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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宝玉挨打(下)

“去叫宝玉出来!”

贾政盛怒的冲着梦坡斋外面喊一声。爱之深,责之切。他的第三子如此出色,而他这身家、人脉,他还是要留给宝玉。而如今这孽畜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贾政和贾环谈事情,外头的小厮自然不敢偷听,离的远远的。但是,贾政如此大声音,小厮们自是听到,连忙大声应了,往二门里头去传信。

金钏儿是谁,贾政自是知道的,他夫人身边的首席大丫鬟!他夫人屋里的一应事务,都是她应着。政老爹这会儿气的呼吸声都粗了几分,问贾环,“环哥儿,具体是怎么回事?”

贾环要是肯帮宝玉说话,这是劝贾政两句就可以灭火,毕竟,没闹出什么大的乱子。但贾环没这个想法,照实的说:“前天傍晚,母亲在屋里小憩,宝二哥后面进来,和金钏儿亲嘴、说话,给母亲听着,因而打金钏儿一巴掌,撵她出去。这件事,金钏儿固然是有错处,但没到要撵出去的地步。事情既然闹出来了,阖府皆知,我看,还是将请母亲将金钏儿赐给宝二哥,就此了结。”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但凡是男人犯错,都是女人背锅。这是父系社会的普通情况。比如:唐玄宗丢了江山,叫做杨贵妃误国。宝玉亲吻金钏儿,这事王夫人看不惯,锅自然是扣在金钏儿头上: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贾政多少是读了些书的,自认是个儒家门徒、正人君子。心底是有些正确的是非观念的。没有王夫人那么厚黑、无耻。当即,听到宝玉干的事,脸色再阴沉了三分。而听到贾环的处理办法,脸色又再缓了缓,“嗯。是这个理。”

这时,门外的小厮急匆匆的来汇报,“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一愣,吩咐小厮:“快请。”顺口对贾环道:“我们家素日并不和顺亲王府上来往,为什么突然今日打发人来?”

贾环也给这个消息搞的有点微怔,要不要这么巧?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八成是琪官的事。他在贾政面前照实了说金钏儿的事,估计政老爹会抽大脸宝一顿。但是,再加上琪官的事,大脸宝这次估计要被打的几个月下不了床。

“儿子陪父亲走一趟。”

……

……

如果是顺亲王到贾府上,接待规格是:大开中门,到荣禧堂中叙话。但,顺亲王的长史,那就在荣国府前院的一处花厅中接待即可。

精美的花厅之中,凉悠悠的,午后寂静。贾环正经营着冰激凌生意,最不缺的就是冰块。

仆人们上了茶。

顺亲王府的霍长史坐着,约四五十岁的年纪,穿着名贵的石青色长衫,中年人模样,并不喝茶,径直的对贾政拱拱手,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是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的面上,敢烦请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领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这话是说的很客气的。但,霍长史的身份令人不敢轻视他的话。国朝的皇族,除了天子信任的吴王外,往下数,就是顺亲王。不久前大明宫勤政殿中朝廷文武重臣商议出兵西域事宜,顺亲王就在场。位高权重。

这样的一个很有权势的亲王,派长史到贾府里来说:我找你有事。谁会轻忽?

贾政二丈摸不到头脑,赔笑着起身,道:“大人既然是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

见贾政表明态度,霍长史也不再客气了,冷笑道:“不要老大人承办,只要老大人一句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唱小旦的,叫琪官,一向是好好的在府中呆着,不想最近三五日不见回去。我们各处寻找,都摸不着他的门路。各处访察后,却不想,满京城的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等人听说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而,下官来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

说完,起身,对贾政作揖行礼。

霍长史看着客气,但是话里带着威胁,又抬出顺亲王的名头、话压人,贾政顿时有点蒙圈,心中又惊讶又气恼,吩咐厅外的长随,“去叫宝玉到这里来。”

给顺亲王派人找上门来,政老爹惊慌倒是没有的。因为,他的庶子此时就在一旁站着的。

等贾政吩咐完小厮,贾环就插了一句,冷声道:“霍长史有话就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摆脸色。你摆给谁看的?你有这个资格在我们府上摆脸色?”

他对这个霍长史的话很有点不满。什么叫做: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很威风嘛!什么叫做:竟断断少不得此人。很强硬嘛。你试试!

贾政是属于糊涂人,脑子转的慢,他还在想怎么应付顺亲王。见贾环突然发飙,出于一贯的信任,并没有制止贾环。

霍长史给贾环连着质问两句,愣了下,这时才注意到贾政身边的青年,略一想,就明白这是谁。名满天下的贾探花。他在王府做事,并不关注翰林院的动态。还不知道贾环请了婚假在家里等着结婚。

霍长史故意反问道:“你是?”他是亲王府上的长史,怎么会怕贾环发飙。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而已。

要说起来,一个亲王,派人上门来问责,这事是很大的。看看贾政的反应就知道。要知道,此时,贾元春身居贵妃之位,贾府是一流的勋贵世家。但是,亲王的地位,确实非常高。

皇帝之子,除太子外,一律封亲王。顺亲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在雍治天子的清洗中,存留下来,可见其受天子的信任程度。并且,可以参与军政议事。

贾环嗤笑一声,“霍长史很威风啊。”转身对贾政道:“还请父亲明日上书朝廷,就言顺亲王长史到府中责骂你,索要一名小旦。而我府中,何曾有此人?请乞骸骨。”

贾政有点蒙,他一门心思走仕途上进,准备光大贾府门楣。怎么贾环叫致仕?

