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
赵丞相押着我逛遍长安街,大凡有点名目的甜味小吃,都亲自讨价还价买了一点。我虽是绷着脸,也觉好笑。这哪里像个朝廷大员,倒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人儿。
回到都尉府,已近晌午。在大门口,正巧遇上我的长兄李广利,他看见这大包小包好吃的,立刻放了马缰绳扑上来,挨包儿拆。被赵丞相追着,连打了十几个爆栗儿。
母亲带着两个小丫头迎出来,她虽然已过韶华之年,但依然风姿迷人。在遇到父亲之前,她也曾是乐坊里红极一时的舞姬。
李广利掩到母亲身后,冲赵丞相做鬼脸,嘴里塞满了点心,腮帮子鼓鼓的。
“广利,你都到了娶亲年纪,还这样顽皮!”母亲嗔责他一句,转身笑着和赵丞相打招呼。
赵丞相抖开长袖,极有风度地拱手施礼:“李夫人,赵某又来打扰了。”
礼毕,长臂一伸,从我母亲身后揪出李广利:“你给我吐出来,这是给你吃的吗!”
看着他们胡闹,母亲无奈摇头浅笑。
虽说李家如今富贵逼人,但全无礼仪举止,与那些世代显宦的名门望族相比,别于云泥。他们表面上恭维李氏,背地里却嗤之以鼻。如若有一天我失势,他们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母亲见我面色凝重,笑笑说:“瑞儿,别怪你大哥吧。他野惯了,穿上绫锦华服,也装不成贵公子!”
我摇头:“没什么,母亲。他这样很好。”
“今天看过你三妹吗?”
我点头:“我见她身子日重,分娩也就在这两天了。”
母亲半喜半忧:“但愿她能顺利产下小皇子。”
我刚要回答母亲,见赵丞相和李广利闹得凶了,便喊了一句:“你们这是做什么?下人都看着呢!”
母亲忍不住笑,扶扶鬓角:“瑞儿,你说这赵丞相是不是看上为娘了?天天打着找你父亲的名义,来府中蹭饭?”
我瞪大眼睛看向母亲:“啊?”
这时赵丞相拿着抢夺过来的甑糕,整着歪斜的头冠走过来:“李云白呢?”
母亲说:“相爷有所不知,今儿是阴历二十一,为夫父亲仙逝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日子,他都要独自在故居坐上一天,以表怀思。”
赵丞相凝神想了想,突然浑身一震。把甑糕踹入怀中,转身抢过广利的马,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心头一凛,细想:爷爷去世的日子便是父亲当年失约的日子,而今赵丞相心智懵迷,不同常人,如果有什么不当之举,不但害了李家,也害了他自己……
思及至此,我大喊一声:“备马!”
在母亲和大哥诧异的目光中,追随赵丞相而去。
李氏古宅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下,四面环着几株粗壮的杏树,这个季节,挂满了累累硕果。许多熟透了的果实掉在地上,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远远看见赵周的马拴在树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撩起衣摆,避着荒草,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刚走至庭院,便看到父亲一身缟素跪在灵堂,而赵周却在杏树枝子下站得笔直,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的侧影儿。
许久,赵周走过去,沙沙的脚步声惊动了父亲,父亲偏过头。我看见了他清俊面庞上染满斑斑泪痕。
赵周没有看父亲,径直走到灵前,跪身下拜,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抹去颊边泪渍,颤声问:“你怎么来了?”
赵周一把揪起父亲的手臂,拖出灵堂。父亲厉声让他放开,他听而不闻。一直揪着父亲,把他拖到马前,连推带抱地强迫父亲坐到马上。
我就知道一定会这样,但等我回过神儿来追出去,他们已经只剩个背影,得得的马蹄声渐去渐远。
我有些烦躁地叹息一声,只好再次上马追赶。
这次,他们在西郊的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河上架着一座古雅的木桥,中央一个草亭,摆了四个石墩。桥畔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刻了三个大字“清水桥”。这就是当年他们约好私奔的地方。
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就不忍上前打扰了。都是年近四十的男人,各有家室,还能怎样?我不由得心生怜悯。
赵周扯着父亲的手,一直走到桥中央的草亭中。亭下河水湍急,哗哗有声。
“因为你父亲去世,你才没能赴约吗?”赵周问。
我父亲矮身坐在亭下的栏杆上,望着河水发呆。
“我整整等了你三十多天,你办完了丧事总能来吧?或者你让人带个信儿给我也好!”赵周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悲愤,语气里带了一丝沙哑。
我父亲依然一语不发。
赵周抓住我父亲的肩膀拼命摇晃:“你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对我?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父亲始终低垂着脸庞,单薄的身子在他强力的摇撼下不断颤晃。他优美的唇畔突然绽开一丝凄然的笑痕,那笑痕越来越大,渐渐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
赵周甩手给我父亲一记耳光。
笑声戛然而止。我父亲抬头望向他,清秀隽白的面颊上清晰地印着五道鲜红的指印。
“理由吗?”父亲笑得凄楚,“我怕了,赵公子!我害怕了,可以吗?”
