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天已经足够闷热,随着夜幕降临,温度稍稍降了下来,却没办法缓解房间里近乎凝滞一般的焦灼。
沉闷又让人窒息的。
室内没有开灯,昏沉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勾勒出两个相顾无言的身影。
季央坐在单人沙发里,腿上放着两份护照、两份签证,注视着三米远处的中年女人,冷淡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半晌,他才缓声打破了沉寂,“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机票定在半个月之后,到时候就能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定居国外,结束现在这样的生活,但是……”
随着季央停顿下来,对面的林欣彤心里突然升起了不妙的预感。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带大的孩子会有如此冷沉阴郁的一面,甚至可以说是死气沉沉的,一双漆黑的眼睛宛若冰冷的深潭。
她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上前了一步,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是不是你爸说今晚要带你去跟……跟梁家那位接触的事?
“央央,没事的,你装个病,我再去求求他,只要躲过去今天就好,下次再有合适的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一定能顺顺利利地离开这里!”
看着紧张又不得不压抑着嗓音怕别人听见的林欣彤,季央牵了牵嘴角,却没什么温度。
对方所谓的跟梁家那位接触,这说得太隐晦了,不就是他的好父亲要卖了他这个儿子去巴结大佬么。
他将思绪略微收回来,轻声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话,喃喃道:“一定能离开?”
林欣彤怔了怔,不太明白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季央从小就懂事又乖巧,对她更是体贴,还会反过来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她,现在这样反常……是被要跟梁家那位大佬见面的事吓到了吗?
她尽量保持着镇定,道:“当然能离开,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母子俩一起离开这里,走到你爸找不到的地方去。”
离开?
季央的眼神颤了下,随即笑出声来,是不再压抑的、带着些发泄意味的笑声,连眼泪都出来了,直到被一阵咳呛打断,他才被迫停下来。
看着从腿上掉落在地的签证和护照,他呼吸沉重,似乎每吸入一口气都有刀子从身体上毫不留情地划过。
林欣彤对季央的反常有几分愕然,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刚要上前把东西捡起来,却被一声低哑的“别过来”给钉在了原地。
她不解地看过去,她的孩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姿态跟她说过话,“央央,你别这样,妈妈知道你……”
而她劝解的话没有说完。
季央抬头看过来的眼神让她瞬间失了声,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季央看了眼林欣彤,身体仿佛生了锈一样僵冷。
他慢吞吞地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看向他从小敬爱到大的好母亲,道:“我们俩,我和你,都没法离开了。”
说着,他将属于两人的护照和签证一下一下撕碎,又随手扔掉。
季央的言行让林欣彤的脑子里嗡得一声,那可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念想!
只要出了国就能逃离这个满是暴力和绝望的家,就能远离酗酒还家暴的丈夫和父亲,就能有新生活,但现在季央就这么把承载着他们共同希望的东西给撕掉了?!
季央缓了缓呼吸,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继续道:“出国计划作废,而且以后不会再有了,另外,关于今晚上的事……我那位好父亲既然安排好了,当儿子的总不好辜负长辈的一番苦心,我会听话乖乖配合的,放心。”
林欣彤皱起眉,搞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她焦急地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告诉妈妈好不好,我们可以一起商量解决,你别糟蹋了自己。”
季央歪了下脑袋,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笑了声,嗓音带着些沙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其担心我,不如想想你自己以后在这个家的处境。”
林欣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嘴唇直发抖。
为什么?
为什么好端端的说好的一切突然变了?
季央看出了林欣彤的疑惑和不甘,但一句话都没解释,报仇的上上策是诛心,现在不是彻底摊牌的时候。
但即便他什么都不说,林欣彤接下来一样会备受煎熬。
这就对了。
他走到对方身边,给了他又惊又惧的母亲最后一个拥抱,靠在对方耳边低声道:“你保重身体,我们还有以后。”
他的嗓音是温和的,神情却冷,往日里温润明亮的桃花眼,现在只余下了冰冷阴郁。
他这辈子从出生时就被毁掉了,而他想要的——是让造成他一切悲哀与不幸的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一个拥抱结束,林欣彤才堪堪反应过来,匆忙转身,却只有一声轻巧的关门声给了她回应,她甚至连季央的背影都没看到。
冥冥之中她有一种感觉,她的孩子似乎用一个拥抱无声地跟她说了再见。
几分钟后她走到沙发前,盯着散落一地的碎片,久久无法回神,这些名为希望的东西原来这么单薄,脆弱到可以轻飘飘地撕掉,不离开这里……
她还能有未来吗?