乞骸骨,亦是官场斗争的权术之一。以退为进,臣请圣裁。

要搞清楚贾政此时的地位。稍微夸大一点说,称他一声“国丈”,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至于,那个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参议,可以忽略不计。

就是说,顺亲王,一个亲王,派了他的王府大管家(长史),到贾国丈家里责骂他。试问,奏本递上去,天子心里怎么想?顺亲王很牛逼嘛!我的贵妃的父亲,你都可以随便派个人去他家里骂!为的是一个戏子这点小事。这天下是你的,还是我的?

贾政不懂贾环的套路,不代表霍长史这种混迹于权力场中的机灵人不懂,当即就吓一跳,看着贾环的眼神就变了。别管贾政的奏章递上去是什么结果。他都得被当替罪羊。最轻的结果是个死。

霍长史连忙给贾政弯腰作揖,“下官断不敢责骂老大人,亦不敢威胁老大人。”

贾政不答,习惯性的看向贾环。贾环讥笑一声,“霍长史,你当我们父子都是傻子,听不懂官话吗?”

贾环不依不饶,霍长史脸色白了几分,额头上冒汗,连连的向贾政、贾环作揖,“请贾探花息怒,下官何敢责骂老大人。真不敢。因连日来搜寻琪官,心里急了些,言语唐突、失措。望老大人恕罪,恕罪。”

霍长史正五品的王府长史,对着贾环从六品的翰林,这会都给唬的自称下官。

贾政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刚才还很嚣张的霍长史低头服软,心里通畅,一阵感慨,到底还是环哥儿厉害,抬手虚扶,道:“无妨。你也是奉王命办差。”

“多谢老大人宽宏大量。”霍长史再次弯腰作揖、道谢。背上有些冷汗。想起京城中关于贾环的一些传言:阴柔诡谲、心机深沉。这种狠人,出手就把人往死里整,真是得罪不起。

……

……

略等了片刻之后,贾宝玉从东跨院中磨磨蹭蹭的过来。贾政问及琪官的事。贾宝玉还想讲一下义气,不肯出卖朋友,不肯说。

霍长史给贾环训了一顿,这时不敢嚣张,只得直白的道:“公子身上系着他的红汗巾子,怎么说不知此人。还请公子告知,下官等人感激不尽。”

贾宝玉给这话震惊的轰去魂魄,目瞪口呆,知道瞒不过,只得告知:“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霍长史也不敢撂狠话,向贾政告罪,“下官今日来的唐突,打扰老大人,罪该万死。万望老大人、贾探花海涵。”说着,急匆匆的走了,自去抓捕蒋玉菡(琪官)。

贾政还有事找贾宝玉,喝道:“你站在这里别动。”出门去送霍长史。

贾环懒得理霍长史,打量了下宝玉。

红汗巾子是北静王送蒋玉菡的,被他转送给宝玉。然而,红汗巾子是系在衣服里面的,现在正是酷暑,从外表上看,绝对不可能知道宝玉外衫里面汗巾子的颜色。

换言之,贾宝玉屋里,一定有顺亲王府的钉子、眼线。

这种事,是贾环断然不能忍受的。作为贾府的执掌者,他怎么可能容忍贾府给人渗透成筛子,毫无秘密可言?

贾政只送到院落的门口,就给霍长史劝回来。开玩笑,他哪里敢拿大,一个劲的让贾政留步。

贾政回转来,将心中的怒气爆发出来,道:“你这个该死的孽畜!你在家不读书也就罢了,竟然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今日要不是环哥儿在这里,只怕要祸及于我。”

贾政打肯定是要打贾宝玉的,但是刚在霍长史面前,小装了一下,要说为琪官的是有多么生气,那还真没有。他主要是气宝玉“淫辱母婢”的事。

霍长史要在贾府里拿大,贾环既然是贾府的执掌者,自然是不能容忍的。他做人还是有底线的。否则的话,他只要不做声,政老爹给霍长史落了多少面子,灯火就会在大脸宝身上上找回来。

这时,见政老爹火气不算旺,贾环干净利落的补了大脸宝一刀,道:“父亲,我早提醒过,不要让宝二哥好男风。他还是没改过来。”

之前,为晴雯的事,贾环就是成功的用贾宝玉好男色(秦钟)的事,让贾政上火。生不了儿子,是不孝的。那一次,宝玉给打的一个月下不了床。

此时,贾政一听,那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教育了宝玉一顿,宝玉竟然还不长记性。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作为父亲,如何能忍?若不好男色,如何引出琪官之事来?

