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主将李息,是一位久在军伍的将军,他有自己的带兵方式,首先将有战斗经验的募兵整合出一支上军来,剩下的征发兵里挑选出青壮作为前锋,剩余的老弱兵丁压在后营壮壮声势。
于是木兰还没当几天百夫长,忽然发觉自己带着百十来个人,慢慢地行军到最前面去了……
李息居于军队中段,他乘坐宽敞的车马,只和身边的亲兵以及将领说话,除了每日命人往前面查看一番,只要方向没走错,他就什么都不管。
事实上行军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好管的,木兰的上官,千夫长黄安大约也只是头两天过了过统率千人的瘾头,没过多久,不知道怎么的就不折腾了,老老实实骑着马跟在后头,像根蔫了的稻子。
木兰这两年农活没少干,骑马行军再苦也没有天天弯着腰插秧浇地来得苦,她反而觉得闲下来了,有时候倒着骑马,背对风沙,跟自己身边几个什长聊天。
什长们的口音差得有些远,但各自讲慢一点也能听懂,毕竟字都是一样的,带原人赵破奴对聊天十分积极,他能听懂别人讲话,只是到自己张嘴时舌头就捋不平,木兰看他努力开口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打断他,结果没多久,她发现自己好像能听懂赵破奴说话了。
一个什长说起自己家乡的丰收,赵破奴很兴奋地呱啦呱啦好几句,木兰习以为常地仔细听了听,替他翻译道:“他说他回到太原之后,也买了五亩地,忙活了大半年,也丰收了。”
赵破奴高兴地对木兰比划出开心的手势。
行军又两日,傍晚安营扎寨时,后头有卫青部的传令兵匆匆赶来,称李息部行军速度过慢,希望这两日尽快赶上。
李息于是吩咐全军尽快休息,明日延长一个时辰的行军时间。
木兰一边熟练地扎营,一边叹气,她总觉得这次的主将心里头没什么成算,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卫将军叫他慢,他就慢行军,卫将军说他太慢了,又立刻叫全军加速。
这主将当得跟没当有什么区别呢?
她把营帐扎好,找了个已经架好火的伍,把随身携带的干饼子烤了烤,用铁制的兜鍪接了水,烧了点热水准备洗洗脚。
这时黄安走了过来,木兰象征性地尊重了自家千夫长一下,对他点了点头,黄安也点点头,犹豫道:“后营的粮食两天没送来了,我想去问问。”
木兰道:“您不记得了?上次让我们携带了三天的干粮饼子啊。”
黄安唯唯诺诺地站在那儿,就是不走,木兰又道:“还有什么事吗?”
黄安再次像个弯腰稻子,他点头哈腰地道:“是这样,花百夫长,我也想烧点热水,我想洗洗。”
木兰看了一下到处都在生火做饭的汉卒们,奇怪地道:“哪里不能借个火堆?”
黄安看她似乎真的不理解的样子,干巴巴地笑了两下,说自己不想洗了,然后愁眉苦脸地去扎自己的营帐了。
等人走了,正在给木兰添柴火的一个年轻兵丁嗤笑了一声,“花百夫长不知道呢,这狗东西一直作威作福,要人伺候,前儿个夜里叫人摸进营帐里打了,他没看清是谁打的,白天又想找人撒气,昨儿晚上被十来个人按着喝马尿。”
木兰啃饼啃得呛了一口饼渣,咳嗽了好几下。
有个正在吃饭的兵丁笑着骂了一句,对木兰道:“咱们虽是征发兵,但也是常在军伍厮混的,姓黄的狗东西以为做了千夫长就能怎么样?真正能带兵的千夫长,是杀人杀出来的,哪里是他这临时编队的千夫长能比的?”
“我听说他连干粮饼子都没得吃了,咱们这位李息将军最怕麻烦,他要是报上去,连这临时千夫长也没得做了。”
“唉,怎么就分到这么个人,隔壁那周千夫长才是个厉害的,以前有次打仗,他提着一把大刀冲阵,杀了七八个人!”
“嚯!”
木兰肃然起敬,她固然杀敌人数较多,但那是占了弓兵的方便,她也试过砍杀敌人,那花费的力气很大不提,她近身过去砍杀,也同样是将自己送到敌人的刀子底下,所以提刀近战还能杀好几个人的,这是真壮士啊!
