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 9

白日里,佟明芳和白闻赋都出门后,叶芸没有多加休息。她将家中打扫一番,烧好了饭菜,又将挂在外面的衣物收了回来,佟明芳的衣物叠好送回她房间。而白闻赋的房门常年关着,叶芸不好冒然进去,便将叠好的衣裤放在他门前的凳子上。

走开几步后,叶芸又回过头来,拿起白闻赋那条深蓝色牛仔裤。裤子的膝盖处破了一道口子,许是男人不拘小节,她替白闻赋将破洞仔细缝合起来。毕竟大哥之前买了东西给她,她也无以答谢。细密的针脚仿着牛仔布料本身斜纹的走线,不细瞧都看不出原来的破损。

佟明芳回来见家中被收拾整洁,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屋外的衣服也叠整齐放在她床上,对叶芸的脸色好了些。

晚饭的时候白闻赋不在家中,叶芸小腹阵阵疼痛,看着胃口不大好。佟明芳逮着机会问她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叶芸如实告诉佟明芳,她听后表情变了变。佟明芳私心想着叶芸跟老二睡了这么久,指不定肚子已经有了动静,要是能现在就怀上,等老二回来领完证没多久就能抱孙子了,两不耽误,这阵子她没少琢磨这事。

然而理想归理想,现实却不如她意,难免觉得叶芸的肚子不争气,只是这些想法她倒也没表现出来。

叶芸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来源。闻斌不在家中,她知道不能白吃白喝。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打水,她想着只要勤快些,不给白家人挑理,自己在这个家的处境就不至于太艰难。

摸黑走到墙角,刚要提起桶,发现桶身很重。打开桶盖一看,两个桶的水竟然都是满的。她回头瞧了眼,佟明芳的屋里黑灯瞎火,人还没起床。

叶芸烧好热水,往盆里倒了些许端去水房。自从有了这个搪瓷盆,她终于可以用上热水。

水房没人,叶芸将长发散开,发量太多,总要梳上半晌。回去的时候走廊也是静悄悄的,天刚蒙蒙亮,偶有鸟叫声从远处传来。

叶芸正探头朝树梢上看,白闻赋推了门出来,看向她:“怎么起来这么早?”

叶芸的长发垂在一侧,温柔的发际线将她的脸衬得很小。

她将昨日在屋中听见的对话咽进肚子里,只回:“睡不着。”

白闻赋瞥了眼她抱着的搪瓷盆,盆里放着把塑料梳子,用了很多年了,梳齿断了好几根。叶芸顺着他的视线,快速用毛巾将梳子盖上。

白闻赋没多说,从她身旁走过,几步后,他又回过头来:“裤子是你缝的?”

叶芸见他已经穿上身,跟他说:“在家我弟妹的衣裤都是我缝的,你以后......要是衣裳坏了可以拿给我。”

白闻赋缓缓调转了步子:“听过嬉皮士吗?”

“嬉皮......是什么?”

叶芸睁着双眼满脸疑惑,白闻赋嘴角勾起松散的弧度,没解释,转身走了。

白闻赋虽是随口一提,叶芸却是心里打鼓。

从农村来到城里,叶芸就像池塘里的小鱼突然被放进大海,每天都要接收新浪潮的洗礼。日新月异的时代,城里人,特别是城里的年轻人接受的是新潮思想。街上没见过的店铺,人们的吃穿用度,谈论的话题,叶芸时常觉得自己的思维跟不上。

就比如在农村,大家闲聊时的话题无非是一亩三分田,张家娶媳妇,李家生娃。

而这里的年轻人却在议论中国女排在大阪七战七捷,主席会见了美国华人协会,提出了“一个国家,两种制度”的概念......

