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一)

番外(一)

连统二十年,薛国皇后诞下一女婴。

其生辰之时,天兆祥瑞,占卜师预言其乃薛国贵人。

因其生于月圆之时,赐名月姬。

此后,薛皇后再无所出,帝君立月姬为帝姬,年满双十便接替皇位。

月姬身子娇小,却不甘被大臣指点,称其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故而自幼便做男儿扮相,习武论道,委随将军出征。

一日,她在后花园中执长剑练身手,无意间一脚踏空,一柄长剑脱手而出,朝着西面直刺过去。

兵器划过布衫的声音,有个墨衫少年空手接住长剑,竖着眉头,“何人胆敢行刺我?”

口吻中不乏肃然,却是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

一旁的宫人赶忙护住他,问道:“斯泰小王,可有伤着?”

月姬撇撇嘴,指着斯泰道:“你,把我的剑还过来。”

斯泰扬起下巴,“你是谁?凭你这样的功夫,就想行刺本小王,差得远了。”

月姬盛怒,对宫人斥道:“是谁把这个蛮横无理的人领到后花园来的?”

彼时斯泰的娘亲和薛皇后正在偏殿悠闲的喝茶,听到后花园喧闹一片。宫人忙不迭地进来通报:不好了不好了,月姬殿下和斯泰小王打起来了。

待这二位走至后花园,看着一个墨衫少年和红衣少女扭打在一团,月姬瞪圆了杏眼一口咬住斯泰的右手腕。

想他堂堂一个小郡王,若是被旁人知晓给个姑娘咬住手腕当真是件没脸没皮的事,斯泰年纪尚幼,根本达不到克制住自己、淡定地思考一下男女有别的境界,脸也没来得及红那么一红,张口咬了回去。

斯泰咬在她唇上,不轻不重。月姬欲反唇,被他扼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怎么看,这二人也不像是两个会功夫的人在武斗。

薛皇后被他们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的奔放行径彻底震住了,喝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斯泰放开月姬,眼角偷偷眇了她一眼,别过脸去立到一旁。

月姬唇瓣微红,指着斯泰道:“流氓!”

斯泰是扎北郡王的小王爷。扎北郡王是帝君的亲弟弟,因常年住在薛国北郡,在当地称王称霸,初次入宫的斯泰根本不晓得汶涞还有一个比他级位更高的小公主。

他撇嘴,反驳道:“本小王不同你一般计较。”

郡王妃见状,拉过斯泰训道:“不得无理,叫月姬殿下。”

月姬闻言,神色稍稍缓了缓,跟着有些神气,“你,叫我姐姐。”

斯泰微眯眼,将她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踩着镶金丝的皮靴,朝她走近了些。

月姬以为自己的准女王气质终于将斯泰震倒了,扬起下巴,等着斯泰管她叫姐姐。

斯泰眼角弯了弯,凑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月姬惊了,一下弹开来。

斯泰哈哈大笑起来,他虽不懂男女之别,却觉得欺负月姬是件无比欢乐的事。

月姬涨红了脸,道:“你、你、你,来人把他叉出去!”

斯泰拍桌笑道:“谁敢砍本小王,整个扎北郡都是小王我的。”

月姬高声道:“砍了你!扎北郡算什么,整个大薛都是我的。”

最后的收尾工作是少年少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斯泰回府之后,被郡王妃鞭子狠抽了一顿。郡王妃教训道:“下回见到月姬殿下,要尊称她一声姐姐。”

斯泰依旧不服软,硬气道:“凭什么要叫她姐姐,本小王踏遍扎北郡,除了阿爹,再没有比我箭术更好的人。我射了六只雪豹……哎哟,阿母你别打,别打。阿母、娘亲,啊啊啊,祖宗,你下手轻一点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这件事在斯泰的成长轨迹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曾经因为亲了个小姑娘,在府中横躺了两个月,错过了冬猎时节,他堂堂小郡王,连一只麋鹿也没有猎到。斯泰小王心理受到了严重创伤,整整一年都抬不起头做人,在其他部落首领的儿子们面前,都是低头踢石子,默默走过,直到来年冬猎,才找回了自尊。

从此,斯泰知道月姬堪比洪水猛兽,往后见面要绕着走。

连统二十三年,月姬十七岁,头一回跟着她的叔父上战场。

她扮作男儿装,盔甲戎装,战袍猎猎。

应战的主将是离国的晋朗,他跨坐在血汗宝马上,鲜衣怒马,气度卓然。

两方擂鼓三声,月姬轻率地驾马出列,长剑指向晋朗,要同他单挑。

晋朗长眸微眯,拎起宝刀驾马应战,不出十招,晋朗的刀尖划过她雪白的面颊,漫漫黄沙之中,她的头盔被撂落在地。晋朗微怔,刀在她脖颈止住,他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让女子上战场。”

尔后,长眉一扬,收刀归队。

月姬颜面尽失,主动挑衅未果,还被人打得丢盔弃甲。此后七日都捂脸躲在军帐里,在榻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最后不可避免地滚到床底下去了。