去往酒店的车上,季央扫了眼前面驾驶座上的父亲,垂下眼,从随身带着的小药盒里摸出一枚药片直接干咽了下去,随后靠在车门扶手上,用手托着侧脸,听着手腕上的机械表有节奏的声响,闭上眼缓和心绪。
季博平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季央,满意于这样的乖顺。
上次给对方好说歹说才介绍了一个男友,结果谈了没半年就分了手,还是被别人抢走的,没出息透了,这次他好不容易托人打听到的消息,绝对万无一失。
梁氏集团现任总裁梁焕云,会出席一个为期两天的交流会,第一天晚上有宴会,之后会直接住在会场旁边的酒店。
这一晚就是机会。
据说那位大佬就喜欢乖的,他对季央的长相和性格很有信心,还是要适合才行,就赌这一把了,只要大佬高兴,别说半年,一俩月的他都能给季家争取不少好处。
车子到地方停下之后,他扭头看向后座,昏暗的光线覆在季央的小半张面容上,是每一毫厘都堪称无暇的精致,就是情商一般,不怎么会来事儿,再怎么培养都平庸得没多大本事,白瞎了这张好脸。
梁大佬要能看得上也就值了。
他沉声提醒道:“只要你把今天事儿给我干漂亮,上次被甩我就不追究了,别糟蹋了父母给你的这张脸,机灵点儿知不知道?”
季央顿了下,睁开眼,里面闪过一丝暗沉的流光,他没搭理季博平的话,反问道:“你真这么做了,不怕自己将来后悔吗?”
季博平被季央的眼神看得一怔,再一眨眼,眼前人又恢复成了那副温吞的模样,他心下直犯嘀咕,那种感觉……
看岔了吧?
他呵斥道:“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赶紧,要是耽误了我的事儿,有你跟你妈的好果子吃!”
哦。
季央只回了季博平一个冷淡的眼神,随后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厅。
进入电梯后,他扫了眼映在电梯壁上的自己,又面无表情地望向不断攀升的楼层数,握紧了房卡。
这张脸确实是父母给的,但并不是季家的两位。
在过去得知真相的震惊、难以置信和痛楚之后,他现在只觉得荒谬、讽刺,他人生的前二十二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季博平是别人眼中关心爱护妻子和孩子的顾家好男人,实际上呢,不止酗酒还家暴,他是在打骂声中长大的,而母亲林欣彤是他唯一的牵念。
他还小的时候,林欣彤保护他,他稍微长大一些,是他保护母亲。
从高中开始他就暗中打算,要攒钱,要带母亲出国,让季博平彻底找不到他们,这样他跟母亲才能真的走出阴霾开始新生活。
但是,在他准备好一切,准备实施计划的前夕,他意外知道了一件事——
他根本不是季家的亲生儿子。
在出生时就被林欣彤调换了,就此改变了两个孩子的人生轨迹。
季家亲生的孩子正是勾走他前任的那位小少爷,金尊玉贵,嚣张又骄纵,一看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跟他充斥着打骂和斥责的生活全然不同。
他一开始不信,可在跟季博平和林欣彤做过DNA鉴定后,他不得不信。
另外,季林两人的亲生儿子现在混娱乐圈,接触人多,想得到对方的一根头发并不难,因此他也做了对方跟林欣彤的鉴定,结果证实了两人存在血缘关系。
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信仰与支撑在那时彻底崩塌。
最爱的母亲恰恰是导致他悲惨一生的始作俑者,那他现在筹谋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藏拙多年,装低调,装平庸懦弱,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彻底离开季家,为此甘愿忍受一身的累累伤痛,可那位小少爷呢,嚣张跋扈、盛气凌人,却受尽父母兄长的宠爱。
凭什么?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最后这段时间,他想为自己做些事情,要把这口怨气吐出来。
出来电梯穿过走廊,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刷卡进了套房。
时间还早,他慢条斯理地泡了个热水澡,从套间主人的衣服里挑了件穿上,最后懒洋洋地坐在了单人沙发里,视线虚虚地望向门口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梁家那位大佬啊,他听说过。
出了名的暴戾手黑,但并不是没脑子,相反很有城府,身份够高,能力够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好招惹的人,季博平敢拿他来赌,他为什么不自己赌一把?