贾政眼都红紫了。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这些话都不必说了,喝令小厮,“捆起来,打!快打!用力打!着实打死。”

第482章 贾府无战事

“啪啪啪。”

花厅之中,贾宝玉给捆在板凳上,给贾政的小厮打的哭天抢地,叫道:“姐姐”,再给小厮打一板子,又叫道:“妹妹”。

贾政听着宝玉“姐姐妹妹”的鬼叫,更气几分,一脚将小厮踢开,亲自动手,拿大板子,狠命的在宝玉身上盖了几十下,打的宝玉奄奄一息。

宝玉挨打,动静很大。候在贾政外书房里的清客们都得知消息,看着势头不对,派人飞报贾母、王夫人。

宝玉刚刚在东跨院王夫人面前给叫出去的。王夫人固然是因为给贾环挤兑的心里极其的不舒服,但惦记着宝玉,早早的派丫鬟候在垂花门边。一听消息,连忙往外头赶,也不管有人没人,往花厅里去。贾府的一干小厮、门客,避之不及。

贾政动手的太快,要是如同红楼原书中那样磨磨唧唧的,或者,将宝玉绑到书房里去打,估计半路上就要给王夫人劫胡。而此时,王夫人进来,宝玉已经给打的奄奄一息,面白气弱。

王夫人连忙劝贾政,贾政不听。王夫人抱着贾政大哭,恳求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

不管王夫人多么厉害的人,要劝贾政,只能迂回。夫为妻纲。

贾政愤怒之中,下了死手,给王夫人一说,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他确实只剩下这一个嫡子。恨铁不成钢啊!

王夫人再去看宝玉,抱着他,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臀、背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啊!”

这时,王熙凤、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在府内得到消息,都赶到花厅这边来。

只要宝玉挨打,王夫人就一定会哭死去的长子贾珠,这张牌,屡试不爽。

而李纨一听亡夫的名字,也是泪流满面: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片刻之后,贾母到来,颤巍巍的骂贾政,“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但凡只要是贾母骂,贾政这个孝子就是跪在地上认错。赵姨娘当初想学贾母,无奈贾环不卖帐。当然,赵姨娘演技也不大过关。

闹了好一通,凤姐让人拿藤屉子春凳将宝玉抬回怡红院。因宝玉挨打是贾府的家事,薛姨妈、宝钗、香菱,史湘云,黛玉都在怡红院这里等着。

众人围着拔步床上的宝玉。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

王夫人坐在床榻边上,哭道:“本来好好的。怎么叫出去就打成这样?我的儿啊。”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配合的接话道:“太太,老爷先是叫三爷出去商量事……”

这一句说的不尽不实。王夫人再接一句,不满的发泄道:“他如今越发的长进,又是探花,又是翰林,连我这母亲都不放在眼里了。”

贾母一听,就算知道王夫人在架秧子,心里的火还是上来,怒声道:“去把环哥儿叫进来。”

鸳鸯领了话,转身就出了怡红院,往栊翠庵、凹晶馆、达摩庵等处绕过去,横穿大观园正殿,往望月居去找贾环。

怡红院中,气氛此时就有点微妙了。很明显,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宝钗、史湘云、黛玉几人都沉默着。连一直在卖乖的王熙凤都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嘴。

……

……

宝玉在花厅中挨打,贾环并没有围观。围观太Low了。径直回了望月居。

清幽的屋舍中,夏日绵绵。晴雯、彩霞和两个小丫鬟在打骨牌,如意在屋里打瞌睡。

贾环就是一笑。作为麻将的前身,骨牌的爱好者众多啊。“你们玩你们的。”

晴雯正输的急了眼,见贾环进来,她也不起身,叫了声“三爷”,就催促着小丫鬟出牌。

彩霞让一个小丫鬟替她,跟着贾环进来。十七岁的少女,容貌标致。身姿丰盈,皮肤白皙。笑着抿一抿嘴,亲近的道:“三爷,我给你倒茶吃。”

贾环禁不住莞尔一笑,“嗯。”他当然知道什么事。彩霞心里感激他为金钏儿出头呢。现在事情定下来了,但他没有必要让彩霞专门去通知金钏儿一声。等着即可。

贾环让彩霞陪着她说了一会儿,到书房里推敲清理贾府中别人家暗线的事情。

片刻后,鸳鸯焦急的过来,道:“三爷,老太太让你过去。”

贾环无语的摇头,大脸宝被惯成这副德性,贾母、王夫人都脱不了干系。慈母多败儿啊。

带着彩霞,跟着鸳鸯出了望月居。鸳鸯见贾环一路沉默不语,叹口气,道:“三爷,你打算等会怎么和老太太说呢?据说是你在老爷面前上了火。太太说你最近连她都不放在眼里。”

鸳鸯是真心发愁。她并不希望看到老太太和贾环起冲突。老太太是爱孙心切,但她理智着,如果和环三爷交恶,结果不会太好。人心向背啊!

贾环哂笑一声,道:“鸳鸯姐姐,我不过是据实了说话而已。金钏儿的事,你心里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听说你和金钏儿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你站那边?”

鸳鸯嘴角抽了一下,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时隔多年,再一次领教到贾环的嘴炮功力,又仿佛回到雍治八年时:读书人的事,你懂几个问题?

