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武生一角

苦尽半夜被梦惊醒,梦到了些什么在清醒那一刻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再怎么努力的去想还是没用,头脑一团浆糊,只留下满背心的汗水,枕头一侧的狭刀在月色的照耀下竟无半点反光。

倒在床上睁眼闭眼想了半天,也没有个头绪,看夜色推莫应该是五更天,因为他奶奶已经在院子里冲洗蔬菜了。

随即翻身起床,看见老头儿坐在头屋门槛边上砸吧旱烟,眼神木讷正盯着一个地方出神,爷孙俩并无交流。苦尽得把早上他该做的事情做完才能出门去学塾,目前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要承担的体力活儿计不算少。

除了劈砍柴禾,把猪食煮好,还得提着木桶步行百米外的井里打水把家里的水缸灌满。少年看上去单薄,农活儿没少干,山里的野味自己吃的也不少,他爷爷给他制的那把弓就号三石弓,苦尽如今只能拉个半满,但霍汝城那种胚子,能拉个两钧就算得上不错了。

干起活儿来也算麻利,今天是赶集,苦尽的奶奶早就担着菜到村里去了,晚了可没有显眼的好位置。苦尽家在最村尾,沿路人家稀少,学塾在出了村口还得东行四里地,身后跟着那只大灰狗一摇一摆。

从村尾苦尽家到街上都得走上好半天。

村里最热闹的街段铺的都是青石地板,村子中间部分一共是由横房隔开的几条街,平日里要买些油盐酱醋的都得到这边来买。

村子周边临近的还有三四个村庄,水淹村居中,右侧东行十里就是霍汝城他们村子古生村,周边人户基本以水淹为中心,赶集时来往的人也不算少。

姚阿尧家就在村子正中那边,整个村子最有排面的人户之一,光从外面看,门头横梁雕龙画凤,四字牌匾黑底金字“悬壶济世”。苦尽带奶奶去他爷爷那儿看脚的时候进去过,进了门就是一个院子,正对的头屋估计都比苦尽家的占地面积还大,里面还有进院,两侧配有厢房。

苦尽觉得既显眼又刺眼的还是门盈两侧的对联;“宁可世上人无病,哪怕架上药蒙尘”,因此还故意对着姚阿尧说过他家的门风清高,后者神经大条,没读懂苦尽的言外之音。

苦尽从来没有专门进去找过姚阿尧过,路过他家门口时,少年心里都有些黯然,走在村中的青石板上,沾满泥巴的布鞋踩上去轻飘飘的,果真觉得没有自家门口的石子儿路踏实。

老道士今天生意不错,一大早就就两人坐于算命摊子前,苦尽再是个瘟神也不会真就那么恶心,故意上去扰别个买卖,忙于挣钱糊口的老道也没有时间注意到从他面前走过的苦尽。

再往前走,银杏树下摊子周边也多了些摆摊的小商贩,被当地人称呼为“白老妖”的老头还是坐在那儿没挪窝,斜靠在墙上吞云吐雾。

少年的步子不再慢悠,似乎有意的想快点走过这些嘈杂路段,又或者是喜欢硌脚的石子儿路,一路上遇到熟人他从不会打招呼,即使有人率先喊他他也从来不接话,唯一能凑热闹的地方就是银杏树下的茶摊。在那边也不会有人刻意和他打招呼,赌钱输与赢都没有客套寒暄,人多的时候他也不会和白老头儿聊天摆话,以至于后来,谁都不怎么理睬这个性格迥异的少年。

对此,苦尽无所谓,心里还有点舒畅,千万别和他谈什么人情世故,这一套,吃不消。

酒鬼老头儿常常念叨的那句:“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抬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

苦尽听着,就觉得这话念叨的可不是他自己,一条微贱命而已,没那么多讲究。

想着走着,苦尽就已经来到了学塾外,姚阿尧还是在门口蹲着等他,唯独不见霍汝城,接过姚阿尧递过来的馅饼,饶是他脸皮极厚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人不重样的早食吃在嘴里确实暖心暖脾。

伸手拍了拍姚阿尧的肩膀还是由衷的说了声谢谢,见姚阿尧又准备捻起兰花指,苦尽连忙摆手:“别别别,自家兄弟,都是自家兄弟,是我客套了”

