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贾母给宝玉的得意丫头,手工好,模样尤其出挑。
雪花也似的小姑娘,走在前面带路,小腰肢儿一扭一扭的,说不出的风韵。
锄药镇一镇心神,目不斜视进了垂花门,入仪门,内仪门,左转过穿堂,入贾母院。
进了内垂花门,过了抱厦,是贾母住着的五开间上房。
黛玉初到贾府,和宝玉同住在东稍碧纱橱内,闲常在西头暖阁里玩耍。
现在大些了,宝玉十岁,黛玉八岁,就分开了住在贾母正房后面的后罩房内。
后罩房原本“三春”住着,“三春”就挪到了旁边的偏厦里住。
晴雯领着锄药进来,路过“三春”住处,姐妹都在呢,看着这小子也不熟。
锄药们通常都在外院,最多也就到宝玉外书房听用,后院深闺打死也不敢涉足,除非有事宣召。
锄药知道礼法厉害,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随便多瞟一眼,只眼角余光,隐约瞥见院里古树下,几个围棋的小姑娘,仿佛正是“三春”姐妹。
过穿堂,入后院。
花台磊磊。
花木扶疏中一溜青瓦白墙,正是后罩房。
袭人正在给宝玉改一件罩衣,天气渐寒了,衬一条软棉里子。
看见锄药到了,宝玉也不试衣了,快活地领着锄药上隔壁林姑娘处去。
袭人笑着摇摇头。
进到隔壁,锄药吃一惊。
暖房里聚集了十几号人。
教引嬷嬷,大丫头,小丫头,粗使丫头,全在呢。
大家都在围着一个鸟笼子发愁。
笼子里是一只耷拉着脑袋的绿毛鹦鹉。
一个小姑娘手抚摸着鹦鹉,眼睛红肿,泫然欲泣。
宝玉掀开帘子入内,一头大声说着:“林妹妹,人找来了!”
小姑娘一抬头,锄药登时惊得呆了。
“天底下真有这么标致的人儿!”
这是王熙凤初见林黛玉的原话。
原以为凤姐儿说的话,十成里一成真的就好,谁知道竟然是十成的心里话。
怪不得薛呆子一见林黛玉,就“如雪狮子向火,先自软了半边”。
难怪贾宝玉红粉丛里安身的一个公子哥儿,对黛玉一见钟情,痴情不改。
锄药住在后街,距离梨香院不远,偶尔也见到过薛宝钗,明眸善睐,如花似玉,雪团儿也似的宝钗是极美的,美人中的美人,走到哪里都是光芒璀璨亮煞狗眼的美丽风景。
但是,跟黛玉一比,宝钗就只是个凡尘美女!
眼前的小姑娘,她是女神!
看得她一眼,此生无憾!
千万人中被她看一眼,自此刀山火海,雷霆深渊,生死付之度外!
锄药被她泪汪汪看一眼,就只觉得全身十二主脉、奇经八脉、任督二脉、一百单八大穴、三百六十小穴,自上而下,由里到外,如过雷电。
宝玉推锄药一下。
锄药赶紧跪下磕头:“小子锄药拜见林姑娘!小子锄药祝林姑娘玉体金安!”
林黛玉轻抬手,道一声:“罢了。”
那声音,柔婉鲜嫩,清冽甜糯,如一道蜜水滋润心田。
熨帖,迷离……
锄药是被招来医鸟儿的。
原来,贾政日里见贾母,说起锄药事,难得的夸赞宝玉仁心,让小厮给雀儿诊疾病,又道是小厮锄药家学渊源,医理娴熟,是个好孩子,于是拔了做伴读。
黛玉养的鹦鹉数日不食不语,又不好为只鸟儿惊动贾母,正忧愁中,辗转听道如此,于是赶紧的叫宝玉找人来瞧瞧。
锄药一阵心驰神荡,赶紧拴紧思猿意马,察看鸟儿情形。
看一回,锄药心中忧虑,道:“林姑娘,恕小的直言,这鹦哥儿有些耽搁了。”
林黛玉听道,泪珠子簌簌落下。
锄药见状,心中大痛,忙道:“姑娘勿忧,还有得医!”
话没说完,后臀上早挨了一脚:“医不好这鸟儿,剁了你喂狗吃!”
敢情心痛的不止锄药一个。
黛玉阻止道:“宝哥哥,你休吓着他!”
宝玉向来宽待下人,今日却踢了锄药一腿。
黛玉让紫娟给个小荷包给锄药压惊。
锄药不要,笑着说:“姑娘休忧虑,老爷们儿,挨个孤拐儿算得什么事。”
锄药说病情道:“鸟兽痢疾凡六类,多见者热痢、寒痢、疫痢,难医者休息痢。寒痢迁延,转休息痢,病情时好时重,便数多,色赤白,食少嗜睡。”
雪雁拍手惊道:“可不就是!这个小先生亲眼见的一般!”
