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铁链的哗啦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来。
李夔扭头望去,见那郑世元上戴手枷,下着脚镣,被两名不良人,连推带搡地,从外面带入了大堂之中。
此时的郑世元,脸上与身上俱满是血污,身上裹着的灰布袍,已被血渍反复浸染,破烂得成了条块状。他须发蓬乱,恶臭薰人,步伐更是艰难蹒跚。可以想象得出,他在这几天里,却是受到了怎样的虐待与毒打。
李夔心下暗叹,看起来,那韦县令为了迫其认罪,根本就不顾自己的警告,反是一味地发狠鞭打,实是狠毒得紧。
郑世元一步一踉跄地来到李夔旁边,身后的不良人喝令他跪下,却被李夔阻止。
“你二人且先退下,某自有话问他。”
二名不良人齐声一喏,一齐退到一旁。
“世元,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听到李夔这充满关切的话语,郑世元缓缓抬头,那呆滞充血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李夔,嘴角一牵,泛起一丝苦笑。
“李夔,某没招认。任由他们疯狂鞭打,某就是没招。”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令李夔心下喟然。
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郑世元的肩膀,低声道:“好了,某已知了。你放心吧,某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夔一语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物,当众人的面前,将其仔细展开。
“各位,你等仔细看看。就是这封信,说郑世元是导致曹府直等人失踪的嫌犯。现在,某就来给各位读读其中的内容,然后再来分析一番,此信的漏洞与可疑之处。”
李夔打开信纸,朗声念首:“郑世元,你上次密谈之蛊猫者,某等已与其谈妥,可令其于近日释放猫妖,夺了曹正铎等人之性命。尔需密切注意曹正铎等人行程,随时配合行动,如有异常随时禀报,不得有误。”
他念完之后,略一停顿,见众人的目光,除了那阴沉着脸的县令韦步叔澄外,俱是望向自己。
李夔收起信件,向众人道:“各位,你们听完此信,便可知其主要内容是讲述郑世元的作案手段,同时,又讲述了他的联络特点。但这样的内容,你们好好想想,若是正常情况,会轻易让人看见吗?”
李夔此话,让下面顿是一阵骚动。很多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夔继续道:“这样谋害上官,以下犯上的罪行,乃是要掉脑袋的重大之罪!按理说,这郑世元在看完密信后,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立即销毁此信,或是将其藏于极为隐秘无人可寻的地方。怎么他竟会如此粗心大意,如此大大咧咧,竟将这系关生死成败的重要信件,随意放在袖袋之中,又这般轻易地掉落于那罗长通面前?这般作为,实是极不合理,荒谬可笑。”
李夔这段话,令座上的县令韦叔澄,面孔愈发难看。
而堂下的一众人等,则是有如热水上忽地撒了把细盐,顿时又小声议论开来。
至于端坐于虎头椅上的行军司马赵之度,则眉头微皱,不停地手捋浓须。
其实这些话,大部分是上次在汧阳县衙时,李夔向县令韦叔澄所说的抗辨之语。
但是,因为现在的主审官,也就是这位行军司马赵之度,他从未听李夔讲过,所以为了给郑世元洗脱罪名,李夔有必要将这些反驳的话语,在这里重新叙说一番。
“李夔,你说得有道理,且再说下去,把你认为不合理有疑部的地方,尽皆说出。只要你说得对,某自会给郑世元一个公道。”赵之度鼓励道。
李夔向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道:“好,那接下来,某再来好好分析一下这封信件。此信中说,这个组织为了迫害曹府直一行人,竟是特派郑世元去联络那能施猫蛊的术士,再让上头之人,与其具体联系。这样的话语,若是稍加分析,便知其十分荒谬。”
“要知道,这郑世元之官职,不过仅是曹府直一名亲随护卫,每日都需随时护卫在曹府直身旁,他又哪里有能力与机会,去与这施放猫蛊之术士联系?再说了,他那所谓的上头,既然有这般强大的作案能力,又何必要通过一个区区亲随护卫,去兜个弯子来联系这猫蛊术士呢?他们完全可以直接相谈,不是更好更方便,也更有利于保密么?”
“再退一步来说,就算他的那个上头组织,忽然间犯了混,定要通过这郑世元,才能与施蛊巫士取得联系。但联系上了这样的术士后,对于郑世元来说,他的任务已然完成,甚至可以说,是再无利用价值可言。那他的这个上头组织,又何必还要以信件的方式,再来对郑世元讲明作案手段与接下来的行动安排呢?这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难道这世上有人要搞阴谋诡计,还要故意暴露给别人看到么?这样的做法,根本就不合常理。”
“说得极是。这般做法,确有故意暴露之嫌,感觉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出之事。”上头的赵之度连连颔首。
李夔说到这里,忍不住一声轻叹:“故而,这种种不合理之处,互相叠加起来,实是令人心下疑点重重。再加上此信又如此凑巧地从他袖兜中忽地掉落,随即被官府拿获,这般巧合,简直就是故意设下的陷阱一般。可见,做下此计之人,其居心却是何其险恶。”
李夔说到这里,下面又是一阵低低议论声。
“说得对,确是如此。这般充满疑点的一封信,说这郑世元是嫌犯,证据十分不足。”行军司马赵之度笑了起来:“不过,李夔你这家伙,敢于这般抗命,险些被韦县令上了夹棍,倒是端的大胆哩。”
李夔苦笑道:“某这般行事,不过是出于一份公心罢了,哪里谈得上大胆。再说了,若不是赵司马给某一个申辨解释的机会,某这般话语,只怕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再也无人可说。”
赵之度摆了摆手,复笑道:“好啦。你与韦县令之间这点矛盾,现在皆已被某解决,就不必多说了。但是某想知道,你既然说郑世元不是嫌犯,那你所说的两名嫌犯,却是何人?”
