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柳云祁(二)

“母妃。”宋苒脚步轻快,声音清脆悦耳,进殿时脸上神采奕奕,而她那脚上金丝珠绣芙蓉鞋还沾着院中的泥泞的尘土。

柳云祁闻声,侧过身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刚从下人手里接过茶盏,一手托着茶盏的底部,一手搁在茶盏的杯盖上,此时停顿在半空。

迎着光走进内殿的宋苒,让他心神恍惚。

阴郁已久的心,瞬间好似一道光照了进来,记忆里那个奔跑玩闹的女孩,跟眼前重了影。

今日他怎么了?

沉稳、内敛,一并全无。

他僵硬的四肢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才将茶杯放回桌上。站起身,恭敬地向宋苒行了礼。

“苒苒,进京后还没看过你云祁哥哥吧?”郡王妃柔声细语道。

还未等宋苒开口,柳云祁抢先说道:“在此之前,小侄与郡主匆匆见过两面,还都来不及问声好。”

她心里有一件事,想问一个人,那个人就在她眼前。

只是过了数年载,竟又是如此陌生。

“我以为祁哥哥多年不见,会甚是想念我们,不想反倒疏远客气起来。”宋苒神情复杂,眼底透着寒意。嘴角虽翘浅笑,但是言语里尽是不满。

她心里是堵着一块石头的,闷得让她喘不过气。

柳云祁眼色微振,对宋苒会说此话,颇为诧异。

他与她四目相望,时间好似停滞在一瞬间。

四周的气氛有些凝重,郡王妃略皱起眉头,轻咳了几声。

“苒苒,你云祁哥哥知书达理,哪里像你这般顽劣不堪。”郡王妃又朝着柳云祁解释道:“云祁,你苒妹妹生性顽劣,你也是知道的,别刚才的话放心上。”

“宋苒妹妹只是小侄开个玩笑,郡王妃不必责怪。”

“小时候你就护着她,如今依旧是。”郡王妃一边笑着一边示意他们都坐下。

是啊,那是小时候。

宋苒记得她的祁哥哥面如皎洁的月光一般柔和俊美。笑如和煦的阳光,温情如玉又似三月的春风。

五年,弹指一挥间,曾经那个风声鹤唳的少年,就这么一去不返。

柳父去世,柳母重病。他支撑起柳氏一族。他逼着自己功成名就。他将自己埋进了阴暗的沼泽里,禁锢自己的双脚,折断了自己所有的羽翼。

在宋家离京后的第五个月,柳云祁的父亲被发现死在京郊的一片竹林里。跟在身边的随从无一幸免。

从现场的痕迹看,打斗应该是十分激烈,刀刀要其利害,柳父身上值钱的玉佩、银两均在,丝毫不像普通的土匪所为。

柳父当时位为太子太傅。先帝十分看重此事,特派了刑部协同顺天府一同调查此事。

此案历经数月,最后却只是抓了几个土匪,说是劫财未遂起了杀心,当其砍了脑袋,其余的就不了了之了。

就此柳母一病不起。曾经门庭若市的柳家,过眼云烟,随之消逝,直到柳云祁高中科举,柳家重返朝堂。

消息是柳父死后的一个月传到的南郡。南郡王派了人送了银两和药物回京探望。柳云祁谢过后也只收下了药物,银两贵物悉数退回。

他本是清高之人。即使将来家徒四壁,也不愿得他人施舍。

福伯从殿外走了进来,向众人俯身作揖。

“郡王妃,宣王殿下前来拜访。”

话未落。

“昨个皇兄赏了一匹烈马,本王想着郡主应该会欣喜,今儿就迫不及待地前来邀郡主一同前去马场。”

众人看向殿外。

逆光中,门外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待他走近。

陈朝白身着青色深衣,暗花纹底,两袖上配着翠色雕花护腕,双手垂在后背,笑容飞扬。

柳云祁和宋苒一同站了起来。郡王妃从主位站起身,也向门口迎了上去。

陈朝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多礼。

“柳大人也在?”

陈朝白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柳云祁,上下打量。

“臣奉家母之命前来拜访郡王妃和郡主。”

陈朝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既然柳大人也在,不如一同与我们去马场。听闻柳大人少年时在南郡王府学过骑射,本王也想一睹才子在马背上的风采。”

“今日臣还有公事在身,怕是要驳了王爷的雅兴。”

“公事?”