赵破奴坐在不远处,他是很爱和人说话的,但军中常提到杀人的话题,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不说话了。
篝火星星点点,木兰洗了个脚,感觉这一天的疲惫都去了不少,她钻进营帐里,枕着铁甲安然睡去。
她的睡眠一向很好,不起夜,不多梦,再恶劣的环境都能一夜好眠。
隔日行军,比平时提早了半个时辰,晚上安营扎寨也要晚上半个时辰,因这个,大多数人都没睡安稳,赵破奴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木兰看着蒙蒙亮的天色,也忍不住叹道:“李将军大约还没起。”
赵破奴咕嘟嘟喝了几口水,捋直舌头道:“将军有车驾坐,可以在车上睡。”
木兰接了一捧水洗了洗脸,感觉神清气爽,她翻身上马,一回头见黄安有气无力地爬上马,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去一块饼子,只道:“今天该领干粮了。”
黄安低着头说了声谢,飞快地啃起饼子来。
赵破奴瞥了一眼黄安,目光在那块饼子上一掠而过,像是没太在意,他也翻身上马,轻夹马肚,忽然朝前跑了一大截,放声高呼起来。
他的呼啸有一种奇异的节奏,像是山歌但没有词,像是小调又太过豪放。
被这股热情感染,木兰也跟着干嚎了几嗓子,她自己听了听回声,讪讪地闭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杀年猪了。
学不来学不来。
越往西走天气越凉,木兰刚披甲时感觉外头一层铁甲,里头一件衣服,又闷又热,现在倒是感觉到了甲胄的好处,比较抗风,等到铁甲里加了三件衣服的时候,大军停驻,原地起营帐,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新的命令传达下来。
黄安在千夫长里也是比较受人排挤的,一问三不知,木兰还是去问了别的千夫长,才知道是因为卫将军的军队在前方驻扎,李将军没有再往西行军,而是将大军驻扎在了卫将军的后营。
说好的分两路兵出发,互为策应呢?李将军你都快成了卫将军的裨将了啊!
说起来,卫青其实并没有指挥李息的意思,一开始他派遣传令兵过来,只是委婉地告诉李息,你的军队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这样你李息部这边都打到匈奴人眼皮子底下去了,我部还没进河套啊,结果那边李息就叫人放慢速度,又慢到卫青大军全部走到他们前面去了,李息部还像个乌龟一样慢慢地爬。
卫青也没办法了,只得每隔一段时间去指挥一下李息。
他倒是不知道,李息其实啥都没做,安居中军帐,甚至因为怕风沙吹脸,车马的帘帐都是放下来的,整整两万多大军,其实就是在前锋营那边的带领下闷头行军。
前锋营的几个千人部就简单多了,谁都不愿意走在前头,就推出黄安这个讨嫌的在前面行军,黄安的千人部也没啥人听他的,其他百夫长都不愿意当出头鸟,于是木兰十分茫然地就带着这两万大军开始了蛇皮走位。
这一路上,也只有原地驻扎下来的命令是李息发下来的,他少时从军,曾在景帝身边侍奉,伴君如伴虎,何况是伴着那位脾气极佳的大汉棋圣呢?
李息渐渐地就养成了万事平庸,但求无过的性子,最开始被卫青隔空指挥时,他是不大舒服的,但没过多久他就想开了,被指挥就指挥吧,那样功也是卫青的,过也是卫青的,跟他就没关系了。
卫青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队友,他也放心不下后头这两万多人,犹豫了没多久,还是命人向李息传令,大致意思就是,总之你也不打算动脑子了吧?那跟哥打吧,哥指哪你打哪儿,行不?
李息象征性地推辞了两下就接受了。
这次出兵五万,平均一名骑兵配备三匹战马,粮草充足,就是奔着痛打一顿匈奴人去的,卫青仍旧是一边带兵在草原上转悠,一边手绘舆图,不计后方粮草消耗的情况下,五万大军团在一处作战,任何的匈奴零散部落遇到汉军都是白给,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卫青先锤了匈奴楼烦王,再打了匈奴白羊王,把这哥俩一路撵出了河套平原。
卫青的部队冲在前面,捞足了战功,李息在后面且歌且舞,他心里一点紧迫都没有,就指望卫青上报战功的时候分他点汤汤水水喝,两万大军跟在卫青的三万大军后头充当挂件,木兰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跟在卫青后头捡破烂吃灰,吃到后来人都麻了。
赵破奴也从一开始的兴奋紧张到平静平淡,最后驻马荒原,仰天长叹。
这世上总有人是天生的将军,也总有人是天生的挂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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