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高校招生的重大改革,大学校园又变得欣欣向荣。路过亮着灯的教室时,叶芸惊讶道:“这么晚他们还在上课?”
“自习教室吧,想不想进去?”
“能进去吗?”叶芸问。
白闻赋停下车,人就要往里走。叶芸赶忙叫住他:“要给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往里望了眼,嗫嚅道:“别进去了。”
白闻赋无所畏惧地睨着她:“给发现了又怎么样?能吃了你?”
说着他从后门大摇大摆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侧过头瞧着叶芸探头探脑的样子,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叶芸在门外徘徊了半晌,确定没有人找白闻赋麻烦,才从后门溜了进去。
事实上,大家看书的看书,书写的书写,几乎没有人发现他们走进教室。叶芸坐下来后,心脏还在砰砰跳。
虽然来白家已经有大半年了,但她跟白闻赋接触的很少,平时在家里即便碰上,也不过是她叫他一声大哥,他应一下,仅此而已。
唯独几次在外面碰上,现在想来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惊肉跳。
叶芸低着头问他:“你一直这么随心所欲吗?我是说你好像没有害怕的。”
她侧过视线:“但是旁人都会怕你。”
白闻赋单手撑着下巴,眼里透出散漫不羁的光:“因为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叶芸刚来到白家就疑惑过的问题,当初闻斌一带而过,如今白闻赋却用一种近乎坦荡的答案告诉她。只是他似是而非的口吻让叶芸无从判断真假。
教室里有书本的翻阅声和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周围萦绕着很浓的学术氛围,叶芸两手空空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尽管根本没有人回过头来看她,叶芸依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她用气音小声对白闻赋说:“我们没有书这样干坐着,会不会有些奇怪?”
“想看书还不简单。”
白闻赋起身往前面走去,叶芸怔怔地盯着他,只见他拍了拍前排一个小伙儿,两人交流了两句,男生回过头盯叶芸瞧了眼,随后从抽屉里拿了本书出来递给白闻赋。
白闻赋再次走回叶芸身边,将那本关于法学的教材给了她:“没什么其他书,凑合看吧。”
叶芸接过教材,眉梢尽是欣喜:“你在大学还有认识的人?”
白闻赋打了个哈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不妨碍我跟好人交朋友。”
说完他就趴了下去,闭上眼:“我睡会,想走叫我。”
叶芸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很困的样子,趴下去就没再动过。
自从两个月前闻斌的噩耗传来家中,白闻赋似乎夜里就总是失眠。叶芸起夜,经常见他靠在走廊抽烟,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特别是每个守七日他都是彻夜不眠。
闻斌单位的领导并没有告知遇难的确切日子,白闻赋依然按照得知消息的那天为弟弟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
只是,他不会像佟明芳那样时常将闻斌的不测挂在嘴边,也没有把不幸怪罪到叶芸身上,他始终在家中维持着一种看不见的平衡,让大家都得以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教室里弥漫着幽淡的书香和墨汁的气息,所有人都沉浸在学习中,这种氛围让人安心而投入。某一刻,叶芸也觉得自己像是个真正的大学生,虽然只是短暂的代入,已然感到不虚此行。
叶芸翻开教材,认真研读起来。然而白闻赋拿给她的这本装订老旧的教材,她读起来实在费劲,特别是那些复杂的法则和理论知识,她总要反复看上好几遍,仍然一知半解。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陆续有人离开了教室。叶芸不知道几点了,她侧过头去看白闻赋,他浓密的睫毛贴在下眼睑像扇形,锋利的眉峰处那道疤痕在他熟睡时变得不再有攻击性,线条清晰的唇型,唇角有着尖锐上扬的天然弧度,散发出一种独特而危险的吸引力。
叶芸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瞧过他,却在这时白闻赋忽然开了口:“不看书看我干吗?”
他依然闭着眼,却精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叶芸心一惊:“你没睡着吗?”
