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南郑。
官寺之内,张鲁背着手立于回廊下,他的眼神飘忽,似有似无的观赏着眼前的雨景,初夏时分的阵雨算不得大,只是略微泼洒下些雨水,但积少成多下,官寺的地面上一个个小水滩逐一的凝聚了起来。
雨水落在回廊的顶棚上,在重力的牵引下,沿着顶棚的砖瓦顺流而下,到达了回廊顶棚的边缘处。
这时失去了砖瓦支撑的雨水化作线丝,自砖瓦的夹口处倾泻而下,这幅场景落在张鲁的眼中,就如同一帘珍珠制成的门帘一般。
透过雨水编制的珍珠门帘,是庭院中的山石花木之景,这处庭院是张鲁着人精心筑造的,混若天成,没有多少的匠气,很是符合张鲁所学的道法。
天师道一教,为人处世讲究的是无为,依道法而言就是自然,自然而然就不会刻意去雕琢什么,若是所展现的景色匠气太重,就失了自然之气,也就会惹来张鲁的厌恶。
可惜现下一心想着在汉中无为而治、推广天师道教的张鲁,却是没有了能让他施行心中理念的安宁局面。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很是糟糕,南边的刘璋对他是虎视眈眈,或早或晚就要大军压境。
刘璋坐拥巴蜀、南中之地,而且蜀郡是益州的精华,若是将益州比作十分,蜀郡当可独得五分,汉中不过得之一分。
因此张鲁如今就面临着以一当十的局势,就好比他一个人同十个人打架,并且对面十人的体格身形和他皆是不相上下。
一念至此,张鲁将眼帘低垂,如同陷入了梦寐之中,身前他精心打造的院落此刻于他而言就如同枯石败木一般,入不得他的心神之内。
张鲁只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阳平关,阳平关。’
汉中作为四塞之国,北面的秦岭高峻险拔,南面的大巴山浑厚绵长,秦岭和大巴山这两座山脉平行耸立,东西横亘,以为汉中南北之屏障。
而阳平关作为汉中的西边门户,北依秦岭,南临汉水和大巴山,雄踞于西通巴蜀的金牛道口和北抵秦陇的陈仓道口,有道是:‘汉中最险无如阳平’。
是故张鲁有若魔怔了一般,不自主的念叨着阳平关三个字,就眼下的局势而言,他要是想同刘璋抗衡,阳平关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只有依靠着险要无比的阳平关,去阻挡刘璋进入汉中,才能有一线生机。
‘苏固。’张鲁念叨起了昔日的汉中太守,想当初他的顶头上司,故益州牧刘焉阴谋割据巴蜀,派遣他和张修攻打汉中,他领兵自成都北上,沿剑阁栈道出古百牢关,到达沔阳之地,而后就是从阳平关打开了缺口,成功进入了汉中,杀死了当时的汉中太守苏固,才有了他后面割据汉中的局面。
若是当时他受阻于阳平关,那就只能在汉中的门外徘徊了,就没有了今日割据汉中,于汉中之地擅行威权的煊赫局势。
而如今张鲁要想在汉中坐镇下去,不像昔日的汉中太守苏固一样身死族灭,就一定要保住阳平关,阳平关就是他的命脉,就是他的死穴。
“师君。”功曹阎圃作为张鲁亲信中的亲信,重臣中的重臣,一贯在官寺之内是畅通无阻的,自张鲁以下,他就是第一人,就算是张鲁的亲弟弟张卫,在阎圃面前也要让上三分颜色。
因此,阎圃可以悄无声息的寻到了庭院之中,来到了张鲁的身前。
阎圃的一声师君,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张鲁,在阎圃面前,张鲁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和洽,他温言道:“功曹,可是于阳平关囤积粮草辎重的一应事情已经料理好了。”