叶芸甚至不知道美国有多远,大阪在哪个方向。关起家门,她尚且能够通过观察了解到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可一旦走出家门,所有新事物都让她茫然失措。

“嬉皮士”这个词的出现让她决心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当下,唯一能够获取信息的渠道就是报刊和书籍。

在吕萍的帮助下,没多久叶芸便成功从图书馆借阅到一本提及“嬉皮士”的杂志。那本杂志她反复阅读了好几遍,叶芸从杂志中头一次了解到牛仔裤的由来,美国的淘金热潮,70年代铆钉与牛仔裤的结合,太多大胆创新的思想一下子涌进叶芸脑中。

图书馆位于粮四街的一个平房院内,办理借阅证需要登记工作单位,还要进行资格审查。叶芸没有单位,每次都是托吕萍帮忙。吕萍也热心,给她找来了许多关于当下时事,或是她感兴趣的剪裁与缝制,还有服装版型的书籍。这些书叶芸宝贝得很,只要做完家里的事,就会躲在无人处翻阅。

家里的水桶她没再挑过,无论她起来多早,水桶里的水总是满的。对此,佟明芳并不知情,也没特意问过。可叶芸心里清楚,这些水只有可能是大哥打回来的。久而久之,这件事就像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没道破。

白闻赋早出晚归,跟叶芸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即便偶尔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是各吃各的,没什么交流。在叶芸眼中,白闻赋的身上总带着些神秘色彩。例如他没有工作,却比有工作的人更加忙碌。他没有固定收入,对家里人却从不吝啬。

一个多月后白闻赋弄回一卷绸缎的料子,佟明芳高兴坏了,这是布票也买不来的,给叶芸和闻斌做被面别提多喜庆。尽管她们并不知道白闻赋是怎么弄来的。

闻斌离开家后,佟明芳待叶芸还算说得过去。叶芸手脚勤快,做事细致,即便佟明芳为人强势,看不惯她整天捧着本书,倒也没说她什么。

吕萍却看不过眼,有次来找叶芸,走门口就听见佟明芳的声音:“闻斌不是给你留钱了,你拿出来我去找人绣,这么好的料子你要是绣坏了到哪里再去找?”

叶芸小声回:“我会仔细的。”

佟明芳又说了她几句,叶芸没再吭声。

吕萍等了一会,叶芸才从家出来。见叶芸兴致不高,吕萍突然提议:“不如这周你跟我去舞厅吧。”

“舞厅?我不会跳舞。”

“没事,去了就能学会了。你整天在家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对着......”

吕萍表情夸张地朝屋子里昂了昂下巴,小声道:“不烦吗?”

叶芸犹豫着回头看了眼,吕萍将刚借来的书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就这么定了,我周六来找你,你得先想个借口,别让佟大婶知道你跟我去舞厅。”

......

舞厅从早上9点开始营业,分上午场、下午场和晚场,是目前城里最流行的娱乐活动。叶芸晚上不好找理由出门,便和吕萍去了下午场。

这家舞厅是城里开的第一家,装修不算豪华,年轻人的热情却不减。除了赶时髦,追求刺激,享受音乐,这里俨然也成了年轻男女增进感情的场所。

舞厅门口有几人已经提早到了,在那等吕萍,都是吕萍厂里关系要好的同事。见她还带了个姑娘来,眉清目秀的,两男同事向吕萍打听叶芸。吕萍毫不客气地回:“人家名花有主了,你们少打主意。”

进了舞厅,昏暗的环境和闪耀的灯光打开了叶芸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里绝大多数人衣着朴素,偶有穿着喇叭裤的,戴着夸张配饰的,头发蓬松得比脸还大的,这种都是场内的焦点。

大家都站在场边聊天,三五成群。一开始是四步舞,会跳的找到舞伴享受片刻的快乐和自由。吕萍也和同事上了场,叶芸掩着笑盯着他们。有陌生的年轻男人走上前邀请叶芸,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那人说可以教她,叶芸退了一步,面露为难之色。男人见她不情愿,只好作罢。

舞厅靠里有圆形高脚桌,那里需要买票入座,不便宜,普通人不会去那。

白闻赋坐在最里,淡瞥着场中。叶芸刚进来他就瞧见了,表情倒也没什么变化,和身旁的吴老板几人喝着酒,直到那个陌生男人找叶芸搭话时,他才眉峰轻蹙。

吴老板是人精,当即调转过视线,问道:“这看中哪个姑娘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人去说说?”