她,当然是要站在金钏儿一边。这么十几年的情分,她难道站在宝玉一边不成?那么,宝二爷挨打,不应该?她心底的答案是什么,不言自明。

快到怡红院时,鸳鸯叹口气,她还是有公心的,提醒道:“三爷,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你别顶撞她。事后再解释就容易了。”

贾环笑而不语。

怡红院外是粉墙,绿柳环绕,四面抄手游廊,与院中的甬路相衔接。共计五间房子。正中一块“怡红快绿”的匾额。正值夏季,院落中,绿树成荫,山石点缀,花团锦簇。

此刻,贾府的内眷都在宝玉这儿,院子里到处是丫鬟、婆子、媳妇。见贾环过来,纷纷见礼。三爷如今执掌内外,谁敢怠慢?

贾环点点头,云淡风轻的进了里屋。相比于鸳鸯、彩霞的紧张,贾环很放松。他这是第一次到怡红院来,看着匾额,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听说,青楼很喜欢用“怡红院”做名字。大脸宝的住处与青楼同名,哈,想着也挺搞笑的。

怡红院内,富丽堂皇,又因为有玻璃镜子,剔透玲珑。贾环进到里间里,气氛正凝固着。

贾母坐在拔步床头边的塌椅上,宝玉趴在拔步床上。王夫人坐在床正中。薛姨妈、王熙凤、李纨等人环绕着。宝钗和黛玉两人同时给了贾环一个“小心”的眼神。

贾环心中微微一笑,美人情重,脸色平静的上前,行礼道:“孙儿见过祖母、母亲。”

贾母满头银发,微胖的老妇人,一身暗红色的褂子,愤怒的顿着拐杖,道:“环哥儿,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吗?府里内外的事给你管着。你宝二哥给老爷打,你都不派人通知我一声?自己回屋子里快活。你有什么事要在老爷面前说宝玉的坏话?”

内间里的压力,再紧了三分。这可不同于以往。以前都是老太太训斥环哥儿。而现在,若是两人闹翻,可以确定,贾府内宅,再无宁日。每个人都会波及。

贾环从容的道:“请诸位姐姐、妹妹回避一二,我接下来的话,不大适和你们闺阁女儿听。”

贾母冷哼一声。她倒不是想要和贾环讲道理,而是连着骂了贾环几句,有点累了,她七十多岁的人,快八十岁了。先去外面训斥贾政,再来训贾环,精力跟不上。

李纨就带着贾府三艳、宝钗、黛玉、史湘云先避到旁边的屋子里。

贾环才道:“祖母要问问宝二哥做了什么事,所以引的老爷打他。忠顺亲王府上有一个琪官,男的,唱小旦,在梨园这一行中,极其有名。顺亲王刚刚派了霍长史找老爷要人,因满京城的人都说琪官和宝二哥交好。要老爷下令,让宝二哥交人。霍长史说: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这话祖母听的懂是什么意思吧?”

贾母怒喝道:“他敢!要他试试看!”堂堂荣国府,传承百年的世族,若是给顺亲王的长史带人破门而入。她有什么脸面在死后见贾家的祖宗?

贾环笑一笑,没说话。贾老太,你确定你搞得定?别说打贾贵妃这张牌。贵妃压不住亲王。

这个道理,放在后世里讲,是这样的:官二代+富二代钓戏子,这没什么错。但是呢,你钓到惹不起的人的身上,家里还想着护住你吗?不抽你抽谁?

满屋子的人都是震惊。王夫人也不哭了,微微愣住。贾府内眷们都是心中一凛。她们在富贵之乡待的久了,突然发现有人敢这样威胁贾家。震撼还是很大的。

贾环见贾母气势消了一些,再道:“我还要说一件事,宝二哥如今年纪渐渐大了,却也喜好男风。这种事很容易得病。万一得了病,没有药治。宝二哥要是无后,祖母有什么看法?”

贾母能有什么看法?要是宝玉绝后。她疼宝玉一场,还有什么意义?

王夫人看着闭着眼睛装死的宝玉,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他改了这个毛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贾母沉吟着。

她忽而想起一件事来。贾府的成年男子,竟然还没有一个有儿子。贾琏和王熙凤只有一个女儿。贾蓉以无子为由休秦可卿,也没子嗣。贾蔷是同样的。一种紧迫感,油然升上心头。

贾环拱拱手,告辞道:“顺亲王府在我们府里埋了眼线,宝二哥腰里系着什么颜色的汗巾子,霍长史都知道。我要去清查这件事。”说完,就这么带着彩霞走了。

鸳鸯一阵无语,这样也行,我的三爷。

贾环这个举动,可以说,是相当跋扈的。就这么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不等贾母同意,就走了。还说:没事别来烦我。——虽然他确实是要表达他对贾府内眷们的不满。

很嚣张。

但是,你们还当是以前吗?

男子,之所以,地位高,能顶门立户。因为,他们是要应付外面的各种风险、问题、恶意。你们这些女人搞得定?搞得定,现在就可以发飙,扣贾环的帽子,搞臭他,踩翻他。搞不定,就老实点、安静点。

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别觉得什么孝道、礼教啊,这种“宅斗”大杀器,无往而不利。这都是有前提的。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府里,没有男子顶着,你们试试。

教坊司里的官太太,很受欢迎的罢!