与姚阿尧一同蹲在外面等霍汝城,早食吃完了路上也没了人影还是没见到他,姚阿尧暗自嘀咕是不是这小子先进去了。

苦尽摇了摇头说声不管了,或许家里有事儿后与他并排走进学塾内。

课上,苦尽埋着头脑袋里思绪万千,手板心被戒尺茧子都给打出来了也没用,也没人再管他学与不学。

上课的先生据说是先朝的贡生,不仅如此,还有功名,面见过先皇,曾在西弋诏安那边一个县城做过县官太老爷,他口中所述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在他那儿没有得到应验,也自夸自己清贫一生几曾为民造福,落得如今在此凄凉地,身后无名。

痛心疾首时,老泪纵横,看得一众学生触目。

苦尽看他臃肿发福的身姿很难把他往清官方向想,甚至一心觉得他身上的膘都是做县官时啃食百姓血肉给养出来的。这种内心的记恨和腹诽可能来源于老先生手里的戒尺,也来源于苦尽蹲过的马步。

每次念诗词时摇头晃脑的走过苦尽旁,看见他正闭着眼盯着书装模装样,再也懒得动手,不过轻飘飘的留下一句,‘朽木不可雕’或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些年来,门生遍地,经手细心雕琢过的璞玉不少,也见得惯了一块朽木被蚁虫掏空其内,一碰就碎。

一个能把圣人言撰改成荤腥话口口相传的小畜生,这辈子就算是如此了,哪怕能读得了万卷书,背得完文学经典,也不能算作读书人了,甚至听完后还觉得污了耳。

先生继续讲学,再讲到了前朝一位儒将,骁勇善战能文亦能武,一旁的姚阿尧听得挺来劲,苦尽面无表情,闭目休息。

先生一手拿戒尺,一手拿书本,情绪激昂,特别是读到了那篇文章:

“胯下龙驹疾如风,三尺青锋袖中藏,挥师进马,贼寇何其嚣张?定挽雕弓如满月,千里外,是他乡;

马革裹尸浑不惧,敌不死,岁月长。待到翎羽挂红丝,穿寇首,饮尽觞;

且看血河马蹄印,届时,他乡即故乡”。

读毕,看见面前昏昏欲睡的学生,恨不得手中戒尺就是那三尺青锋,心中愤懑恨铁不成钢,一下敲打在那学生头上。

苦尽撇了眼文章,名为《逐寇》,作者就是那位名将,阎指玄。不止是文章,村子集市上的说书先生嘴里也吐露过这位儒将,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文章所述的那样名副其实。

风头极甚,口碑也好,始皇帝戎文命麾下大将,姒国开朝将军,年迈统军战死沙场,边关外敌无不闻风丧胆,其实苦尽也打心眼里敬仰这位把敌寇大营作故乡的人物。

说书先生口中的阎指玄,外寇心中的阎王。

哪个男人不畅想,以霍汝城的话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立世八尺躯,就该如阎指玄,三尺青锋在手,说取寇首阎王也不敢留。”

说完还会用力挥两下手里的竹竿,以草木皆兵,倒一大片;不过豪迈之后,吃了姚阿尧两记板栗,又讪讪开口:“可惜书生在世百无一用,口诛笔伐还可以,这种青史留名的壮举就留给姚将军了”。

听得姚阿尧暗爽不已。

——

期间,还是不见霍汝城,直至放学,二人出了学塾门口才看见蹲坐在墙角的霍汝城和那条大灰狗,姚阿尧率先上去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后者没回头,身体轻颤伴有哽咽。

把姚阿尧吓一大跳,这不是还没用力嘛,回头一脸无辜的看着苦尽,苦尽也不明所以...

半晌

三人蹲坐在地上,姚阿尧站起身捏紧拳头,面色难看:“娘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尽哥儿,怎么说?拳头都打到脸上来了,我得当一回阎指玄了。”

苦尽话不多说,一个字:“走!”