可能是她捂脸翻滚的时间太长,导致错过了就医的最佳时段。

脸上留了道疤痕,用了多少宫中上好的金创药、白玉膏,依旧抹不掉。

薛皇后很是担心:月姬本来性格就很彪悍了,眼下还破了相,就是皇上的女儿也愁嫁啊。

眼看月姬堂堂一国公主,却朝着男人的身心特点一路汹涌地奔腾发展,薛皇后和帝君夫妇俩满心愁苦不知与谁诉。

月姬每每揽镜自照,对着那道伤疤都要咬牙恨道:“大离施于我月姬的面上之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加倍还回去。”

花开花落,日昼交替。

两年的混战收尾之时,薛国提出和亲,把月姬八抬大轿送往薛国以示和好。

可能薛皇后和帝君看开了,觉得让月姬当皇上,不如让月姬的老公当皇上;也可能因为月姬到了出嫁的年纪,夫妇俩以为日日夜夜在军帐里打滚蒙灰的月姬婚姻前景十分堪忧,而和亲能够让她嫁得快、嫁得好。

月姬听到和亲一事,第一个反应是把前来通报的宫人揍了一顿,说其发布反动言论、煽动叛变,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将其叉了出去。

第二个反应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都洗洗睡吧,大家混口饭都不容易,明天还要打仗。

最后的反应是瞪圆了眼睛,忧伤地说:这不是真的吧,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月姬是帝君和薛皇后唯一的子嗣,本是要接掌皇位。这样尊贵的身份,即便是送去和亲,也应该配上个响当当的人物。

大离给她选的夫君是战功累累的晋将军。

月姬虽在两年前与晋朗有一疤之缘,但她彼时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根本记不得那个将她撂翻在地的赤袍将军是哪个。

其实相忘江湖于她、于晋朗而言都是件好事,倘是她知道要嫁的夫君便是当着数万将士的面给她奇耻大辱的那个人,这门亲事最有可能的发展趋势就是月姬提把刀杀到将军府和晋朗单挑火拼,将军府上出现掺杂了种族矛盾的家庭暴力,在离薛两国的友好外交史上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月姬既是要送出国嫁人,帝君膝下再无他人,便改立斯泰作储君。

和亲车队驶出大殿之时,夏末初秋。

斯泰立在走廊,远远地看着月桂树下,月姬同帝君道别。

她换上了女儿家的玫瑰色窄腰广袖百褶裙,腰系素白半月腰封,以浅绯色面纱掩面。

风吹过,面纱轻轻撩起,细碎的花蕊落下,月姬素来倔强的眼角弯了弯。

斯泰看着车队缓缓出了殿门,一点一点消失在宫外,留下长长的一段辕痕。落日余晖斜照在大殿檐顶的琉璃瓦上,斯泰的紫色锦袍泛了点点金光。

他略有失神,微微俯身,恭敬地低声道了一句:月姬殿下。再缓步回到正殿,长长的身影一分分褪色。

行路月余,车队驶入离国境内。

古道边,有个青衫长剑的倜傥公子驾着白马,眼含笑意地等着她。

月姬撩开车帘,探出一双眼看了看马上的公子,他翩翩风度、眉目风流、进退有礼。

月姬撑着脑袋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他也不是件坏事。

这位青衫公子姓楼名昭,晋朗军中的参军,剑法一流,轻功百步生花。

楼家三少,风流轻狂一世无双。

到了安溪镇,楼昭驾马走近了她的马车,扣了扣窗板,低声问:“公主一路周车劳顿,不如在安溪稍作歇息,也好补给些衣物。”

一路走过来,月姬沿途观察了不少离国姑娘,深深地发现同她们相比,自己简直不是个女人。她表示要矜持、要婉约,要装,一定要装到洞房花烛夜。

于是她但笑不语,在车内反敲了敲窗板以示同意。

楼昭替她撩起车帘,俯首有礼道:“公主殿下,在下楼昭。晋将军派我来接公主回府。”

月姬第一回与楼昭面对面,他眉目如画,丰神俊秀。

可是他说他名叫楼昭。原来,他不是她要嫁的人。

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楼昭领着她在安溪逛夜市、听说书,她看着他与旁人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眸中似落了清辉,意气风发的模样很好看。

走过石板桥,楼昭一时兴起,磨墨挥笔,画了幅《公主倚桥听雨图》赠给她,上头的姑娘,轻衫婀娜、面纱半掩,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次日,风云突变。

不知为何,薛国欲毁了婚约,想将月姬带回。此时斯泰将将登基,这样唐突的决断,将两国的关系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离皇帝感觉自己被狠狠地调戏了一把,立马下令陈兵薛国边境,战事一触及发。

月姬各种迷茫,过了边境走了两步,就来了一队东土暗人要将她带回去。

兵荒马乱,飞沙走石。

楼昭所带人手寥寥,以一敌百自是打不过东土暗人。这些暗人不只是要将月姬带回去,他们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将楼昭置于死地,似是被人吩咐过不能留他活口。