赵之度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顿是又齐刷刷地盯着面前的李夔。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夔轻轻一笑:“禀赵司马,这两名嫌犯,不在他处,俱在大堂之上。”
他这句轻轻话语,让原本平静的大堂,瞬间地炸开了锅。
不是吧?
这两名嫌犯,现在竟然俱在大堂之上?!
包括那戴着重枷的郑世元,大堂上的所有人,都用惊异至极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
“什么?你是说,你所指认的两名嫌犯,现在俱在大堂之中?”行军司马赵之度一脸惊讶,他从虎头椅上腾地站起,双眼瞪得溜圆:“李夔,这般指认非同小可。你可有实证么,断断不可胡说!”
李夔冷笑道:“某说过,某敢指认,就自有证据,岂敢随意乱说。”
“那,那这两名嫌犯,到底是谁?”
“赵司马,莫要着急,且待某一一指认便是。”
李夔一语说完,便从台阶上缓步而下。
他的步伐,缓慢而沉稳,靴底轻叩在水磨青砖的地面,发出橐橐的响声。
这般轻响,有如一面小鼓一般,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的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各人的目光中,既有惊疑,又满是好奇。
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个行事诡异的李夔,他到底想要指认谁。
这种怪异的感觉,倒有点象在摸奖中彩票一般呢。
李夔一路缓行,终于在一人面前,站住了脚。
“这其中的一名嫌犯,就、是、你!”
李夔一字一句地说出最后三字,同时右手疾出,直直地指向站在对面之人。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由得皆是呆住了。
竟然是他?
竟然是曹府直的书吏——许奎?!
而被李夔直直地指着面门的书吏许奎,正坐在末尾处的一把椅子上,他端着茶杯,手却停在半空,此时的表情,是一脸极度的震惊。
他半张着嘴,一副惊讶到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铺长,你搞错了吧?怎么某却成了嫌犯了,这,这简是乱弹琴!”
“某没有弄错,这第一名嫌犯,就是你。”李夔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许奎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完全不认识李夔了一般。很快,他便一脸涨得通红,砰的一声放下茶杯,从椅子上弹跳而起。
“李夔!你无凭无据,休得血口喷人!某,某要告你诬陷!”
见这许奎这般气急败坏,上头的行军司马赵之度亦皱眉道:“李夔,你说许奎是嫌犯,该不会是弄错了吧?要知道,当晚他受了曹府直之命,在景顺旅舍处与曹府直等人分别,便一路径到汧阳,并无参加绑架劫持曹府直的作案时间啊?你这般指认于他,却是从何说起?”
“对啊,连赵司马都知道,某自与曹府直等人分别后,便一直呆在汧阳县衙,哪里都未曾再去,却又如何可去劫持曹府直一行人?李夔你这般污蔑于某,真真其心可诛!”许奎大声叫屈。
见这许奎这般大声喊冤,各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又满是怀疑,李夔轻轻一笑。
他转过身来,向赵司马拱了拱手:“赵司马,为了方便叙述,某将这许奎的作案经过,先跟各位好好讲一遍。然后,某再来展示具体证据。如此可好?”
赵之度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可以,李夔你快快讲来,若是许奎作案,他是如何行事的?”
李夔深吸一口气,沉声言道:“前段时间,曹府直奉了李节度之命,前来汧阳审核当年的官员绩效。某认为,其实那曹府直,自从得到了这道节度府的命令之后,便已落入许奎等人的算计与谋害之中了。可以说,他们一行人,自中午时分,离开凤翔府前往汧阳开始,接下来的种种境况,都是早已被人步步算计,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被绑架劫持的最终结果。”
“当日,天气颇冷,但曹府直穿得却是颇为厚实,结果呢,他一来到凤翔府东边的柳林镇,却突然感冒发烧,以致于不得不就近入住景顺旅舍。这般变故,看似平常,其实却是有人精心设计。”
“哦?李夔你何出此言?”赵之度忍不住插了句嘴。
“因为,曹府直之所以碰巧在柳林镇之时得了感冒,是因为在中午出发前,被人特意下了一定量的凉药。以求掐准时间,让他走到这景顺旅舍时,便因为吃了凉药体内虚寒,又被秋风连吹,终至发病感冒,再难行进,只得在这旅舍之中入住休养。”李夔脸上泛起淡淡冷笑:“这般卑鄙行径,怕是许奎你同伙的杰作吧。”
“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某可是……”
“休要插话!让李夔继续说!”赵之度及时喝止,打断了许奎气咻咻地反驳。
李夔撇了撇嘴,便继续道:“你的这名同伙,在安排曹府直等人入住景顺旅舍后,便立即向他提出,要派出护卫郑世元、书吏许奎与胡得全三人,先行前去汧阳报信。说现在曹府直因病缓行,要让那边能及时调整,以做好接待工作。那曹府直方得感冒,头脑更是昏沉得紧,哪里还会想得到里面还有恁的关窍。于是,他随即点头同意,而郑世元与许奎及胡得利三人,便一夜策马疾行,先行赶往汧阳。”
“到了汧阳后,他们向韦县令等人禀报完事情,那许奎便趁着休息之时,将早已准备好的这封信,交给了那早已与其有勾结的韦县令亲随仆人罗长通。许奎知道郑世元是世家公子出身,极好清洁卫生,估计在禀完事情之后,便定要去澡堂洗沐,以除去这一身的风尘。他暗中嘱咐罗长通,让他带郑世元去澡堂洗术,然后在其洗沐换衣之时,悄悄装作从他袖口发现此信,从而定他一个谋害上官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