让这样的大佬来为他接下来的计划添砖加瓦不香么。
季博平筹划了今天晚上的一切,他偏要对方为他做嫁衣。
而且……他的眼神微微暗沉了些,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本来就没几年好活了,折腾呗,时间紧任务重,大佬再不好招惹,与虎谋皮也是他现在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成不成,就看今晚。
尽管他已经没什么好在意的了,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开门声时他的呼吸还是停滞了一瞬,随即缓缓地深呼吸了两个来回,来了——
梁焕云走进房间后就意识到了不对,有人。
胆子不小。
他在玄关处停顿了三秒,嘴角无声地勾起,扯了扯领带,抬脚往里走,转过隔断后就看到了歪靠在沙发上的人。
氛围灯带散发着柔和的暖黄灯光,而这光线落在那人身上就凭空多了一丝朦胧的暧昧。
对方翘着腿,靠在扶手上,手托着脸颊,显得十足闲适,而且还穿着他的衬衣,总而言之没有一点儿擅闯别人房间的自觉。
他没有着急过去,也没马上开口,目光安静却冷厉地打量着。
对方肤色冷白,透着些病弱的苍白,微微抿起的薄唇带着些粉色,并不寡淡,翘起的长腿在灯光映衬下泛着珍珠的色泽,连脚趾尖都宛若圆润白玉。
视线相交的瞬间,他唇边的弧度更明显了些。
对方并不浮躁,跟之前凑到他跟前来卖弄的那些人不一样,眼前人的眼底清凌凌的,这样的干净与纯粹是真的还是伪装出来的,他能分辨清楚。
明明带着显而易见的孱弱苍白,却又有十足的韧性。
确实有送上门的资本。
面对这样不落俗的美人,谁能当没看到呢,但他没有擅动,既然自己找上门来,他倒想看看对方到底要怎么做。
沉默在偌大的房间内蔓延,季央注视着梁焕云,尽管不动声色,但他确实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压迫感。
猎手在捕猎前总是安静的。
他的手指在脸颊上点了点,好一会儿才站起身,状似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下只扣了两粒扣子的衬衣,赤脚踩在地毯上,缓步靠近了只是站在那儿就有不容小觑气场的人。
在一步远的距离停下,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些微的酒香,宴会应酬自然少不了喝几杯。
他压了压心里那些烦躁,抬手按在梁焕云的胸膛上,慢慢往下滑,勾住对方的领带在手指上绕了下。
梁焕云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刚才离得远就能看出来这位出色的五官,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对方精致的面容更是一览无余。
造物主确实偏心,偏了大心。
季央没等到梁焕云主动开口并不意外,大佬沉得住气,没直接呵斥他,没赶他出去,他就至少达成了一半目的。
思及此,他撩起眼帘,收紧了勾着领带的手指,道:“我父亲是季博平,今天这些都是他的安排,打探你的行程,收买酒店员工得到你的房间号,还偷拿了备用房卡,就为了——
“把我送到你的床上,卖子求荣。”
看着神情冷淡一上来就撂了牌的人,梁焕云把对方及肩的头发往后捋了下,露出了整副面容,他看进眼前人这双漆黑的桃花眼中,是一片冰冷的昳丽。
他终于开口道:“季央。”
嗯?
季央微皱起眉,“你认识我。”
梁焕云抚摸着季央的脸颊,在对方往他手心里凑了凑又蹭了一下的时候,不可否认,他被这样的小动作取悦到了。
但他眼神里的冷意和戾气并没有收敛。
他的手一转轻轻贴在季央纤长的脖颈处,皮肤相触,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颈动脉的跳动。
他笑了声,语气冷沉,“在进门之前我们不过就是一面之缘,你确实长了张过分好看的脸,圈子里都说季家少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花瓶,我没那么觉得,你是阴郁,但不是懦弱平庸,今天看来我的想法没错。”
什么草包,分明是在低调地藏拙。
季央有些意外梁焕云对他的看法,不过这对他的计划而言是好事。
他松开对方的领带,没多在意大佬搭在他颈边的手,那就没用什么力道,他双手握住了人家的手腕,尽可能地保持着放松的姿态。
他翘起嘴角,道:“梁总果然眼光毒辣。”
“但我还是不太清楚你刚才说那些话的意思,”梁焕云顿了下,又问,“一开口就卖了你父亲,什么操作?”
季央轻轻抬了下肩,紧盯着梁焕云的双眼,目光灼灼,轻笑道:“很简单,我父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想利用我来巴结你换取利益,那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他?
“只是给他一点‘小小’的报复而已。
“梁总,不用管他,你跟我做个交易怎么样?我保证你到最后一点不亏。”
梁焕云盯着季央看了足有一分钟,对方没有丝毫露怯,反倒坦然地接纳了他的探寻,这不止是胆子大,还相当有心思。
他笑了声,回道:“真是好一出的父慈子孝。”
说完他就收回了手,眼里同时漫上了一些兴味。
季央面容精致、身姿修长,虽然苍白病弱,却因为那抹笑容极富情致,像一朵披着晨露的白玫瑰。
纤细惹人疼,但不至于瘦弱。
洁白无瑕疵,却聪颖而灵动。
他抬手贴在季央背上,隔着薄薄一层衬衣面料,沿着对方的脊柱沟往下,落在了尾椎处,用了些力道把人按在自己怀里,胸膛贴着胸膛,呼吸交缠间似乎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他勾着季央的下巴尖,拇指在对方薄薄的唇瓣上按了按,道:“交易当然可以做,但你起码要给出一个足够让我心动的筹码。”
筹码?
这个当然有,季央来之前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