楼昭本想将月姬带走,奈何招架艰难。只得拉上月姬置于马上,狠抽白马一鞭子,向前疾驰。

他的双手拉着缰绳环住月姬,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受惊了,我定会将公主护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载,素来是她保护旁人,头一回听到有人与她道,他会护住她。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月姬微微抬首,看见楼昭额上渗出冷汗,神色隐忍。

倏忽之间,楼昭吩咐道:“你驾马先走。”

语毕,他纵身跃下马。后头追兵不断,楼昭此举实为缓兵之计,以身拦住他们。

月姬咬唇,白马驰骋了段路,她伸手拉住缰绳,掉转马头,挥了马鞭。

她折回之时,楼昭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以剑支地,一袭青衫给血染成了墨色。

她竖了眉头,执剑下马,大声喝道:“你们谁敢杀他?”

一行暗人为难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将您带回去,身边男人一个不能留。”

她冷笑了两声:“我不回去。你们去和斯泰说,我不回去。我夫君在这里。”

楼昭已然昏死过去,月姬将他扶至马背上,牵着马走了许久,许久,却依旧不见人烟。

漠漠黄沙之中,她替他宽下外袍,一点一点擦拭他的伤口。

天旱风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执匕首割了手腕将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头,月姬眼角攒出来一滴泪,她伸手将他的眉尖抚平,微微俯身在他额间印一下吻。

彼时二人就在离薛二国交界之处,离战场尚远。

狼烟四起,远远能见着战火连天。

楼昭醒来之时,深秋的夜里,他躺在一泓水湾边,白马在一旁踢了踢脚蹄。

有个姑娘背对着他,在水边梳洗长发。泠泠月色,衬得她发如鸦羽。

星空浩渺,墨蓝的天幕无边无际。

水湾波纹粼粼,银色流淌。

楼昭启唇问道:“你是谁?”

月姬身形一怔,静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张,别过脸道:“阿昭。”

楼昭没有见过摘下面纱的月姬,他只见过蒙着面纱故作矜持的邻国公主,他在将军府上听闻这个邻国公主貌美无双、贤良淑德。

眼前这个满身风沙、衣衫褴褛、面带疤痕的姑娘,楼昭只当她是个平民百姓,只当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楼昭以手肘支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揽过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进她心底,轻笑一声,“你救了我?”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突突急跳,咬着舌头道:“我、我……”

楼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温言道:“别害怕,你是薛国人?”

月姬点点头,生平头一回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盏茶前,她还捧了水一点点替楼昭洗伤口。现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显莹润。

楼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敛,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给我?”

月姬望着他,眼角忽然弯了弯,爽利道:“唔,是。我喜欢你。”

楼昭似是吃了一惊,掩口轻咳了一声,眉宇间柔和起来,指尖细细摩挲在她手腕伤痕处。

他隐隐含笑,低声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月姬脑中闪过一个个画面,想起了她的母后、父君,想起了大薛国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烟弥漫的战场,马革裹尸的薛国将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能够妙笔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画,能够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许久,只定定地看着楼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个姑娘,身后是大漠黄沙、沉沉夜幕。

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我们私奔。”

楼昭看着她皱眉犹豫的模样,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们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几日,楼昭的身子日渐恢复。

身边的干粮都省给楼昭吃,月姬实在饿得厉害,眼一闭、心一横,摸出匕首把白马杀了,烤马肉裹腹。

楼昭探路回来之时,见着她盘坐在地上,拿着马腿啃得颇有滋味。

她见着他,跳了一脚道:“啊,那个白马它热死了。”

楼昭忍住笑意,微微挑起眉尖,问道:“热死了?”

月姬想了想,“也可能是晒死了?渴死了?反正死了。”

她抹了把嘴巴,郑重笼眉叹道:“逝者如斯夫。”

楼昭调笑道:“你还懂中原的字?”

月姬正色地点头:“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啊。”

楼昭大笑,凑近了拉住她:“我已经寻到回军帐的路了。你这个样子,也是该洗洗了。”

月姬身子一僵,抽回手,沉默不语。

楼昭低声安慰她:“阿昭,不要怕。即便回了军帐,我也伴在你身边。”

她犹豫了片刻,抚着脸上的伤疤与他道:“我怕别人看见,想寻个面纱遮住。”

楼昭摇头:“不要遮,你生的很好看。”

月姬在原地重重地跺脚,坚决道:“不行,我一定要戴面纱,一定要。”

她随口扯了个谎,“在我们薛国,只有我的夫君才能见到我摘了面纱的模样。”

语毕,楼昭掩口咳了一声,含笑看着她。

月姬这才发觉话中意有所指,脸红了一红。

月姬寻了块布遮遮掩掩,跟在楼昭身后回到军帐中。军中将士见着楼参军领回来个碧眸白肤的姑娘,哄笑道:“楼参军,这是从东土拐了个小娘子回来?”

楼昭微微一笑,“她叫阿昭,我的救命恩人。”

他转头问道:“薛国公主,后来可有找到?”