“皇上召臣申时进宫。”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求。”

“宣王,怎知本郡主就有空前去?”宋苒扬眉,言语不羁。

“苒苒。”郡王妃轻声呵斥。

“怎么郡主也要进宫面圣?”宋苒一时被陈朝白的眼神捏摄住。

“王爷、郡王妃、郡主,臣先告退。”

“柳大人不再坐会,与郡王妃叙叙旧。”陈朝白的声音莫名的有一股醋意。

“呵——”跟在陈朝白身后的白齐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只觉得他家王爷的醋坛子快打翻了。

陈朝白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白齐。

白齐傻笑捂嘴,低着头努力克制自己。

柳云祁与宋家的往事,他也是略有耳闻。当年柳家与谭家都争着与宋家定娃娃亲,要不是谭家夫人把谭老夫人架出来施压,怕是宋苒早跟柳云祁定了亲。

柳云祁可不同谭家那个蠢货。自小就跟宋家两兄妹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如若当时定了亲,怕是后来柳家家道中落,宋家不会放任不管吧?

陈朝白除了吃醋,还有另一种思考。

宋苒倒吸一口凉气。眯了眯眼,心想今天陈朝白发什么疯,跟个疯狗似的乱咬人。

“看着时间临近,臣还需回府换身衣服。”

柳云祁一一拜别,向众人俯身告退。

他转身离去,两袖飘然。

陈朝白看了一眼宋苒目送柳云祁离去的目光,说道:“传闻柳大人曾经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后来不知为何由,那女子远嫁他乡。从此柳大人便孑然一身,不近女色。这些年也有很多人为其做媒,但都被他拒之门外。不过这些日太傅姜大人的孙女姜芷茹与柳家走动频繁。”

宋苒呼吸一滞,双拳紧握。这么细微的动作还是被陈朝白捕捉到。

“怎么郡主知道那女子?”

宋苒眼底闪过一抹寒光,瞥了眼陈朝白,冷声道:“宣王殿下,还骑马吗?”

姜芷茹,宋苒此前见过两次。

一次是家宴,还有一次是前些日姜夫人带着她前来拜访。

宋苒未曾将她与柳云祁联想到一块。不想,竟还有这层关系。

至于陈朝白口中说的,柳云祁曾经中意的女子。

或许,那个人叫阿诺——原是长街裁缝铺老板的女儿。

离开京城的五年,柳云祁只给宋鸢写过一份书信。草草几句,内容也只是希望他帮忙照顾远嫁到治千县的阿诺。

治千县距离南郡不远。宋苒后来也跟着宋鸢去过几次。

阿诺的丈夫是个体格粗壮的屠夫,在治千县做着猪肉的买卖。但是因为治千县是个偏远小县,不能与京城相比。所以他家里说不上富裕,只能勉强解决温饱问题。

阿诺又作为续弦实属委屈。

成婚后的阿诺更加瘦弱,单薄的身体,就怕快要折断。皮肤黝黑了不少,面色憔悴,眼底凹陷。

宋苒见到她时,她蹲在地上擦拭地上的污迹,汗珠浸透她粗麻制成的衣衫,头发凌乱不堪。

“阿诺。”

阿诺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定定地看着宋苒。

眼眶瞬间湿润。

宋苒伸手想去拉她,她窘迫地避开。她将手在衣服上来回擦了几下,确认擦干净后才将手伸了过去。

一个老妇人从屋外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脸上是一脸的不耐烦,嘴里叨叨着说着宋苒听不懂的语言。

“郡主,这是我婆婆。还有这是我的孩子。”

她从老妇人手里接过,将孩子抱到宋苒年前,眼含热泪,笑着说道。

她的丈夫却在一旁埋怨:“别让他惊扰了贵客。”

宋苒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接过,转过头朝着宋鸢轻声道:“早知道应该买个长命锁的。”

宋鸢凑过身看着她怀里的小家伙,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戳小娃娃的脸,小娃娃被逗得咯咯的笑。

“等回头让人送来便是。”

宋苒没抱过小孩,担心自己会伤了他,没过多久就把孩子重新交到了老妇人怀里。

让宋鸢在里屋应酬着,她拉着阿诺去了屋外说悄悄话去了。

“为什么不留在京城?”

阿诺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是柳家不要你吗?”

阿诺摇了摇头。

“那是祁哥哥对你不好?”

阿诺张了张嘴,又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你丈夫对你好吗?”宋苒见她一直不说话,声音有些急迫。

“郡主别担心。我都很好。”

阿诺抬起牵着手。她将宋苒的掌心摊开,抚摸着她手心的硬茧,心疼地说着:“战场刀剑无眼,郡主您才应该多加小心。”

宋苒这才注意到,阿诺的手比寻常这年龄的女孩都要苍老许多。

后来她才知道,阿诺的父亲赌博输光家底,裁缝铺也被拿去抵押。他还向柳家要了几百银两,说是卖了阿诺去做通房丫鬟。

那时的柳家并不富裕,只是给了一些钱,并没有将阿诺收了去。

后来,阿诺的父亲,又将她卖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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