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蕾的姥爷中风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大家都不敢把张湘的事告诉两位老人家。住在杨程光家等待结论的吕远度日如年,他面对整日哭泣的母女俩,简直透不过气来了。他是女婿,毕竟缺少那种源自血缘亲情的切肤之痛,面对死去父亲和死去丈夫的杨淑云母女,他已经没有什么语言来宽慰了。
无奈之中,吕远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熙来攘往、忙碌奔波的人流,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把脑袋削尖了往上爬,真的很是可笑,更觉得人们不辨方向的忙碌都很是荒诞。
出了岳父张湘自杀这件事后,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往哪里去。但他总觉得自己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了,或者做些自己原本喜欢的事。
一周时间过去了,由于张湘的死,案件进入了特殊调查程序,很快有了结论。省纪检委的结案报告写的是:经过认真调查取证,张湘在明江市广播电视局任局长期间,违反公开招标的程序,私下将广电大厦工程交由江夏建筑工程公司承包,属严重违纪行为;但江夏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毛光明所供述行贿事实查无实据,不做犯罪认定。因为当事人张湘已自杀身亡,暂不做党纪处分。张湘的自杀事件,省纪检委工作人员李远大、王文炳负有渎职责任,另案处理。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给予张湘家属经济赔偿20万元。
当省纪委的孙书记把20万现金和张湘的公文包、手机、电脑交给杨淑云时,她一把推开了,冷冷地说:“我不要这些东西,我要看我丈夫的遗书。”
孙书记说:“遗书的原件已经装订在张湘的案卷里了,明天我派人送复印件给你们看。”
杨淑云说:“遗书是留给谁的?如果是留给我的,请你把原件交到我手上,否则就是告到北京,我也要告你办冤假错案,迫害廉洁自律的干部。”
孙书记为难地说:“这事十分重大,我得回去和省委领导汇报,然后才能给你答复,其他东西请你们家属签字收下吧。”
杨淑云轻蔑地说:“一个干了将近30年的副厅级干部,难道就值这区区20万元钱吗?钱我不会要,但遗书一定要交到我手上,我们才能火化安葬张湘。”
第二天,张湘写在便笺上的遗书拿回来了。上面只有三句话:“淑云,我是清白的。广电大厦工程是当时的市委主要领导定的建筑公司,我没有从中拿过一分钱好处。对不起你,淑云,我只有以死证明我的清白,永别了!张湘即日。”
杨淑云看到这一纸遗言,涕泪横流。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相信你!你是好人,你永远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
张蕾蕾抱着吕远,用牙咬着吕远的胳膊,已经哭不出声来了。吕远知道,当时明江市的主要领导就是陶长江,而现在这个人正牢牢地坐在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大权在握。张湘的死无疑把向上追查的线索弄断了。毛光明一口咬定钱和房子送给了张湘,可张湘拒不承认收到任何金钱和房子,搜查和冻结存款账户的结果也没发现任何异常,省纪检委和反贪局也没查到其它证据表明张湘接受了贿赂。但是真相,看来却难以大白。
杨淑云最后接受了赔偿额提高到30万元的抚恤金,她对吕远说:“吕远,家里的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你和蕾蕾,我要拿着这30万块钱去北京上访,我一定要让那个幕后黑手现出原形来。花了赃钱的人平安无事,清白的人却命丧黄泉,还有没有天理了?这口气我咽不下,我不相信有人能一手遮天。”
看着杨淑云充满仇恨的目光,吕远知道规劝也无济于事。他此时已经悟到,岳父能当上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绝对和陶长江有关。他难道连杨淑云的钱也敢收吗?吕远明白自己已经被裹挟到张家的事里来了,语气坚决地对杨淑云说:“妈,我也不想再在这里干下去了,蕾蕾以后在电视台也没法出镜做主持人了。干脆我们一起去北京,一家人吃苦受罪都在一起。我和蕾蕾年轻,我们可以重新找工作,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外边漂泊。”
杨淑云看着吕远沉思了半晌,才说:“好,那我们就先把你们爸爸的葬礼办完,要让他干干净净地离开,然后我们娘儿仨再商量以后的事。”
张湘的遗体被火化后,杨淑云在省城的万众公墓买了一个墓穴,安葬了张湘的骨灰盒。墓前立了一块大理石碑,上面刻着:完美的爱人完美的父亲张湘之墓。落款为杨淑云、张蕾蕾、吕远。