副将应道:“没有下落,应是被那群暗人带回东土去了。”

楼昭微敛眉:“将军怎么说?”

“将军本就不想同那个女人成亲,走便让她走了吧。和亲一事本就蹊跷,东土那帮乌合之众全无诚信可言,将圣上和将军耍了一把。不将东土夷为平地,誓不撤兵。”

月姬听罢,稍稍皱起眉。

楼昭顾及她,将她安置在营帐中,“你先在此歇息。我去与将军交代一番。”

楼昭与晋朗素来颇有交情,曾在汶水困战中,以一敌十替晋朗解围,尔后喝酒结拜为兄弟,互为臂膀。

晋朗本在京城将军府中等着迎娶东土公主,岂料事发突然,老婆没有娶到,便给派来和小舅子火拼,郁闷之情难以言表。

楼昭掀了主将帐帘,见晋朗正对着案上一副地形图思量对策。

他恭敬道:“晋将军。”

晋朗放下笔,撩起袍角坐在桌边,提了酒坛子斟了一碗,仰首喝下,与他笑道:“我听闻你险些丧命在东土暗人手中,伤势恢复得可还好?”

楼昭也顺势坐下,颔首道:“多谢晋将军关照,伤已大好。末将办事不力,未能将东土公主带回将军府,请将军降罪。”

晋朗不以为然,畅快道:“管他甚么公主帝姬,此番东土皇帝出尔反尔,我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你近日先在帐中把伤养好,等到冬天一过,再打他个落花流水。”

楼昭执杯盏喝了口酒,笑道:“将军所言甚是。”

“听说你带了个东土姑娘回来?”

楼昭点头应道:“我在大漠负伤之际,她救我性命,有大恩还未答谢。”

晋朗问道:“此女家中可还有旁人?”

“阿昭是个孤女,无父无母。”

晋朗放下酒碗,拍桌笑道:“眼下兵荒马乱,先将她安置在营中,着人好生侍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楼昭一眼:“等来年开春我们打了胜仗,你想怎样答谢她都行。”

楼昭微微一笑,应承道:“多谢将军。”

彼时已然深秋入冬,战事暂停。

长长的隆冬,军中将士常驾马狩猎,围炉烤了狍子肉,就着烈酒,喷香四溢。

东土人善马上作战、善打猎;月姬打小就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她同楼昭一道驾马进了树林,不足半日,便猎了几只山鸡和一只油肥的狍子。

树林中枯枝掩着,有只白色的物什一晃而过。

月姬夹紧了马肚子,紧跟上去,前头突突直蹿的是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野兔行动敏捷,窸窸窣窣踩着雪砂子,灵巧地朝远处跑。

月姬翻身下马,背着箭,放轻了步子跟了几步;那野兔停在一段枯叶之上,瞪着灰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观望。

月姬怕惊动了它,微微放低身段,缓缓抽出箭,弦拉至满月。

倏忽之间林中或有动静,野兔如惊弓之鸟,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耳朵直竖。

月姬拉紧后弦,放箭,箭矢在林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度,直中野兔后腿。

她扬了扬眉,走近了捉起野兔欲返。

有个沉沉嗓音道:“姑娘,这是我射中的兔子。”

她回过身去,有个男子手执长弓立在近处,此人着一袭妆蟒暗花墨袍,长眉斜飞入鬓,英挺凌厉。

晋朗看着月姬脸上的疤痕,似有微怔,上前一步问道:“你是东土人?”

月姬注意力依旧放在野兔身上,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射中的兔子。我方才也放箭了。”

晋朗唇角抿了个淡笑,“你将箭头拔出来。”

月姬按住受伤的野兔,将它后腿中的箭拔出来,箭头上刻了个小字“晋”。

她撇撇嘴,将兔子扔给晋朗,讪讪道:“还给你。”

言罢欲走。

晋朗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微敛眉,问道:“你就是彼时西山埠一战,吃了败仗的那个小将?”

月姬闻言一愣,抬首仔细将晋朗的容貌端详了一番,这才依稀辨出来眼前之人便是两个年前在西山埠将她撂倒在地,致使她破相又丢脸的人。

月姬有些气恼,后退了一步,竖眉怒道:“谁吃了败仗?!两年前我初上战场,未得纲领,今日相见,不如再比个高下?”

晋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这丫头嘴倒挺硬。”

他扔了手中的弓箭,拍了拍手,再抱着胳膊笑道:“我不欺负女人。尔今我就站在这里,你且可以试试能否伤得到我?”

月姬个性比较极端,最扛不住的就是激将法,冷哼一声,摸出踝上的匕首直刺过去,晋朗微微闪身轻松避过,她便扑了个空。

这么地再打了几个来回,月姬绝望地收了手,摊手道:“不打了。打不过你,我认输。”

晋朗大笑,复挑眉问道:“你一个东土的小将,来我大离境中,就不怕给捉回去做战俘?”