……

……

贾环就这么走了。满屋子里半天没人说话。

王夫人唾面自干,她挑起这场“宅斗”,但是,现在呢?贾环不满了,她们还得受着。叹口气,打破僵局,摩挲着宝玉的脸,道:“我的儿,你都听到了。要改掉啊。”

贾母长长的叹口气,问王熙凤,“凤姐儿,你和琏哥儿是怎么回事?”要抓紧啊。

王熙凤给问的脸都红了。她作为贾琏的正妻,而贾琏到现在还没有儿子。一方面是她管着贾琏,不让他纳小妾。平儿跟着凤姐,当时一共是四个通房丫鬟,现在就剩她一个了。其余的,结局可以自己脑补。参见红楼原书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另一方面,她确实知道她家里的那位爷,也有弄身边清秀小厮的劣迹。别真是环兄弟说的那个原因吧。

贾母只问了一句,到没有为难凤姐的意思,叮嘱了一会,起身回了住处。至于,追究贾环的责任的问题就不要提了,她还得想着怎么安抚贾环才是正经的。

怡红院里的众人逐渐的散去。宝玉趴在床上,失落的看着姐姐、妹妹们一个个的和他告辞离开,“诶,宝姐姐、林妹妹、云妹妹……”

别看贾环让李纨将宝钗、黛玉、湘云、探春等人都带出去,但是这样的变故:老太太气势汹汹的要找贾环的麻烦,结果是贾环摔脸色走人,还不追究,谁都知道有问题。

一打听,贾环说了什么话,宝玉因为什么挨打,她们自是都明白的。

……

……

梨香院中,薛姨妈和宝钗准备吃晚饭,夜色笼罩下来。气氛,有着莫名的轻松。

薛姨妈感叹道:“嗳哟,环哥儿如今是……啧啧。”是怎么样,薛姨妈没有直接说出口。今天这事,实在是直观的体现。薛姨妈又道:“我的儿,你嫁给他,真是好姻缘!”

这话把宝钗说的满脸通红。

婚事,定于六月二十八日,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十一天。她将可以不用再避讳和他见面。

第483章 清理两府

五月下旬,经过短暂的酝酿、动员之后,宁荣两府开始实行严格的腰牌制度。两府中的奴仆、下人,登户造籍,凭腰牌通行。

木制的腰牌上刻有姓名,年龄,性别,职业,面部特征,编号。只要凭借着编号就能在管事处里的档案科中查到持牌奴仆所有的详细信息。

通俗一点说,宁荣两府在贾环的主导下,开始对所有的奴仆办理“户口本”,清查人口。户口本上,祖宗三代都写的清清楚楚。并依据户口本制作身份证(腰牌)。日后,奴仆随时都会被护院、管事娘子核查“身份证”。

仅荣国府内,上下人口就有一千多人。管事的人不可能记得住每一个人长什么样。以后都是凭牌验人,出入记录。各府安插在贾府内的眼线想要简单的蒙混过关,就不要想了。

这个腰牌通行于宁荣两府之内,类似于“厂牌”。厂牌将与月钱、食堂挂钩。所有人凭厂牌到银库自己领月钱。在贾府食堂吃饭必须要使用厂牌。

这样“现代化”的制度能够建立,运作起来,要得益于贾环在族学上的投入,在两三年内,培养了大批识字的青年,可以充实到如今贾府的各个管理岗位中。

因腰牌制度产生、衍生了大量的相关文档,记录。这都需要识字的人来处理。

稍晚一些的时候,又有新的指令从已经改名“纠风办”的办公室中传出来:府中,有别家的眼线,吃里爬外。要充分依靠群众、发动群众,让奸细无所遁形。

为此,纠风办公布了数种可疑的行径,以及举报可疑份子的奖励。贾府里的清查行动,如同一阵风一样刮起。

从严格的腰牌制度,再到发动贾府里的所有奴仆(人民战争),套在各处来的暗桩身上的绳索越来越紧了。

……

……

三伏天,京城中很是炎热。官道上给晒极其干燥,马车驶过,尘土飞扬。

锦衣卫指挥使毛鲲坐马车从大明宫中返回锦衣卫署衙。至公房之中,才坐下就有一名千户拿着案卷进来汇报,脸色古怪,“大人,贾家出了事。”

“哦?什么事?”毛指挥使懒洋洋的坐在大案后的官帽椅上,并不以为意。

千户苦笑道:“我们锦衣卫安插在宁国府、荣国府中的数名暗桩、眼线全部暴露。”

这脸丢得够大的。以本朝锦衣卫之活跃,在大臣府中安插眼线,是极其正常的事情。想当年,明太祖时期,大臣在家中请人吃酒,人数、人名、酒菜,锦衣卫都能查到。

毛指挥使心中惊讶,立即使坐正身体,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千户将事情贾府里最近清查内奸的事情说了一遍,这种事不至于传扬的整个京城都是,但锦衣卫肯定知道情况,更何况他们的暗桩都给宁荣两府清理出来。

“一共七个人。有一个校尉借口外出买东西,回来传递消息,耽搁时间过长,给门房举报。那门房知道去东西的时间。有一个校尉是在他府中吃饭时,忘了出示腰牌,被查到住处,把东西都给搜出来。还有一个校尉,说梦话,被同住处的人举报……”

“他娘的。”毛指挥使脸上无光,锦衣卫几百年的手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给人识破。是他领导水平不行,还是下面的小子都成了饭桶?