“如师君所言,这月余来,大量的粮草辎重已经运往囤积到了新旧两座阳平关内,度量两座阳平关的士卒数量,如今两座关城内的粮草当可支应一年有余。”阎圃徐徐道来,他的话有如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安抚着张鲁不安的心境。
尽管听到阳平关城内粮草可支一年,但张鲁脸上还是神色犹疑,他垂询道:“功曹,以你的智谋,可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曾齐备,有没有阙漏的地方。”
阎圃态度坚决的摇了摇头,给予了张鲁十足的信心:“师君,以阳平关之险塞,且关城内粮草充足,外加新阳平关屯驻的李司马,旧阳平关镇守的张祭酒皆是忠心耿耿于师君。如今阳平关是士众一心,无有内忧,这种情况下,阳平关断不会有失……而阳平关不失,则敌寇只能在汉中之外,不会有一兵一卒进入汉中,纵使刘璋有千般的能耐,也只能望着阳平关城头叹息。”
“因而巴蜀就算十倍富饶于汉中,但我等只需据守阳平关,凭着阳平关的险塞以一当十,即可抵消掉巴蜀对我汉中的优势,安安稳稳坐守汉中。”
这并不是阎圃宽慰张鲁的托词,而是阎圃个人实际上的认知,追随着张鲁在汉中日久,阎圃对于汉中的地理人情、山川河流是了如指掌,那里有山,那里有水,山水间相距多少距离,他都是印刻在了心里的。
阎圃以精明自诩,兼之曾经多番考量汉中的地势,故而他认为只要阳平关不失,汉中就断无沦陷于刘璋之手的可能。区区巴蜀之兵,就算十倍于汉中之众,他却是不曾放在眼里,只要依托阳平关城,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
张鲁难得的展露些许笑颜,他斟酌道:“话虽如此,还需小心谨慎为上年,不要露出什么空子被刘璋小儿钻了……天师道教起自我手,于汉中之地发扬光大,如今有厄难临头,当尽量消弭掉,不使天师道教因厄难而落寞。”
张鲁的这番话说的真情实意,他接盘了张修的天师道教,并按着自己的理念改造了天师道教后,他是将天师道教视为了自己的孩子,一心想着抚育天师道教壮大,在汉中传播天师道教只不过是他的第一步,他还有着一个宏愿,那就是传播天师道教于天下。
这也是每一门宗教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尽力去传播自家的宗教,打压异端或是非本门的宗教,让更多的人信仰自家的宗教。
“师君所言甚是,一切自应小心为上。”阎圃赞和了一声。——
荆州,襄阳。
现下荆州大地的主人刘表的心情很是不错,自去岁年末同益州结盟一事定了后,荆州就没有了西顾之忧,不用去担心蜀地甲兵顺大江而下,一日千里的向荆州攻伐而来。
而荆州的北面,之前占据南阳郡的袁术由于奢侈荒淫,横征暴敛,加上曹操的攻伐,袁术在南阳郡待不下去了,逃奔到了九江郡的寿春。而现下,中州之地,曹操和吕布正在交兵,无暇顾及荆州,荆州的北面自然不用去考虑了。
至于荆州的东面,扬州之地,江左之土,各郡郡守纷纷割据一方,互不统辖,有刘繇据曲阿,王朗守会稽,加之江东宗贼遍地,四处横行,因此对于荆州而言没有任何的威胁。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袁术觊觎江东之地,派遣了吴景、孙贲等孙坚的旧日部曲攻伐江东,而且现在又增派了孙坚之子孙策增援吴景,大有不拿下江东誓不罢休的意思。
而袁术之后若是顺利的拿下了江东之后,依着袁术贪婪无度的品性,肯定会将目光转向荆州,成为荆州的东面之忧。
刘表伸出手抚了一把胡须,关于袁术驱使强卒略地江东一事,虽是对他有一定的威胁,但威胁也并不是很大,毕竟袁术要想拿下江东,没有个三五年之功,只怕是没什么希望的。