月姬顿了一顿,此时才意识到身份有被识破的危险,立马转身要走:“青山不在,绿水长流。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我先走了。”

她正打算走,有马蹄纷乱声靠近。

楼昭翻身下马,走至晋朗跟前,拱手行了个礼,“将军。”

他看到月姬,轻笑道:“这便是上回救我的那个姑娘,便唤阿昭。”

晋朗一愣,眸色渐凝,沉吟道:“阿昭?她一直宿在我们营中?”

楼昭应道:“是。今日我带她来此打猎,想猎些野味回去烤了吃。”

晋朗转头看了看月姬,她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

他将手中的野兔递给楼昭,笑道:“哈哈哈哈,你这个阿昭姑娘箭术不错,这只野兔够肥够大。”然后,提袍上马,扬长而去。

晋朗回到营中,神色复杂,心事颇重。

他将副将叫至帐内,吩咐道:“东土有一员女将,曾带兵上阵,两年前在西山埠曾和我交过手,颊上留有一疤。你派个探子打探一下,此人现在何处,身世如何。”

三日后,天降大雪。

晋朗邀楼昭于主帐议事。

“楼昭,彼时你护送东土公主回京,途遇变故,遭暗人突袭。尔后公主便没了去处?”

楼昭显是没料到事隔已久,此事再被提及,“是,楼昭办事不力。”

晋朗锁了眉头,“你身边的阿昭,便是东土公主。”

楼昭身形一僵,未有言语。

“我两年前在战场上交手的那个女将,也是她。”晋朗叹了口气。

楼昭手指握紧。

他曾在将军府见过一幅晋朗亲笔画的《巾帼红颜》,一个身披红色战袍的女子,英姿飒爽驾于汗血宝马之上,手执长剑,骄傲的容色伴着军旗高展。

“此事确是我的疏忽,没有查实清楚。阿昭若真是东土公主,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她?”

晋朗试探道:“你喜欢她?”

楼昭顿了顿,“她救我性命,还望将军看在此事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晋朗挥袖道:“此事我自有定夺。”

楼昭此后一直未进月姬的帐中,有意与她疏远。

月姬心中苦闷,也知道多半是身份给人查出来了。彼时是她欺瞒楼昭在前,若非如此,她本该与晋朗成亲,做了将军夫人。

她在榻上滚了三个来回之后,利索地跳起来,冲进楼昭帐中,质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俯身行礼道:“我与公主尊卑有别,还请公主回帐。”

月姬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应道:“我替将军问公主一声,可是愿意嫁给他?”

月姬身子晃了晃,似是遭了雷劈,面上血色尽失,她咬了咬唇,点头气道:“愿意,再愿意不过。”

除夕,将士共聚,饮酒作乐。

月姬喝了不少酒,步履踉跄地走到晋朗跟前,笑道:“晋将军,阿昭特来向你讨杯酒喝。”

晋朗见她双颊微红,已是微醺,不禁失笑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月姬晃了晃脑袋,垂首数了数手指:“不多。五坛,不对,六坛吧。”

晋朗摇头道:“你醉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月姬不依,“没醉。”她转头对一旁的楼昭笑道:“楼参军,你看我像醉了的样子吗?”

楼昭皱起眉头,欲起身。

晋朗却先他一步,一把打横抱起月姬回到帐中,将她置于榻上。

晋朗湿了手巾替她擦脸,顺着疤痕小心翼翼地拭着。他从来都是手握刀枪,指腹厚厚一层茧,硌得她有些疼。

月姬别过脸去,“我喜欢楼昭。我不愿意嫁给你。”

晋朗扬眉问道:“为什么喜欢他?”

月姬想了许久,“他愿意为我死。”

晋朗定定地看着她,替她盖了被褥,“我也可以。”

月姬翻滚了一下,往榻内挪了挪,“他不喜欢我,我就回薛国,凭什么我一定要嫁给大离的男人。”

晋朗大笑道:“你以为来了我晋朗的营里,这么容易就可以出去么?”

次日大早,晋朗牵着马站在月姬前,“走,我带你去边疆瞧瞧。”

月姬探首看了看近处与旁人说话的楼昭,他头也未抬,漠不关心,似乎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

他们二人,虽是几步之遥,却像是亘了千山万水。

月姬跨上马,大声对晋朗道:“好。”

走前回头看了楼昭一眼,他微微偏头,夕阳洒在侧脸,一袭兰衫,正如初见时的模样。

一切似乎回到最早的岁月,她穿着繁复的宫装矜持地坐在轿中,偷偷将窗帘撩开一点,车旁翩翩贵公子,仗剑白马,伴在她车边。

那个时候,他只当她是将军夫人,而她只是微微拨了心弦。

眼前银妆素裹,连亘的山脉起伏,好似到了世外仙境,远离烟火战场、远离身份权责,天地间只有苍茫白雪。

月姬从未想过边疆竟有如此雄浑状美的景色,一时间失了心神,只低声道:“这里真好。”

晋朗微微俯身,看着身边的姑娘,眼神逐渐柔和。

他揽过她的肩,吻上她的唇。

月姬吃了一惊,欲将他推开,嚎道:“你放开,你欺负我。”

可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晋朗,他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抚过,笑道:“我从不欺负女人,除了你。”语罢,加深这个吻,让她没法挣扎。

红晕爬上月姬雪白的面颊,她陡然想起楼昭身上伤痕累累与她同乘一马逃命,想起她割了手腕替他渡血,想起他微笑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眼角有些湿,她挣开手胡乱擦了把眼睛。

晋朗皱眉,将她松开,“你这样不甘愿?”