白闻赋的唇边勾出一抹冷笑,低头拿酒。

慢舞过后是迪斯科,绝大多数人都退回场边,那些穿着夸张的年轻小伙子跑到中间扭胯摆手。叶芸哪见过这种舞姿,捂着嘴跟吕萍笑成一团。

吕萍在叶芸耳边说:“待会交谊舞大家都要上场的,你先跟我跳,跳会了我们再跟周豪换过来。”

周豪是吕萍的同事,圆脸平头,长相憨厚。叶芸低声问:“跳交谊舞也要牵手吗?”

吕萍瞧着她羞怯的模样,笑出声:“当然了,跳舞嘛,有什么关系。你看这里面一半都是结过婚的,谁会跟自家那口子跳。”

几个同事听见吕萍的话,笑着宽慰叶芸:“周豪是我们中最老实的,你可放心了。”

陌生男女贴那么近,还拉着手,在叶芸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却被吕萍他们轻松地谈笑。一时间她也弄不清是自己太保守,还是城里人思想太开放。

她转过头看向场中,目光穿过那些扭动的男人落向远处,猝不及防对上一道敏锐的视线,她心跳漏了半拍,定睛瞧去。

白闻赋宽阔的身形在灯球的照耀下时明时暗,身上的黑色皮衣透着独一无二的利落与痞劲儿。叶芸也很想认错人,可她几乎没有见过第二个男人能像白闻赋一样,将这么紧俏的皮衣穿得如此随性。她当即面色紧绷:“糟了,闻斌大哥在那。”

吕萍神情微滞,顺着叶芸的目光看了过去,嘀咕道:“他怎么会在这?”

周豪插话说:“我看到过他好几次了,他最近跟舞厅的吴老板他们走得很近。”

叶芸退到吕萍侧后方,躲开身影:“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先走吧。”

吕萍拉住她:“走什么走,咱又不是干违法乱纪的事,他在就在呗。”

周豪回过头对叶芸说:“没事,他腿不方便,从来不跳舞,不会到我们这的。”

虽说如此,叶芸还是觉得自己偷跑出来玩,碰上大哥有点心虚。

迪斯科的时间不算长,很快就到了大家最期待的交谊舞。

吕萍洋模洋样地转了两圈手腕,将右手伸到叶芸面前,叶芸被她的动作逗笑了。

吕萍是个好老师,教叶芸卡着节拍怎么出脚,怎么转圈。一开始叶芸还不太能放得开,周围气氛逐渐热烈,叶芸也受到感染,在吕萍的带领下,慢慢能跟上她的步伐。

轻盈的步调合着旋律,柳腰微摆,转圈,裙尾绽放如花,映着变幻的灯光,人很容易就陶醉其中。叶芸好像懂了那么一点大家都爱来这的原因。

放松,是一种她来到城里从没体验过的放松。

吕萍调整节奏带着叶芸靠近周豪他们。

“你跟周豪跳吧,我跳男步太别扭了。”

说着吕萍和周豪换了个位,很快吕萍和她另一个男同事跳了起来。周豪则朝叶芸伸出手,叶芸紧紧攥着裙侧。虽说和吕萍跳了会,她已经会了个大概,却仍然无法跨越心里这关,和陌生男人牵手跳舞。

成双成对的舞伴从他们周围掠过,整个厅都舞动起来,只有他们面对面站着。周豪朝叶芸近了一步,尴尬地说:“要么你搭在我手背上?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吧?”

叶芸窘迫地松了攥着裙摆的手,忐忑地抬起手臂。周豪见状刚欲伸手,面前压下一道黑影,他的手被人挡开。

叶芸还未碰到周豪,手便被人握住。她抬起头,撞进白闻赋的眼底,眉梢染上一丝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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