再考虑到袁术自领了徐州伯,对徐州抱有窥伺的心思,比较起江东,徐州估计是袁术更想得到的大州,毕竟徐州富庶,人口众多,而江东贫瘠,山越之夷四处出没,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一念至此,刘表向着别驾刘先问道:“故徐州牧陶恭祖病逝,如今是何人领了徐州牧。”
刘先的外表儒雅,一副中年文士的样式,但身为别驾,他自然不会只是区区一介文人,只见他眼中暗藏精光,应声作答道:“禀使君,陶恭祖病逝后,徐州一众文武拥戴了平原相刘备、刘玄德为徐州牧,如今刘备已坐领徐州。”
“刘备,姓刘,莫不是宗亲。”听到刘备二字,刘表毫无疑问的问起了刘备的出身,他猜测八九不离十,这个唤作刘备的,当是汉室宗亲。
刘表有这样的猜测没有什么意外,盖因自汉高祖斩白蛇,举义兵,平定秦末乱世,坐拥天下以来,刘姓一脉的人口不断的繁衍增加,天下宗亲之人极多,以至于宗亲都烂大街了。
刘先点头肯定道:“确是宗亲,听闻刘玄德乃是孝景皇帝玄孙,中山靖王之后,曾师从大儒卢植门下,和幽州的公孙瓒有同窗之谊……刘玄德之前所领平原相一职,还是公孙瓒念及同门给的。”
闻言刘表心中大定,这个唤作刘备刘玄德的既是宗亲,肯定和袁术不怎么对付,世人皆知袁术这厮有不臣之心,有自立的心思,凡是宗亲,对袁术这样的人肯定是欲杀之而后快。
徐州和袁术所在的寿春临近,加上袁术有窥探徐州的心思,而刘备定然不喜袁术,到时候两家自然会交兵,袁术的大半力量肯定要投射到徐州去,江东之地就不至于轻易被袁术拿下,拿不下江东,袁术就威胁不到荆州。
至于刘备能不能和袁术相抗衡,这一点刘表没有多大的疑虑,一则刘备即是卢植的子弟,而卢植才兼文武,刘备多少应该学到一二点兵事,二则刘备被公孙瓒置为平原相,身为公孙瓒这位白马将军的师弟,不懂点兵事那是说不过去的。
其次就算刘备的军事能力不强,但袁术也不是什么军事行家,袁术自从帐下的江东猛虎孙坚一死,是处处挨打,逃窜到寿春后才得以喘息,刘备和袁术菜鸡互啄,只怕要啄个三年五载,才能分出个胜负。
心头欢快的刘表,眼神飘到了如同泥塑木雕的蒯越,平日里蒯越都是好言谈的,但是最近一段时日,蒯越却是沉默了下去,和他的兄长蒯良一样。
对于蒯氏兄弟的这般举动,刘表很是欣赏,一则前面蒯良自益州回来后,每每于酒宴之中宣言益州治政之美,虽然知道蒯良是个正人君子,不是什么卑劣的小人,应该不会是因为私下里收了刘璋的金银财货,故而才去大力宣扬益州治政。
但刘表依旧是愤恨在心,无他,蒯良拿着他给的俸禄,去替刘璋宣传,是怎么个事,就算蒯良品性端正,言谈出自本心,可吃里扒外是每个老板忌讳的事情,刘表自然也不例外。
二则蒯氏兄弟功劳有些太高了,先是蒯越为他定下平定荆州宗贼的计策,而后蒯良为他出使益州,稳妥的和益州结下了盟约,去年岁暮节的时候,登门蒯府的人不知凡几,荆襄的重臣基本上都给了蒯氏兄弟的面子登门道贺,这就不免招了刘表的忌讳,臣子能立功是好事,可功劳太高了,那就不好了。
而现在蒯良和蒯越两兄弟闭门谢客,蒯良是一心读书,不再宣扬益州治政,蒯越则是平日里出席会议,大抵以应和为主,没有居功自傲的模样,这让刘表有些意外,同时有些满意。
考虑到蒯氏兄弟的功劳,加之蒯氏兄弟的本分表现,刘表决定将房陵县交给蒯氏族人据守,免的让人觉得他刻薄功臣。
房陵县其实原本是汉中治下,不过米贼张鲁却是鞭长莫及,无力掌控房陵,且不说房陵,就说西城、上庸二县,虽是离汉中较近,但都是由当地豪强申氏掌控,外人插手不得。
而房陵县由于离襄阳较近,便落入了刘表之手,不过一直以来,刘表未曾得闲安插人手到房陵,现下他有了决断,将房陵交给蒯氏,作为酬功之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