月姬转过头去,“不甘愿。”

晋朗耸肩,摊手道:“我眼下倒像个罪人了。”

月姬正色点头道:“你胆敢轻薄我,就是个罪人。你们离国有句话叫:调戏良家妇女,臭不要脸。”

晋朗哈哈大笑:“你哪学会的‘臭不要脸’?”

二人各牵一匹马,并肩踩在雪砂上,似是相识已久的故友,谈天说地,将远处的雪山美景收入眼中。

“嘶——”长箭划破寂静。

月姬眼快,看到晋朗身后有箭雨射来。她一把拉住他,惊呼了声:“小心。”

还未躲闪得及,她闷吭一声,有箭正中肩臂。

晋朗拔剑一面挡箭,一面护着她往林中避过去。

来袭之人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暗人,奉旨刺杀晋朗。彼时斯泰听到暗人回报,月姬口口声声道她的夫君在薛国,当即在正殿中盛怒,斥道:“不要管她,当我薛国从没有她这么个丢脸的公主。”

月姬负伤,晋朗独独一个人,又是一场恶战。

箭头上好像喂了毒,月姬渐渐睁不开眼,寒意铺天卷地而来。她只听见耳边有兵器铿锵的声音,自己被揽在晋朗的胸膛前,听他在耳边沉声道:“给我撑着。”

她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我冷。”

晋朗将她抱得更紧些,“睁开眼。”

她勉力提神,耳边声响渐渐消逝。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将衣物裹紧她,沉声问道:“还冷不冷?”

月姬挑起眼皮,见晋朗着上身,他的衣裳都裹在她身上。身后依旧是连绵雪山,他胸膛上划了极深的一道刀伤,殷红的血渗出来。

她牵了唇角,勉强答道:“臭不要脸。”

晋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哭笑不得道:“相信我,天黑之前,我一定带你回去。”

月姬再醒来之时,晋朗坐在她的榻边,背对着她,宽了衣袍上药。

他将衣袍褪至腰间,露出宽厚的臂膀和劲瘦的腰,上头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有一道伤疤自左肩爬至腰间,似是年岁已久,只留了淡淡的疤印,长了新肉。

月姬有些好奇,伸出指尖轻轻触碰。

晋朗回过头来,声音温厚:“醒了?”

月姬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伤?”

晋朗垂目扫过她颊上的伤疤,淡道:“同你脸上的一样。”他微微笑道:“彼时我没有想到是个女子,更没想到是个刁蛮的公主。啧,你这也是因为破了相,才被送来嫁给我的吧。”

月姬哼道:“哪个说了要嫁给你?若不是被你困在这里,我早八百年回宫了。”

晋朗看着她,缓缓道:“我领兵行军五年,每每杀敌总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身殉国也不过头点地。但是昨日,你遇险的时候,我拼尽全力也想全身而退。”

月姬被他深情的注视弄得很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地绞被褥。

晋朗再道:“阿昭,我想同你在一起。”

他轻笑:“西山埠战后,我就记住了你。天降姻缘,原本你就是被送来嫁给我的,你的脸上有我的记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们更合适了。”

月姬的心轻轻一动,久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许心里依旧有期盼,彼时那个白马青衫的公子,只能掩在夕阳余晖下。

此时月姬的帐外,立着个男子。

他手中执了只药瓶,沉默了半晌,将它递给旁人:“此药或许能克制阿昭姑娘的毒,晚些时候把它给将军吧。”

营中纷纷传言阿昭姑娘抵死救了晋将军,这样的情义当真是感天动地。

月姬中了寒毒,卧病在榻。

每每帐帘撩开之时,她都希望是楼昭,可是他一次没来过。

月姬想:倘是他当真喜欢她,是不是公主又有何干系?

开春,战事随着一声号鼓打了起来。

但凡是打仗,总要有死伤不计,晋朗是主帅,自然每每回来都要挂彩。

他坐在榻边给右肩上药,上头被人削了一刀,生生剐了一块血肉下来。

月姬说:“晋朗,我想回薛国,你可不可以放我走?”

晋朗额上渗了冷汗,拧着眉头,伤口处皮开肉绽,模糊一片。他冷哼一声:“不可以。”

月姬看他自己上药着实费力得很,走近了拿过药瓶帮他。

她指尖蘸了膏药,清清凉凉,细细敷在伤口上,再拿了纱布轻轻缠上,试探地问道:“怎么样你才能放我走呢?”

