,我离京时还特意去看过楚伯伯,好好的呢!”
靳星怀凑在楚倾瑶耳边低声安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子的轻颤。
“伯父特意跟我交待,不让我跟你说我去看过他,伯父说不希望你掺和进来,我也就没将你与卢婶婶通信的事告诉伯父。”
“我知道伯父不让你插手是担心你安危,虽然我也担心你安危,但我更知道,让你置身事外比杀了你还难受。”
“所以,倾瑶姐姐,你让我帮你做什么我都帮。”
“我不会,我可以去学,只要你吩咐我......”
靳星怀见楚倾瑶越发魂不守舍,不自觉伸手扶住她轻晃不止的肩膀,却又克谨礼数地再无触碰。
可这幅将人几近笼罩进怀中的画面,映在二楼凭栏处某人的眼中,那串青檀珠串被攥得隐隐作响。
台上说书先生讲到愤然处,声色愤慨激昂。
台下众人纷纷叫嚷,喧哗中,楚倾瑶回过神,耳边充斥百姓们的怨慨。
“我呸!满肚子坏水欺压咱老百姓的官他不管,实打实为民做好事的好官,他说流放就流放,干脆这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算了!”
旁边有人小声劝他“慎言啊兄弟!”
那人蒲扇大的巴掌往桌上一拍,“老子上无老下无小,穷光棍一个,老子怕啥!”
另一边的大爷眯着眼,摸着下巴嘀咕“今年地税又涨一成,你说又不打仗,年年涨税这是怎么个事儿啊?”
“听说是皇帝要修行宫。”
那大爷瞬间眼睛瞪得核桃大,“老百姓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咱上茶馆喝的都是二文钱的茶顶饭了,他还修行宫?”
“算了,咱也没办法不是,不交,就得砍头,你说你交不交。”
“唉,碰上这龙王,咱这小虾米是真倒霉。”
说书先生道行不浅,台下众人也听得入迷。
说词终了,不少人唉声叹气的结伴起身离去。
楚倾瑶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因为四周多了些其他声音。
他们在谈论一人,那个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弃王爷。
“遥想当年的三皇子,提出一套赋税流年增减法,具体文邹邹滴怎么讲我说不清,反正啊,就是收成好就交得多,收成不好就交得少,那多好啊,有多有少的,结果愣是不让办。”
旁桌磕了口瓜子附和“就是,哪像现在,别说少交了,一年比一年多。”
有人疑惑打听道“三皇子?嘶,莫非,是被关犁北的那个?”
一旁磕着瓜子的人回道“没错,刚刚说书先生提了一嘴,皇上把楚大人的女儿送过去当弃王妃了。”
不远处,隔着一张桌子的鸢儿听见,朝那边侧了侧身,竖起耳朵。
楚倾瑶见她这副认真偷听的样子,忍俊不禁地扯了下唇角。
结果后面的话一出,她刚勾起的笑意便僵住了。
有人拼过桌来,声量不高不低“京城到犁北上千里,这小丫头不得死半路上?”
“当儿摸住快了,刚刚说书先生不说了,出城没几日病倒两回啦。”
“就算能活着到犁北,那也没啥好日子可过,难夫携难妻,娘家也靠不着。”
“啧,想想这日子,我要是那姑娘,干脆一根绳吊死得了,干嘛还活着受这罪。”
鸢儿听了气得直大喘气,靳星怀更是显得浮躁。
若不是楚倾瑶还一身镇定神色如常的喝茶,两人早就冲过去理论了。
茶馆二楼,临堂包间。
君临妄吊儿郎当地倚在小榻软枕上,将楼下的书白和百姓交谈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没错过,楚倾瑶嫁给他就要当难夫难妻的风凉话。
左手修长的指骨闲散地托着茶杯,右手勾着青檀珠串把玩,浓密如扇的眼睫微微掀起,君临妄扫了眼那个说楚倾瑶不如吊死的男子,神色闪过几丝异样。
怕是要让这些人失望了。
楚倾瑶可不像这些人口中的凄凄切切哭哭啼啼。
那日驿站,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病得都快下不来床的楚家嫡女,大有几分若不夺回家父清白,便百无禁忌大开杀戒的气势。
一根绳吊死?