毛指挥使愤愤的捶了下桌子,冷笑道:“那小子很有几下子嘛!”他自然是知道贾府现在的主事人是请假在家的贾环。“现在那帮废物在哪里?”

千户讪讪的道:“小子们都还在贾府里面。宁荣两府里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毛指挥使脸色稍缓,点点头,“还算懂事。把人撤回来。都重打二十棍。丢人现眼。”接着,话锋一转,“再派一批人过去。”

“是,大人。”

毛指挥使再问:“那顺亲王安插在贾府内的探子查出来了吗?”

千户答道:“查出来了。是他府中二房嫡子的一个小丫鬟,名叫坠儿。是贾府自己的家生子。应该是给顺亲王府收买了。”

毛指挥使鼻子里“嗯”了一声,嗤之以鼻,这手法哪里有锦衣卫高超?挥手让自己的心腹下去。

当初,贾府整风,他让锦衣卫在京城中传扬。他想着只要不清理到锦衣卫头上即可。这一次,锦衣卫给查出这么多密探,再传扬,丢的就是他的脸。

倒是顺亲王有意思的很啊!在贾府里埋钉子。

……

……

贾芸如今并不住在荣国府外的西廊下,而是,搬到宁荣街西胡同中的一处小院。

胡同之中,环境并不算太好。街巷狭小。鳞次栉比的屋舍满满的分布在巷子中、远处。夏季的暴雨过后,满地泥巴。以贾芸如今在贾府里管事的地位,住在这里,并不大合适。但,这里从角门出入贾府非常方便。

五月底,醉金刚倪二提着礼盒,在雨后的黄昏,踩着一脚泥巴,敲响贾芸家的门。

“是倪二爷来了。”贾芸家里也请了一个老仆,打开门,笑着捧了一句,都知道,原来的街坊倪二是个街面上的泼皮。混社会的。

倪二穿着短褂,敞开露着肚皮,递上礼盒,谄笑道:“芸二爷可在家?我许久没来。再不来,往日街坊的情分都要断了。”

贾芸原来和他是左右的邻居。现在跟着环三爷做事,一飞冲天。他心里羡慕的紧。要说,去跟着环三爷,他是不敢这样想的。环三爷什么身份的人?从六品的翰林。是官。而他这样的人物,如何能去环三爷面前露面?

他只是想着和贾芸搞好关系,看看能不能混点油水。

“在的。”老仆带倪二进去。

贾芸正在屋子里和寡母吃饭,见倪二来了,笑着招呼他,道:“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扒拉了两口饭,和母亲说了一声,道:“走吧。”

倪二还有点蒙,“去哪里?”

贾芸长挑身材,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衫,模样清秀,就笑,“你不只是一直想见见我环叔吗?他近日在家里。我带你过去,能不能得环叔看中,那就看你的造化。”

他当年出在微末之时,得了倪二的人情、照顾。相处的算不错。他的性格比较圆滑。如今,他地位变高了,倪二时常上门和他结交,内心里想什么,他还是明白的。他倒不介意帮一帮倪二。

倪二顿时大喜,抱拳道:“芸二爷仗义。”

贾芸笑着摇摇头。

当即,倪二跟着贾芸一起出了巷子往北走,到荣国府北街,再往东直走,到位于贾府东北角的望月居。

贾芸到望月居,自是直接进去。蒋兴带着到一处偏厅里稍坐,泡了茶,道:“芸二爷,三爷还在请同年吃酒,你要稍等一会。”

贾芸笑呵呵的道:“这我省的。”

倪二坐在楠木制作的椅子上,看着这偏厅里精美的陈设:摆着的宋瓷、花瓶、字画、袅袅的茶香。顿时就有些拘束。他不过是街面上的泼皮,专放高利贷、在赌场吃闲钱、打人。如何到这样的地方来过?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衣裳,还有些肮脏酒气,道:“芸二爷,我这身衣裳,要不要换一换?”

贾芸坐着喝茶,微笑道:“倪二哥,不用了。该什么样就什么样。我环叔不会以衣取人。”

倪二稍稍安心下来,和贾芸说着话,缓解紧张的情绪。随后,又想起件事来,问道:“我听闻贵府上在查内奸,却不知道是真是假?”