突然被人揽住腰,晋朗俯身,将她压在身下,沉声道:“怎么样都不行。”

他的唇顺着她颊边的淡痕一路游移向下,吻在她唇上。

她想推却是如何推不开来。

唇舌交缠,他含着她的唇瓣或细啄或吮吻,辗转反侧,直至她不再继续踢打。

案上的油灯被吹灭,室内弥散着药膏清凉味道。

晋朗伸手拉开她的衣带,沿着脖颈向下。

月姬咬着唇,心中有细细酥痒的感觉,顺着他的唇舌蔓延全身每一寸肌肤。这种奇妙的感觉完全不受她控制,一点点吞噬她。

她的双手不知作何动作,只能死死抓紧褥角。

她的衣衫褪至腰间,晋朗以手肘撑着榻沿,半支起身,静静地打量她,她的碧眸盈盈。他的手掌自她的肩头轻拢慢捻,顺着曲线一路点起火来。

月姬轻吟一声,微眯着眼看着他。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要我吗?”

她咬唇不语,摇了摇头。

晋朗不以为然,俯身吻住她的唇,一手覆在她的胸前,另一手在不知不觉将二人的衣物除尽。他捉住她不知所措的双手,环在他脖颈上,肌肤相触,唇舌顺着脖颈轻轻吮吻至肩头,落在胸前,似是药膏起了效用,月姬只觉全身都火辣得让她睁不开眼,酥软无力,只能紧紧地攀着他,一遍遍抚着他胸膛的伤痕。

他挺身进入之时,月姬低泣道:“欺负我,你、你……不要脸。”

……

他看着她坠入沉沉梦乡,吻在她肩头,轻声道:“我们成亲。”

三月花繁,满城烟沙。

月姬顶着凤冠,端着酒杯走到楼昭跟前,笑道:“楼参军,此前你曾经救过我。一直没有好好答谢,我敬你。”

楼昭执杯的手顿了顿,仰首饮尽,“你客气了,阿……”他收了话语,换了个称呼:“将军夫人。”

离薛两国战事僵持不下,如此在边界交锋持续了近一年。

月姬没有亲人,只能在帐中相随,她此时已有近十个月的身孕,且因为中了寒毒,身子骨愈发虚弱了。

持久战无疑是耗时耗力,粮草供应逐渐告急。

晋朗与楼昭挑灯商议了三日三夜,打算自雁门郡攻汶涞。

雁门郡地势颇险,三面环山,距汶涞不足十日的路途,郡中未有薛军布阵,仅有百姓数千。若是能攻下雁门郡,便能断了汶涞东面粮草,汶涞西面临海,方圆百里未有其他大郡。

为免打草惊蛇,晋朗欲先领奇兵夜袭雁门郡,楼昭再率大队人马进驻。

天将蒙蒙亮,晋朗揉了揉额角,道:“先回去歇息半日,这月十五,月圆之夜,我们动手。”

楼昭告辞。

晋朗再叫住他:“此事务需保密,先不要同阿昭说。”

雁门郡一战,势必要给东土带来一场血光之灾,小则一枚小郡,大则整个薛国。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夜。

晋朗率兵夜袭雁门郡。

他与月姬分别之时,承诺她道:“不过三个月,我定会带你回中原,到时候养个儿子、抱个美人,我晋朗一生何其圆满。”

月姬努力不去想三个月召示什么,是说他有把握三个月拿下东土,还是三个月大离便会撤兵。想多了她就会有深深的负罪感,眼下肚子大了,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在榻上滚那么一滚。

她知道,晋朗可以为了护住她不要性命,却不会为了她退兵举降。

三日之后,她在案上看到一张地形图,上头雁门郡的地方给墨汁划了一笔。

月姬原本就是个将相之才,剔透之人,当即便了然了几分。她去寻楼昭,碰上他正在帐中同副将商议如何与晋朗在雁门郡里应外合。

月姬浑身打了个激灵,似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若是此战完胜,东土恐是要遭亡国之灾。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万千子民葬于马蹄之下,家国易主;站在独木桥上,一头是夫君,一头是家国。

五日之后,楼昭看到空中燃烟,与旁人道:“雁门郡郡守已经被将军拿下,吩咐下去,我们即刻启程接应他。”

“报——”有人进帐通报,“夫人腹痛不止,似是要临盆了。”

楼昭一惊,“行军大夫呢?把大夫请过来。”

“参军,大夫没有办法,夫人先前中了毒,眼下情况不好。”

楼昭匆忙道:“待我回来再议。”

语罢,慌忙往月姬帐中疾步走去。

月姬面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苦痛,泪水湿了鬓发。

大夫满面愁容,全然不知所措。

楼昭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哆嗦道:“楼参军,夫人怕是要早产了。但她身子骨弱,我怕……”

楼昭收起五指,指节泛白,“怕什么?你说下去。”

“怕是撑不过今日夜里了……”

月姬低声唤了一声:“楼昭……”

楼昭走至她榻边,握住她的手,“我在。你听我说,阿昭,我在。”