早上霍汝城来学塾时,为了避免吃姚阿尧的板栗,专门给苦尽捎了早食,两枚鸡蛋和一碗肉粥,路上遇到了另一个村子同是来学塾的一群人。

贫瘠地界儿农村的孩子,能不能吃饱饭都是问题,穷苦人家一年四季吃粗粮的占大多数。又是更偏僻的村子,大数被深山环绕,土里的石头比泥还多,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种了一年地,地里产出的粮食养活一家人都很难。有先贤说:“有教无类”。再有些人,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寒门出状元的思想却又根深蒂固,所以就有了很多的家庭把唯一的犊子往学塾里送,望子成龙。

臆想桐枝虽高,但不是那样的高不可攀,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但往往自己的孩子根本就不是那块料,怀揣着家里人的希冀,做着与实际不符的勾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嗤笑读书无用的这类人,其中也包含了苦尽。

但他苦尽也从没在别人手中夺过食,再是无心无肺也没有那种教养,读了这些年书,看了很多的侠客江湖行,虽然还是先生口中的‘朽木’、‘烂泥’,但道义二字还算是读得通透的,更何况,他苦尽也不会无耻到这地步。

所以,苦尽决定扮一扮家长角色,替这种娃儿的爹妈好好教养一下他们眼中未越过龙门的金鲤。

东西是在早上抢的,霍汝城不给还被揍了一顿,打听过霍汝城的学堂,还让他明天按照同样的规格多准备几份,不然见一次揍一顿。

所以一整天没见着他,在学塾外的墙角蹲了半天,也不是怕再被揍,主要是没能给苦尽带早餐他有些愧疚。

三人一狗一路小跑,想着霍汝城的话,苦尽越跑越快,事儿是早上出的,休学后霍汝城蹲在墙角瞥见一群人扬长而去,头都不敢抬怕被认出来。

“是不是他们?”追了大概有二里地,就看见前方路上有四个少年正有说有笑晃晃悠悠的走着,苦尽朝着一旁的霍汝城开口问道。

看着四人的背影,霍汝城身子明显颤抖,重重点头。

苦尽提着一根棍子,身旁站着同样拿着根棍子的姚阿尧,挡在四个看个头都比他们大上好一些的少年面前。几个人一脸茫然,要不是看着那只大灰狗有点犯怵,可能直接顶就上去看看这个人提根破棍是要干嘛?

“找茬?”

其中一人明显不怕事儿,应该是在几人中说话算数的头儿,率先向前一步,眼睛盯着苦尽,开口道。

苦尽没说话,转头示意站在一边发抖的霍汝城站过来,指着说话的那人开口问道:“这个人先动的手?”

那人看见霍汝城,心中已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是喊人报仇来了,不过他无论是心里还是面上都毫无惧色,甚至还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把家里大人带过来就好,一群毛头小孩儿而已,会打仗?

霍汝城明显有些害怕,不过苦尽的眼神示意他别担心,他强压着内心的恐惧,轻轻点头,他晓得苦尽的一贯作风。

看着面前嘴角上扬的那人,苦尽二话没说抬手重重一棍敲下,目标点是那人的脑袋,打架前废话不属于他处理问题的方式。

苦尽出手,饶是山里成了精的山跳都躲不开,何况还是个普通人。

棍子落下,顿时那人的脑袋鲜血直流,这一举动有把在场的人震惊到,饶是姚阿尧和霍汝城虽然都见过苦尽打架,但这场面还是触目惊心。

尽管如此,另一个人看见倒在地上哀嚎的少年,回过神来,随即捡起地上的石头面向苦尽横冲过来。

其余两人还在犹豫,姚阿尧率先动身直奔被吓到站直不动的二人,换作之前他没有这种血性,不过跟着尽哥儿一起耳濡目染,魄力还得要有的,更何况来之前也说了他要当一回阎指玄。

对上拿着石头冲过来的高他一头的少年,苦尽面不改色,伸出右手挨上这一下,左手持棍也是狠狠一下敲在那人脑袋上,直击要害。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一颗硕大的狗脑袋出现面前,呲着牙准备咬向脖颈,那人连滚带爬躲了一下,没被咬到。

狗子这一下把苦尽也吓到了,随即轻喝一声,灰狗似有不甘心,还是一口咬在那人的手臂处,脑袋直晃。

霍汝城浑身发抖,哭着一下一下的往倒在地上那人脑袋上递拳,嚎啕着:“为什么,为什么”

唯有苦尽赶紧跑向灰狗那边,重拍了两下狗头,狗子才松了口。

四下,哀嚎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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