贾芸点点头,轻松的一笑,道:“这自然是真的。”不仅把顺亲王府的暗桩给查出来,还查出来锦衣卫的眼线。贾蓉都给吓的战战兢兢。为此,府里的爷们还在荣禧堂商议过。不过,府里这样的情况,清出锦衣卫,不算大事。

要是权势稍微差一点人家,和锦衣卫这样“撕破脸”,麻烦是少不了的。没人干这么做。但是,府中借着清查顺亲王府内奸的事,以“误伤”的名头,顺手把锦衣卫给清理了。环叔做事,一向是连环扣着。清理锦衣卫的暗桩,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贾芸作为贾环的亲信,得力心腹,知道的清清楚楚。

贾芸和倪二等了好一会,就见钱槐进来,笑着道:“芸二爷,三爷请你过去。”

……

……

酒后,贾环将上门来拜访他的石赋、朱鸿飞送出门外,微微沉吟着回屋里,叫贾芸进来。

四月里,新进士们开始进入观政期,而现在已经是五月底,马上就是选官了。石赋、朱鸿飞两人的职位都不算理想。

“环叔!”贾芸带着一个矮胖脸、邋遢的三十多岁男子进来,介绍道:“这是我原来的街坊倪二,为人仗义疏财,一直仰慕环叔的名头,我带他来见一见。”

贾环坐在椅中,目光落在倪二身上,心道:这就是红楼四侠了。红楼原书里有四个人给脂砚斋称为四侠:冯紫英、柳湘莲、倪二、蒋玉菡(琪官)。

倪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恭敬的磕头见礼,道:“小人见过三爷。”

贾环哑然失笑。他这会有点酒,都差点忘了他自己的身份,不是看客。混黑道的泼皮倪二,见着他,按规矩不就是得磕头见礼么?这个社会,是官本位社会。

“你起来吧。”贾环点点头,道:“你既然是芸哥儿的旧识,到我这里,不用讲俗礼。以后不要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跪的久了,就站不起来。”

倪二起身,感激的抱拳,道:“谢三爷教诲。倪二记住了。”

贾环“嗯”了一声,端茶送客,“我一会儿要出去,就不留你多坐。”他等一会要去王子腾家中。王子腾昨天提前派王承嗣请他今晚过去。不过,王子腾是要从大明宫中返回,他吃过晚饭过去,刚好合适。

贾芸领着倪二出去了,过一会再进来,陪笑道:“环叔,我今天唐突了。”倪二刚才出去很高兴。毕竟,环叔给了他几句话。这说出去都是资本、谈资。但他看得出来,环叔对倪二并不感冒。

贾环笑一笑,摆摆手。这点面子,他肯定要给贾芸的。贾芸还是很有眼色的,他确实对倪二不怎么感冒。

倪二是街面上的混混,放高利贷,混赌场,什么烂事没干过?说一句,作恶多端,欺压良善,这并不为过。而“仗义疏财”,这必定也是真的。

人性的复杂之处就在这里。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比如,薛蟠那个呆霸王,坏的不行,打死人都不当个事。但对薛姨妈、宝钗都是很不错的。

贾环倒不至于看不起倪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不是那种正义感爆棚的人。但,要说多因为一个脂砚斋“红楼四侠”的名头,就对他有多么亲近,那真没有。

他亲近一个做了不少恶事的混混干什么?脑残?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些底线的。

贾环吩咐贾芸:“你看着他些,别人让他打着贾府的旗号在外面干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勾当。他若有些小困难时,可以帮他解决。此人可为死士。”

这是一步闲棋。

死士,是专门用来一次性消耗,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贾芸心里一声苦笑,“是,环叔。”

他是不愿意看到朋友死去的。但,倪二若是接受贾府太多的恩惠,以倪二讲义气的性格,环叔有命,只怕真会去。

第484章 婚期将近

夏季的傍晚七点许,炎热的暑气还没有完全的消散。天空还有着浅淡的光亮。

贾环带着长随,坐马车在淡淡的夜色中到小时雍坊的王府上。王承嗣带着王府的子弟迎着贾环。

到府中之后,先去里面见了他和宝钗婚姻的真正媒人何夫人,以及王府的内眷,吃了一块西瓜,这才出来在一处凉快的小厅中等着王子腾回来。

夏季蚊虫很多。但富贵人家有烧香驱蚊。另外有纱窗阻拦。坐在小厅之中,很是舒服。明亮的蜡烛亮了两排,将小厅照的通明。

一名穿着粉衫,风姿绰约的美丽侍女在茶几上煮着茶,茶香袅袅,美人如画。

王承嗣捏着鼻子,陪贾环说话。

他都不知道,贾环中会元那天,他邀请了一帮人在教坊司胡同里等着看贾环笑话的事情传到贾环耳朵里去没有?

