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四散开来,纸张飘飘零零,碎落一地,承受着巨大痛楚的佟明芳捂着胸口逼近。
白闻赋拦在叶芸身前,回过头垂下视线对她说:“回房去。”
叶芸跌跌爬爬起身,跑进房,将房门紧闭。
手指的血顺着指腹往下滴落,她没有去管,也没有开灯,只是这样坐在床沿看着苍白的墙壁,人像入了定。
外面响起凄惨的哭声和白闻赋低沉压抑的嗓音,隔着门,叶芸听得朦胧,震动的心跳声打在耳膜上,她无法将这些声音拼凑成内容。她的世界正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侵蚀着她,脑中浮现与闻斌的初次见面。
那天,闻斌穿着浅色的格纹衬衫从远处走来,他对她说“你好”。她接受这段命运的安排是从这两个字开始,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段开始还没真正踏上轨道已然宣告结束。
叶芸不知道该怎么办,叶母不在身边,没有家里人告诉她应该如何自处。
她只能这样呆坐着,直到手指的血干涸。
门外的声音渐渐小了,月光悄无声息地爬上枝头,家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叶芸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她就这样枯坐着,冗杂凌乱的思绪像搅在一起的麻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她才短暂地从这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
“出来吃饭。”白闻赋低哑的嗓音出现在门外。
叶芸放在身边的双手渐渐攥紧,她没有动,目光警惕而颤动地盯着房门,她害怕踏出这里,害怕面对佟明芳,害怕看见那一地狼藉。好似只有躲在房间里,才能逃避这一切。
长久的沉默过后,白闻赋沉着声说:“妈回房了,出来吧。”
这句话过后,叶芸才终于有了动静,她挪到屋前,打开门。
满地狼藉已不复存在,地上没了破损的书,倒掉的凳子归了位,家里的灯被打开,白闻赋站在门外等她。
见她出来后,瞥了眼她惨白的脸,对她说:“去坐。”
晚饭是白闻赋弄的,他将饭菜端到桌上,摆在叶芸面前,又盛了一碗饭端进佟明芳的房中。
门半掩着,叶芸听见他劝说:“我放这了,起来吃点。”
没一会儿,白闻赋走出房间带上了门,他做好了饭菜却一口没碰,径直走向屋外。叶芸端着碗,眼神落在他的背影上,他走得很慢,右腿像是被人拽住,步幅略显异样,好似在极力忍耐,刻意放缓。
走廊上,他一根烟接着一根,没有灯光,他被阴影笼罩,紧锁的眉峰,久久无法抚平。
叶芸机械地将饭菜塞进嘴里,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碗见了底。她收拾碗筷时,白闻赋走了进来,拖了把凳子坐在她面前:“手给我看看。”
叶芸放下碗,将左手拿了上来搭在桌子上。血顺着指缝干涸成深红的印记,模糊一片。
白闻赋皱起眉,撑着桌子起了身,回房拿了一袋棉球和创口贴出来放在叶芸面前。
叶芸将创口贴撕开,别扭地对准伤口。白闻赋坐在一边瞅着她,可又好似目光并不在她身上,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直到叶芸将创口贴两端不慎粘在了一起,他的眼神才重新聚焦,拿过创口贴调整好方向贴在她的伤口处,又拿起棉球避着伤口将叶芸指间干掉的血水一点点擦净。
夜里起了风吹进门内,吊着的白炽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暖黄的光影投在桌上,跟着摇曳。
棉花的触感抚在叶芸的指间,轻柔得像羽毛浮过她的心头,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得知闻斌遇难时她没哭,被佟明芳指着骂是丧门星时她没哭,一个人关在屋里时她也没哭。却在这一刻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决了堤,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仿若断了线的雨帘。
闻斌的噩耗,佟明芳的怨恨,不知如何偿还的书籍,失去方向的生活,还有白闻赋为她挡的那一下。
悲伤、恐惧、担忧、彷徨、委屈......
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时向叶芸袭卷而来,就要将她吞噬,她无法抵抗这样的洪水猛兽,只能撇开头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白闻赋低垂着眉眼,冷硬的下颌线紧紧绷着,眉宇间的褶皱始终没有消散。
他的声线很低,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消沉,对叶芸说:“书的事我来解决,这些创口贴拿去,明天再换新的。碗筷放着不用管,你回房睡一觉。”
叶芸渐渐止了泪,转过头时,嘴唇被她咬出了血印,挂着水汽的眼无助凄楚。
白闻赋面色凝重地目送她走回房,眼里的雾霭翻涌成浪。
......