雪雁比黛玉还小一岁,今年八岁,还是个孩子。
教引嬷嬷胡氏道:“哥儿既然识得症候,必有法子救活的罢?”
锄药道:“多费些手脚,能医。”
锄药让换了笼子,笼子厚厚的围上罩子,开窗户换气,不要许多人围住。
然后苦思一阵,开了方子,让煮了汤药拌在食里,热热的灌它吃下,连续三天,然后再换方子。
休息痢不好治,因为拖延久了,炎症见血,很不容易恢复。
在后世有抗生素救命,这却是一个感冒都能死人的古代呢。
锄药生怕黛玉担忧,话就说得满了,可不能出岔子,要不然……
锄药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觉得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锄药告假回家备药,宝玉自然无有不允,还给了几两银子给他使。
锄药回到下处,匆匆吃罢了午饭,出府还家。
贾府族学只上半天学,下午没课,晚上没有自习,都是回家自己背书写字。
锄药回到家,问老娘什么东西最容易长霉?
老娘说,豆腐啊,水豆腐夏天放一天就生绿毛,三天全是毛。
锄药把那锭大银拿给老娘,让找牙子把后面烂水塘买下来,趁着冬闲雇人手改造一下。
老娘吓一跳,这么多钱!
锄药说了来路,让她不要惊惊炸炸。
老娘笑了,说这薛家哥儿倒是个好孩子,别看都说他浑,其实他对老娘妹子可真不错。
又说锄药既然得了脸面,就要好好立起来,日后本事大了,才有力气帮别人。
锄药催着老娘出去牙行办事,他自己就去菜市买回了几板豆腐。湿淋淋的水豆腐放进瓦罐内,盖上盖子,放在自己睡的火炕头,再蒙上棉被。
火炕烧得热热的,罐子里温度得有二三十度。
一边烧火炕,锄药一边做干烧木炭,活性炭。
活性炭容易做,找来一些核桃壳,放进带盖子的炉罐里,炉罐放在火上干烧。
烟气从炉罐盖子气眼里袅袅升起,等到烟气没了,活性炭得了。
锄药估计,最快也要三四天青霉才能长成,再提纯培养出青霉素,又得三四天,如果药效不给力,小鹦哥撑得到兽医哥的土制青霉素面世么?
老娘办回了土地契书,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畅想臭水坑改造大计。
妹妹要水池养鱼种荷花划小船。
老娘需要大块菜园子。
锄药心更大,想要新房子。
老屋逼仄破旧,早该修补,或者干脆拆了罢。
听到盖新房子,老娘妹妹都赞同。
老娘掏出来压箱底的银子,五十两!
这是上两代老爷子的抚恤金,老娘愣是死抠着一个子儿没动,要留给儿子成家女儿出嫁使的。
还有锄药历年拿回家里来的月钱赏金,补贴家用之外,也积存了有七八吊。
妹妹也搬出自己的存钱罐,竟有上百文。
还有前日凤姐儿给的瞧病银子十两。
这些银钱看起来很不少,但要起大宅子显然不够,京城一个二进的宅院少说得二百两,自己施工建造可以省一点,百七八十两总是要的。
老娘说:“不怕!先把烂淤泥起出来,堆做假山,还有菜地;然后蓄水养鱼虾,种莲藕;池塘边上做几间屋子,给哥儿读书、娶媳妇。”
按照老娘这个规划,确实不花多少钱,也解决了现实问题,也不增加锄药的经济压力。
锄药笑了:“阿母,不如你去走下梨香院,薛大哥偌大馈赠,道个谢去;顺带请宝姑娘看看宅地,出个图纸,却不是好?”
老娘一拍大腿:“我的儿,好主意!早听说这薛家姑娘好品貌,又极有才的。我早要薛家致谢去!”
却说薛蟠下学还家,与妹子老娘吹嘘道:“我今日相与个好小子!”
老娘就喷他:“就你这胡天胡地,还有好的顽?”
呆子就急了,道:“古人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新兄弟,与他人大不同!”
他就从冯紫英说的“忠智之士”说起,到锄药如何工书,如何能学,一堂课半个时辰不眨眼,笔记满满都是,整个族学里没得第二个!
老娘听了,讥笑他胡诌,一个小奴子,没进过学堂门的,能有这般本事?
宝钗倒是通情,道:“他既有读书的外祖,或者曾经教导也未可知。难得一个下人,泥潦中这份心志!哥哥这回倒是叫我刮目相看了。”
薛大傻子咧开嘴笑。
忽然门子来报,腊子树贾家大娘来访。
老娘有些诧异,她家与众邻居并无来往。
宝钗道:“必是陈情来的。”
下人呈上礼单,全羊一腔,鸡鸭若干,酒水果品若干。
怕不得上万钱。
这礼有点重,对于贫寒之家更是如此。
卢氏是读书人家出身,也历练过岁月,进了梨香院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有布裙荆钗掩不住的书卷气,倒是叫薛家母女大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