白闻赋撩起眼帘,浓密的睫毛缓缓铺开,眼神愈发深邃。
他们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过,叶芸下意识躲开目光,听见他问:“看得怎么样了?”
她小声道:“不好懂,你看了就知道了,学法的人肯定比常人脑子好。”
“那可不见得。”白闻赋直起身子,语调缓慢:“第五页犯罪和刑事责任,行为在客观上虽然造成损害结果,但不是出于故意或者过失,而是由于不能抗拒或者不能预见的原因引起的,不认为是犯罪。十二页有期徒刑、无期徒刑......三十二页危害公共安全罪......五十一页......”
他侧过头来,深沉的眸子罩着层幽暗盯住她:“《刑法》第十七条,为了使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正当防卫行为,不负刑事责任。正当防卫超过必要限度造成不应有的危害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酌情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叶芸低下头跟随着他的声音飞速翻找,直到翻到第五十一页的内容后,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
“你也读过大学?”
白闻赋唇角的弧度扩散开来:“我十来岁就离开家了,当年没机会,不然说不定能成为暂行条例发布后的第一批律师。”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白闻赋问她:“走吗?”
叶芸知道该回家了,可她仍然依依不舍,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干,坐在这里她的精神都是放松的。
白闻赋见她不愿走的样子,说起:“想留在这也不是没办法,现在高考不是恢复了嘛。”
叶芸愕然地盯着他。
“你不知道?”
叶芸即便听说过也从来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像是沪都的繁华,她想都不敢想。
在教室门口,白闻赋将教材还给那位男同学,男同学又一次瞥向叶芸,眼里带笑地问:“你女朋友啊?”
叶芸窘迫地撇开头,白闻赋淡定地回:“不是。”
“那是?”
白闻赋停顿了下,才说:“朋友。”
男同学没再多问与他道别,叶芸则面露讶色地看向他:“你跟他说我们是......朋友?”
白闻赋跨上车,斜睨着她:“不然我应该怎么介绍你?弟妹?你跟闻斌又不是夫妻。”
坐上车后,叶芸的心里一直在打鼓,白闻赋的话一语道醒梦中人,那些多日来捆绑住她的束缚开始摇摇欲坠。
入了冬后,夜里的风总是刺骨的,叶芸身上的外套略显单薄。好在白闻赋的背脊宽阔,她缩起肩膀躲在他的背后抵御寒风,双手也揣在身前。
出了校门,白闻赋将车停下,脱去夹克扔给叶芸:“帮我拿着,你要冷就套上。”
叶芸接过衣裳:“你这样不冷吗?”
白闻赋重新将车子骑上路:“你试试从这骑回家还冷不冷。”
来时他们骑骑停停,倒也不觉得离家多远。回去的时候白闻赋骑了好久,叶芸将他的外套裹在身上,属于他的温度暖着她。
夜静更阑,路上亦是灯火阑珊,车轮缓缓颠着,叶芸坐在后面眼皮子打架,后半程她都在打瞌睡,身体摇摇晃晃脑门一下子撞在白闻赋的背上,惊得她坐直身子。
白闻赋侧过头说:“坚持下,快到家了。”
他加快了速度带她回到二尾巷,已是深夜,白闻赋停车时,叶芸抬起头望着这座陷入寂静的筒子楼,入了神。
他停好车走向她:“望什么呆?”
她转过头,映着月,双瞳剪水,眼中自然流露出让人心神摇曳的秀色。
“谢谢。”声音很轻,像深夜的迷离,清晨的微醺,淹没了白日的纷杂。
她谢谢他能带她出来这一趟,在傍晚那些非议过后,在迷茫压抑的情绪快要抵达零界点时。
他没有问她谢什么,她也没有明说,近来的遭遇让有些情绪变得心领神会。
白闻赋走到她跟前,垂下了眸:“用嘴谢的?”