返回明江市后,杨淑云在单位办完了内退手续,然后想把家里的房子处理掉。可是将近200平方米的房子不是说卖就卖出去的,在报纸和房地产中介公司做了广告和登记也没有任何反馈。
不知道兰新江从哪里听说了杨淑云卖房子的事,就拿出90万元现金把房子买下了。他只是让杨淑云签了个用房子抵押借款的借条,然后说:“房子现在还是你们的,我给你们看着。等你们不愿意待在北京了想回来,好歹还有个住处不是。将来你们有钱了就还,没钱就算了。”
杨淑云说:“不行,房子卖给你就是卖给你的,房照留给你办更名吧。以后我们回来可以借住。”
“别计较那么多了,钱就是个王八蛋,花完再赚!我儿子死了以后我早明白了,在人命面前,钱什么都不是。”
都说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兰新江的举动让吕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为了安慰吕远,薛建业、王绍华、孙德胜分别请他喝了好几顿酒。同样是大学中文系出身的王绍华,在酒桌上给吕远用浓重的东北口音念了一遍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双双泪流。王绍华竟然泣不成声,脑袋像嵌在饭桌上一般死活也不肯抬起来,只见宽阔的后背一下下地耸动。吕远反过来竟然得拍着开始哇哇吐的王绍华的后背,安慰他说:“千万不要看破红尘啊,王大哥,目前我们看到的也许只是幻象,一切都会好起来!”
过了这段时间,人家就继续忙活自己的事去了。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吕远很理解活在现实这个大网里的人所面对的生存困境。
黄莺给吕远打过一个电话,听说他要去北京,就兴奋地说:“等我病好后,也去北京发展,到时候再找你,一起干点什么吧?”
吕远这时候才想起来,黄莺给自己那张50万元的卡还没动过呢,决定给黄莺退回去。
吕远和张蕾蕾都向单位递交了辞呈,3口人带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上车前,吕远望着自己曾经迷恋过的那条横贯城市中心的大江,想着自己在这里度过的毕业后的青春岁月,眼眶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但他知道,未来是要靠真本事打拼和脚踏实地生活的。未来不管是“杯具”,还是“洗具”,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倾情投入,才能得到自己能接受的结局。
在车上,吕远看着手里这3张卧铺票,是孙德胜使用了自己质量技术监督局局长的关系才买到的,极为紧俏的卧铺票需要明江火车站站长特批。看着熙熙攘攘拥挤登车的人群,自己独享一床卧具,这也是一种现实的无奈啊!
就在火车要开动的一刹那,吕远手里的电话响了。杨程光急切的声音传过来:“吕远,你和蕾蕾劝妈妈下车,我抓到陶长江把柄了。江夏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毛光明的属下野蛮拆迁,为了恐吓钉子户,故意在人家旧楼旁边搞爆破。结果有个手下把炸药放多了,房子倒塌砸死了一家三口,现在他因涉嫌故意杀人已经被逮捕。为立功保命毛光明也吐口开始检举陶长江的罪行了,佟晓梅就是给毛光明和陶长江穿针引线的人。他们都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下了火车的杨淑云直晃神,两眼空洞洞的,她刚听完弟弟杨程光说的事,没回过味来。
张蕾蕾脚踩在月台的方砖上,突然就拍手跳了起来,声音凄厉地喊道:“活该,他们报应的时候到了。”火车旁排队站着的那些穿藏蓝色铁路制服的列车员,都被这女人的声音吓到了,整齐地转头看着她发疯。
刚刚被张蕾蕾惊醒过来的杨淑云低声喃喃自语:“要是早知道这消息多好,你们都不用辞职了,也许小吕以后还能在组织部里继续进步。”
吕远挽着杨淑云的手臂说:“妈,我其实已经被调去党校了,爸爸出了事儿,就没敢告诉您。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为了当官我拼命迎合被人不齿的“潜规则”,现在也有了贪念了,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现实生活对于某些人是个大染缸,我还没有强大的抵抗力,其实现在我就不干净了。我和蕾蕾才刚交辞职报告,估计还没批下来呢,一切都可以挽回。好在我和蕾蕾都年轻,更想过一回不一样的人生。我想回党校,好好做一回教师,脚踏实地地做点事,不然就活得太窝囊了。”
“也许将来你们会后悔的!”
“将来后不后悔俺不知道,但我和蕾蕾要过一种跟以前不同的生活。一时也说不明白,但总要能抓得住,够得着,有意义!”
嘈杂声中,他们身旁的火车开始提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