听吕萍说,她那几本书的借阅记录被清除了。白闻赋并没有通过吕萍解决这件事,叶芸不清楚他是如何摆平的,总之,后来也没人再提。
或许是因为叶芸和闻斌相识时间太短,亦或是她刚来到这个家没多久闻斌就出海了,她习惯了闻斌不在身边。他的罹难叶芸尽管也难过,但没多久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说叶芸和闻斌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他的离开对叶芸的影响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叶芸从青溪村来到这里是因为要嫁与他,从某种程度来说,闻斌是她在这个家的指望,现在闻斌走了,叶芸就像是浮萍,在这座城里,无根无绊了。
佟明芳这人本就迷信,这边选好了领证的日子,那边小儿子就没了,免不了认为叶芸克夫,克死了闻斌。不仅是她这么想,就连周围上了年纪的妇女都在说他们家闲话。她们说叶芸是红颜祸水,克夫命。当初白家要是找个模样普通的女人,兴许闻斌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了,偏偏要找个狐媚面相的,就是闻斌回来,日子铁定也过不好。
佟明芳领叶芸回来时有多风光,今天的处境就有多落魄。那些从前暂且容忍叶芸的事,现在也不再藏着了。
佟明芳看不惯她跟着了迷一样总捧着书,厌烦张三李四什么人都跑来找她绣东西,也见不得那些男人没事站在走廊往她家瞧,觊觎叶芸的牛氓样。
这些矛盾统统都在闻斌走后暴露出来,只要叶芸踏出房门,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好像是错的,佟明芳永远都能找到不满的地方数落她。
叶芸干脆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再看书,也不再帮人绣东西,整日足不出户。即便这样隔着一道门,佟明芳那些抱怨声仍然无孔不入地钻进房间里,挥之不去。
有时候叶芸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佟明芳怨恨的表情,把她惊醒。
她唯一期盼就是大哥能在家,只要白闻赋在家,佟明芳就不会一直抱怨个不停。白闻赋会制止她无休止的怨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佟明芳才会平和一些。
然而大哥不会总在家,尽管他最近待在家的时间比以往都要多,可总有他的事情要忙,总有叶芸单独面对佟明芳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让她变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叶芸产生了回老家的念头,可佟明芳就像随时会被点着的炮仗,叶芸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提这件事。
她唯一会走出家门下楼,就是去公共浴室,饶是这样,流言蜚语仍然没有放过她。
那些在走廊做饭的大婶,会毫不避讳地对另一头的邻居喊道:“说的就是她,白家从农村讨的媳妇。”
叶芸听见了,却没勇气抬头,垂着眸匆匆往家里走。靠在走廊抽烟的白闻赋眼神愠怒地扫了过去,那几个婶子才闭了嘴各忙各的去了。
叶芸走到楼上,闷闷地叫了声:“大哥。”转身进了屋。
房间对她来说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却也是她唯一安全的港湾。
叶芸将脸盆放在地上,头发还在滴水,她没有去管,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
她坐了很久,直到头发渐渐干透,房门突然被敲响:“开下门。”
叶芸起身将门半开,白闻赋的身影遮住了外面的光线,他垂下头来:“出去逛逛吗?”
叶芸呆滞的目光晃动了下,茫然地问:“去哪?”
白闻赋适意地靠在门框上:“不去怎么知道?”
叶芸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看向对面的房间,敛下了眼睫:“太晚了,妈知道我出去会不高兴的。”
“那就不让她知道。”
叶芸倏地抬起眼皮,沉寂已久的心跳声忽然在心口敲了下,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向来稳重规矩的大哥要背着佟明芳带她夜出,她甚至无法想象这要是被佟明芳知晓,她得气成什么样。
白闻赋下巴略抬,神情疏朗地睨着她:“不敢?”
没有人甘愿被囚禁,白闻赋说出的每个字对叶芸来说都有种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他单手抄在兜里,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也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给了叶芸违逆的冲动。
她思索片刻,对白闻赋说:“你先下去,然后我再走。”
白闻赋轻哂:“怕什么?”
叶芸抿着唇不出声,白闻赋转身丢下句:“我在报亭路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