呵,可笑。
就算真给她一根绳,她只怕首件事不是吊死自己,而是把丞相一府众人纷纷勒死。
脑中闪过那场面,君临妄妖冶的眼眸一亮,其中竟有些期待。
他突然发现了为何时隔多年,她依旧能牢牢吸引他。
他与她骨子里分明是一类人。
善伪装,喜藏拙,睚眦必报之辈,绝不屈服之人。
既然京中皆有恨之入骨欲要手刃的人,那不如......他来借一借她这把刀。
目光越过大堂中层层茶客,君临妄望向她。
楚倾瑶此时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只是搭在茶盏边缘那白皙削瘦的指尖,正一点点捻动,看起来心思不安分极了。
她这把刀兴许真的好用,她也是个聪明的人儿。
有心在京城之外散布动摇民心的流言,让其像不死人的瘟疫一般,一点点四处蔓延。
这样等传入京城,届时也找不出源头,想镇压也是痴心妄想。
“得民心者得天下。”
君临妄抽回盯着楚倾瑶的视线,涣散至窗外天边。
这是先皇遗训,只可惜父皇叛逆。
楼下大堂角落里的楚倾瑶已经打算起身离开了,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此下她略有些疲惫,没什么胃口只打算回客栈简单吃点。
三人起身刚迈出茶馆的大门,就被另外三人拦住了去路。
“姑娘留步,在下云某。”
楚倾瑶盯着面前自称云某的君临妄,半响收回怪异的眼神,微微颔首行了个简礼。
君临妄勾着轻佻风流的笑,唰地一声甩开折扇,眼神盯着楚倾瑶,露骨地笑着问道“姑娘可还记得云某?”
楚倾瑶被他上下打量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退了两步警惕回道“小女子难不成该认得云公子?”
君临妄瞥见她远离的脚步和防备的神色,唰地一声又把折扇收起,神色调戏地往前凑了两步。
“那日驿站借药之恩,姑娘这么快就忘干净了?”
楚倾瑶拧了拧眉,下意识又想往后退,忽然一旁的靳星怀一个横步挡在她身前。
“这位......云公子,还请自重。”
靳星怀似乎有些磕巴,但还是挺直了腰板将君临妄和楚倾瑶隔开。
他此时的脑子里很乱。
明明早上才见过这个人,那时君临妄可不是这副风流浪荡的纨绔模样。
早上那人矜贵清隽,自称是犁北弃王,内力外泄强横压人,目光冷冽神色漠然。
而此时面前这个他看了就想怼上一拳的流氓,是谁?
“呦?这位小哥是?”
靳星怀皱着眉头心中暗骂呦你个头!你真的是弃王爷?当朝三皇子?
与靳星怀有着同样怀疑的,还有楚倾瑶。
内心那个怀疑的种子虽然种下,但她现在很想在发芽前连根拔掉。
收敛神色的异样,楚倾瑶从靳星怀身后露出一点点身子,避开君临妄放肆打量的目光,垂眸道。
“那日云公子赠药,小女子不胜感激,本想次日当面道谢,不成想您竟已经离开了驿站,今日有缘在此相遇,那小女子便再次郑重道谢......”
一番场面话还没说完,就被君临妄摇头晃脑的打断。
“那姑娘打算如何道谢?”
楚倾瑶嗓中一噎“这......”
君临妄倒丝毫不觉尴尬,一本正经地眯眼笑道“既然你不胜感激,不如以身相许?”
楚倾瑶眼眸阔了阔,小嘴微张,属实没反应过来。
“江湖上不都这般嘛,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我已有婚约,公子所言恐是不妥。”
君临妄被打断,挑了挑眉,脚步绕过碍事的靳星怀,继续如流氓般往楚倾瑶身边凑。
“姑娘怕不是框在下吧?”