似是有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她启唇“啊——”了一声。

楼昭伸出手腕,沉声道:“阿昭,痛的话你咬住我的手,用力咬。对,使劲。”

她在他的腕上留了道齿印,很深。

一日一夜之后,两声“哇——”的啼哭划破长空。

月姬产下一双双胞姊妹。

窗外月已缺,头顶上一方墨色的夜幕静谧安宁,谁也不知道此时雁门郡是怎样的一场杀戮。楼昭拭干月姬的腮边泪,听见她低低泣了一声:晋朗,你在哪里?我想你。

此时在雁门郡,斯泰已经带兵赶上。

晋朗在城中遭围困,楼昭迟迟不来,他势单力薄,抵死一搏。如此苦苦撑了七日,终是困兽之斗,战死在雁门郡。斯泰命人割下其首级高挂雁门示众。

得到消息的时候,月姬正眉眼含笑地望着怀中女婴。

她怔忡了许久,脑中回忆起她与晋朗在西山埠时的会面,他一袭赤色战袍跨坐在黑色血汗宝马之上,器宇轩昂,扬起红缨宝刀挑下她的头盔,硬生生地停在她的脖颈上,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派个女子上战场。

你看,从最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和晋朗生生相离。

月姬低声道:“晋朗,我还欠你一个圆满。”

尔后,月姬殉情于雁门郡。斯泰知道此事,久久未有言语,此后下旨将月姬葬在汶涞皇陵中,即便死,他也不让他们葬在一起。

晋朗死后,离****心大乱,斯泰领兵趁胜追击。

离军大败,月姬诞下的那双小公主不知失散何处。斯泰命人多次打听小公主的下落,未果。

番外(二)

江南楼家最数风流的便是那柄手执桃花扇的七公子。世人只道他翩翩风度、拈香淡笑,却不晓他也曾踏踏实实对一个姑娘动了回心思。

那一年楼西月年岁尚轻,十五岁的青衫少年。楼家老爷作寿席,设宴请了扬州的大户人家,搬了东岳庙的戏班子来府助兴。

唱的是一出热热闹闹的《霸王别姬》,咿咿呀呀的丝竹悦耳。戏台上的虞姬眉目含情,身段婀娜,端的是千般风情。他本不是个爱听戏之人,欲同他的五哥一道,溜出府去与其他公子哥喝酒听曲、吟诗作对。

奈何他那五哥只从戏台前那么路过一遭,便止了脚步,似是有些失神,目光放在台面上,久久移不开眼。楼西月尚有些聊赖,支了把竹椅倚在墙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苑中芍药正值花期,妍丽地绽放,似是姑娘手中执的绢丝团扇。

他离那戏台子甚远,却听见有人粗着嗓子调笑道:“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

他抬眼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穿了身布衫,眼角弯弯,挥手甩了把袖口佯装痛苦状,自她袖口里飞出来只鸡蛋,正中台下王管家的后脑勺,“啪——”地碎开来。

王管家摸了摸后脑勺,爆出一声大喝:“谁?!谁扔的鸡蛋?”

那姑娘捂着心口咯咯笑弯了腰,再一跃跳下墙头。楼西月起身走至院外,只看着那姑娘跑远了,背影渐渐消失在垂柳枝条后。他略有怔忡,与门前的家丁问道:“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家丁茫然应道:“七公子,你说的是哪个?小的没见着。”

楼西月收了折扇,敲在手心里,笑道:“跑得还挺快。”

这便是楼西月头一回见齐香,彼时春衫少年郎,笑看风华不知愁。

扬州春意正浓,一年一度的灯会伊始。

楼家七公子与众友人赏灯猜谜,游河作画。

他立在船头摇了扇子与许子兰谈及近日京城的诗会,一双凤目不掩风流。

河面波光粼粼,翩舟经过,划下一道水痕。

许子兰指着岸边红楼道:“西月兄,醉香楼的小娘子正起舞助兴。”

楼西月堪堪抬首,与桥上的一个姑娘四目相接。

夜幕沉沉,镂空精致的花灯洒出来昏黄的灯,将人照得不甚真切。

他微微一怔,这莫不是当时在楼府遇见的那个丫头。

齐笑立在石拱桥上,看着楼西月眉眼朝她弯了弯,霎时失了神。

桥上桥下,淙淙河水。

楼西月执了两个皮影人,递给跟班小厮南雁道:“你把这个拿给桥上的那个姑娘,看看她家住何方。”

齐笑接到皮影人之时,开心地险些从桥上栽下去。她捏了手中姐姐给她新买的荷包递给小厮,红着脸一路小跑开去。

南雁与楼西月道:“七公子,方才那个小姑娘给了我一个荷包就跑开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家住在哪。”

楼西月一计折扇敲在南雁额上,惋惜道:“笨,你怎么不追过去看看?”

他垂首看着掌中的荷包,上绣了凤穿牡丹,唇角微微含了笑。

原来,这个姑娘也喜欢他。

船浆轻摇,余了一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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