“那怎么谢?”她扬起视线,透亮的小脸迎着月色近在咫尺。
白闻赋的眼底蕴着深不见底的细碎眸光,他默了一瞬,对她开了口:“帮我做套棉衣,女人穿的,会吗?”
叶芸愣了下,才道:“我......可以试试。”
“好,你把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给我。”
“可是我不会做太新的款式,从前我只帮弟妹做过。”
“没事,你看着做。走吧,先回去。”
白闻赋往楼里走,叶芸匆忙问道:“那身形呢?我怎么给她量尺?”
白闻赋脚步略顿,回过头来,沉吟片刻:“不用那么麻烦,穿在外面保暖重要,身形不胖,个头......”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叶芸一番:“跟你差不多吧。”
其实叶芸还想问一些细节,比如对方平日里的穿衣风格,喜欢的颜色布料,年龄多大之类的,只是这样一来好像在打探白闻赋的隐私,他似乎不愿多说,叶芸也不好再问。
回去的时候叶芸很害怕被佟明芳发现,好在佟明芳的房门紧闭,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闪身回了房。
躺在床上后,她反倒没立刻睡着,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与此同时,她头一次静下心来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办,这样越想越精神,天快亮时才终于睡着。
......
一大早,吕家饭桌上就好不热闹。吕萍的妈妈拉着她爸和她奶奶,绘声绘色地讲述昨天半夜她去厕所时瞧见的画面。
“最起码得有凌晨了,白家老大跟他家那个小寡妇站在楼下说了好半晌话,那一看就是一起出去一起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意思,都不避人了?”
吕爸骂了几句白家人的不是,吕奶奶问吕萍妈是不是看错了,佟明芳还在家中,这两人总不能这么胡来。
吕萍妈坚称自己不可能看错,这筒子楼也没几个有白闻赋个高的。
吕萍拍了筷子在桌上,板起脸来:“行了,别说了,两人不就讲几句话嘛,被你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吕奶奶嘱咐吕妈:“这事你可不兴往外说,万一没有的事,人家都会说咱们吕家落井下石。”
吕爸也赞同老妈的说法,白家前不久刚传出噩耗,就算要嚼他们家舌根,也不能是他们吕家带头。
吕萍妈瞧三人一个鼻孔出气,翻了个白眼端起碗:“知道了,知道了,就你们吕家人心肠好,心肠好当初还闹出那事。”
......
叶芸虽然昨夜睡的晚,但心里装着事,起来倒很早。她一早便将做棉衣需要的布料、针线、纽扣列好了单子,赶在白闻赋出门前给了他。
白闻赋什么也没说,接过单子揣进了兜里。
下午的时候,叶芸隔一会儿便悄悄打开房门,直到好不容易等到佟明芳出门。她才从走廊的另一头快速下楼离开筒子楼。
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马建良轮休,也许她会空跑一趟。
好在今天她是幸运的,刚进供销社就瞧见站在柜台里的马建良,对方也第一时间看见了她。
叶芸谨慎地瞧了眼周围,确定没有眼熟的面孔后,才径直走到马建良面前。
本想三言两语跟他说明自己的近况,未曾想,她刚走到跟前,马建良便道:“白闻斌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叶芸的眸光晃动,她没想到这事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你今天来是?”马建良压低声音问她。
叶芸如实告知:“我是来找你的。”
马建良了然地点点头:“你想让我帮你联系家里?”
叶芸抿着唇沉默不语,其实不需要她确认,马建良从她走来时已经猜到了。虽然他并不认识白闻斌,但他们这里的售货员许多都跟佟明芳打过交道,或多或少见识过她的强势与斤斤计较。
白家小儿子如今不在了,叶芸想联系家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马建良爽快地答应下来,让她把想告诉家里的话写下来,他姑父在县城里有铺子,隔三差五会跑去。他可以将信寄到那,等他姑父回村的时候顺道捎去叶芸家中。
有了联系家里的法子后,叶芸兴奋不已,当晚就写了封信,在之后的几天交到了马建良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