“她没框你,她是要嫁给我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朝靳星怀看了过去。
靳星怀回头对楚倾瑶眨了眨眼,楚倾瑶当即点头应道“对,没错,是他。”
话音落下,君临妄身后的长仁长义齐齐深吸一口气,对靳星怀投以怜悯的目光。
他俩已经盘算好,明年今日给靳星怀烧什么样儿的纸了。
君临妄抬眸,不屑地睥了挡在身前的靳星怀一眼。
那一眼暗含威压,压抑的气息一触即发。
“她婚约之人,是你?”
靳星怀下意识想逃,如今早被他威压恐吓时一样。
他想开口,可根本喘不过气,他或想点头,却如今早一样动弹不得。
楚倾瑶并没有受到君临妄内力的施压,但也敏锐地察觉靳星怀处境并不好,开口解围。
“云公子,时候不早了,为表感谢,不如请您下顿馆子。”
明明是软乎的语气软乎的话,可听在君临妄耳中,就是在公然护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在下看起来,像是差一顿馆子的人吗?”
君临妄神色骤然冷淡下来,错开目光,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不过很快又调整好表情,风流地朝楚倾瑶眨了眨那勾人的瑞凤眸,调戏说道“一顿饭本公子虽然瞧不上,但如果有姑娘这般的美人作陪,想想也应当不会乏味。”
“毕竟姑娘看起来,十分秀色可餐。”
楚倾瑶深吸一口气,压着脾性没说话。
她怕她一开口,要骂人。
楚倾瑶盯着那双如墨幽深的眼眸下,那颗晃眼的小痣,内心交织复杂的犹疑。
应该是她认错人了吧......
不对,应该没认错,毕竟幼时,他就已经十分恶劣地拿死的蝴蝶吓唬她了。
可不是传言他如可怖骇人阴鸷的疯批一般吗?
不对,传言这东西她都在利用,大抵也不可信。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着眼前这个纨绔流氓,楚倾瑶眸中流露出明显的迷惑茫然。
为了继续试探,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云公子既然酷爱美人,那不如去怡红楼瞧瞧?”
长仁长义瞬间咬紧牙关,这才堪堪忍住,没笑出声来。
天爷啊,我就说活着肯定能看到好戏吧。
未来王妃在劝王爷逛窑子呐!
楚倾瑶见君临妄没反应,神色镇定地改口“看来是怡红楼不满意,那咏春院......”
“楚姑娘对勾栏院很熟?”
君临妄终于忍不住了。
只见楚倾瑶先是微微讶异,随后坦然轻笑“不熟,只是揣测云公子比较熟识这些地方而已。”
“本公子看起来很像流连花酒之地的人?”
楚倾瑶实诚地点点头。
给君临妄气笑了。
楚倾瑶对他危险的眼神视而不见,依旧浅淡笑着“云公子怎知我姓楚?”
“猜的,本以为姑娘你楚楚可怜,这下看来,云某猜错了。”
楚倾瑶笑意不减,只是不达眼底。
“哦?那云公子现在看来,本姑娘应该姓什么呢?”
君临妄莫名扫了靳星怀一眼,冷笑道“怕是要随旁边这位的姓氏了吧?”
楚倾瑶不知所谓地沉思了一下,居然又点了点头。
“好主意。”
靳星怀听得一头雾水,君临妄的脸倒是瞬间黑了。
这下长仁长义彻底忍不住了,背过身扑哧一下笑出声。
当着王爷的面,当场改嫁可还行?
气氛微僵,不远处的街头卖艺人忽然敲锣,几人纷纷侧目,再回头时流氓已经不见了踪迹。
靳星怀回想起今早君临妄的话,再看刚才那人所为,心中如打翻五味瓶,杂陈难言。
鸢儿扶着楚倾瑶慢慢往回客栈的方向走着,嘴里小声嘀咕“哪里来的登徒子,那日他的两个手下看着还挺正常的,怎么这主子看着却一点都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