“你怕什么?”赵周愣了一下。
“李云白一介布衣,欢场为生,实在爱不起你这高贵无比的侯门公子!”
“狗屁!”赵周高高地扬起手,看着父亲脸上肿起的指痕,却是舍不得打下去,重重一拳捶在栏杆上。
两人沉默了很久,只有哗哗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无动于衷。
“我曾经非常非常恨你,李云白!”赵周有些失神地说,“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却发现那些无法释怀的怨恨,其实都是爱……”
我父亲痛苦地闭了下眼睛:“都过去了,赵周。忘了吧,求求你忘了吧!”
“什么过去了?”赵周的声音颤抖着,“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过去了?最后分开的那天,我们曾说过清水桥畔,不见不散。从此以后,我一直都在等你,二十多年,从未间断!你告诉我,到底什么过去了?!”
“我对你的爱过去了,赵周。”父亲平静地说。
一滴泪滑下赵周的眼角,他的瞳孔微微收敛,哑声问:“李云白,你爱过我吗?”
父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动了动……
赵周颓然摇头:“别说了……我再也不想听你那些狠话了……别说了……”
“赵周……”
赵周凝视着河水,笑得失魂落魄:“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河边玩耍,你的笛子不小心掉进水里……”
“你为了帮我把它捞上来,差点淹死在河底。”
“淹死倒好,至少一切还有意义……”赵周笑了笑,突然一头扎进河里,溅起硕大的水花。
我父亲惊叫一声,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不会游泳,大声叫着赵周,扑通几下便往下沉去。这时,赵周就像一条蛟龙似地腾出水面,紧紧抱住父亲的腋下,将他的身子托出水面。
“你这疯子!”父亲气得大叫。
“还敢说你不爱我!”赵周不由分说地钳住父亲的下巴,吻上他的嘴唇。
这是一场狂热地如同撕咬般的亲吻。
“我要你,云白……我现在就要你……”赵周咬牙呢喃着,一把撕开父亲肩上的衣服,瞬间,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从肩膀延伸到大半个背部,父亲洁白的肌肤上竟布满让人不寒而栗的狰狞伤疤。
父亲一把拉上衣服,挣脱赵周的牵制,涉水上岸,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岸边的草地上。
赵周恍如梦醒,大步追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你不必知道。”父亲闭着眼睛,微微喘息。
“告诉我!”赵周抓住父亲的肩膀,将他整个人从草地上拉了起来。
父亲别过脸,一语不发。
赵周恶狠狠地说:“你不说我也会查出来!”
他丢开父亲,正欲起身。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脚腕,神情冷峻地说:“我说过,都过去了!”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过去!”赵周用力挣开父亲的手。
“是你父亲!”父亲冲口而出,“他杀了我父亲,并指使他的手下,□□了我……”
赵周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父亲,脸色铁青。
父亲向上,昂脸看着赵周,平静地说:“我身上的这些伤,是他们玩够了以后用火把烧的。你父亲说,看看我这个鬼样子,你还会不会迷上我……”
赵周整个人瑟瑟发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他整个人就像风雨中的一枚树叶。
“你父亲说得对,赵周。我只是个下贱的娼妓,连看你一眼都不配……”
父亲站起来,目不斜视地走过赵周身边,一步一步走上坡顶。
“为什么等他死了,才告诉我这些!”赵周在身后怒吼。
“他活着你又能怎样呢?”父亲失笑,跳上一匹马。
“云白!”赵周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正欲追随。
我从树后闪身出来,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不论是皇上还是你,你们都只能保住自己。所以,丞相。爱他,就放了他吧。”
赵周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马跑出几十米,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困兽般绝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