然而,以贾环今日的地位,他能不陪着说话吗?据说,北静王、牛都督等人,对他都非常的赞赏。这就不是四大家族内部的地位了,而是整个旧武勋集团内的地位。

贾环和王承嗣没什么可聊的,也没有兴趣推测他的心理,贾环心中还在推敲王子腾找他有什么事。略坐半个时辰,贾环给引到王子腾的书房中。

王子腾正在书房中喝着消暑的冰镇绿豆汤,见贾环进来,让服侍他的小妾出去,微笑着道:“子玉坐。”态度和蔼。

贾环客气的和王子腾见礼,就在铺着精美竹垫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来。

贾环卷入会试舞弊案后,贾政来求王子腾,给拒绝。而贾环打贵妃牌,得以脱身,并且反手将汝阳侯府拉下马。自此之后,贾环和王子腾的关系就有裂痕。

王子腾原本的打算是照旧。他怎么说都是贾环的舅舅。而等到贾环在北静王府献策,旧武勋集团顺利拿到攻略西域的总兵官职位,王子腾就坐不住了。今晚将贾环特意请过来,聊一聊,修补一下关系。

美貌的侍女上了香茗后,悄然的退了下去。

王子腾喝口茶,道:“近日朝廷要用兵西域,先以宁儒为使节前往西域,继而调兵遣将。这一次,能压过魏其候等人,北静王对你称赞有加。牛继宗对你亦多溢美之词。”

贾环并没有说话,喝着茶。王子腾的意思,他懂。修复关系嘛!但是,这个关系是不可能被修复的。因为,他和王子腾没有血缘关系,宝玉才是他外甥。

王子腾笑着问道:“怎么,最近冯唐的儿子有没有去找你吃酒?他家可是被选了去西域。这军功很容易拿。回来,少不了一个正三品的将军职位。”

贾环答道:“还行。吃过几次酒。”

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韩奇都来找过他吃酒。冯家、韩家都将参与这次西征。而卫、陈家是御前侍卫这一班里头的,并不参加出征西域。

王子腾“嗯”了一声,看了贾环一眼,再道:“最近和你母亲关系处的如何?我前些日子还给她说,如今环哥儿出来做官,不比往日,不要拘束的紧了。”

王子腾这话说的贾环就不能不给面子了。王子腾的意思是他会压着王夫人,别在府里搞事。

贾环想了想,道:“谢舅舅在我母亲面前帮我美言。”又笑道:“若不是今晚舅舅找我,我过两日也要上门。是有一件事要求舅舅帮忙。我有一个同年,性子耿直,得罪了人,如今选官并没有合适的位置。”

求人帮忙,在很多时候,是一种表示亲近的方式。

王子腾哈哈大笑,捻着胡须,道:“既然性子耿直,可以为御史。”

贾环起身,笑着行礼,“如此,多谢舅舅成全。”

王子腾估计觉得他可以去找卫弘,或者何大学士运作这件事,但其实,他预估着何大学士日后可能会被雍治皇帝“钓鱼执法”,并不想让朱鸿飞走何大学士的门路。当然,以何大学士的做派,他去求何大学士帮忙,未必有效果。

这算是诈胡,虚与委蛇。

……

……

西域出兵的事,在六月初就已经瞒不住人了。国朝的军队,分京营、卫所、九边、团练四个部分。而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卫所松弛。除了狼兵、土兵等团练武装外,团练基本都是废的。真正具备战力的是京营、九边精兵。

此次朝廷出征西域,调京营十二营五营兵马,四万余人。这样的调动,在京城之中,如何瞒得住人?

在这样一片天朝大国,兵强马壮的气氛之中,贾环的婚礼时间逐步的走近。

贾府逐渐的忙碌起来:采办,布置,裁剪,准备,收礼。上上下下人等,喜气洋洋。

而薛家也开始打扫自己在京城中位于崇北坊的屋舍,准备搬过去。不然,成亲的当天,总不能让宝钗的花轿绕着贾府一圈,就进贾环的望月居吧?

望月居中也开始各种准备:大扫除,腾挪、准备屋舍,有贾母派来的老嬷嬷来教丫鬟、婆子们各种规矩。当日,如何侍候、站立、进退等等。

贾环倒没什么事,日子照旧,读书、写字,然后去大观园中游玩。只叮嘱了如意,他的内书房,不准任何人进去。

至于,同年朱鸿飞进都察院任御史,他都交给王子腾运作。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石赋是递补上了今科进士皇榜,排在最后一名。前文说过,三甲进士选官,留在京城中,只能选为诸寺、监、司官员;而去地方,只能担任知县,或者州府里面的推官。

贾环动用贾府的资源、人脉,让贾琏拿着贾政的名帖跑腿,为石赋谋了一个江南知县的美差。江南富裕、钱粮赋税充足,日后考满升迁,不是难事。

当然,知县怎么都无法和朱大御史相比。御史,是清流,相当难进的,且对年龄有要求。言官位卑,正七品,但,可以风闻奏事,执掌官场舆论。权利很大。

正是夏季午后。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贾环随意的在大观园中游览。园中清幽,绿树成荫。逛到路过宝玉的怡红院时,并没有进去探望。他没兴趣装这个假惺惺的逼。绕过去往北走,上面是妙玉所在的栊翠庵、凹晶馆,秦可卿居住的达摩庵。

……

……

贾府西路,已经自宝玉屋里跟着凤姐的小红,趁着凤姐午睡,托一个相熟的小厮,帮她带些东西给贾芸。

如今小红不比红楼原书里。现在荣国府里,林之孝是大管家。林之孝家的是内管家。作为两个管家的女儿,小红算是颇有地位。早前就与贾芸暗通曲款。只待日后再稍大一些,禀明父母,成就一段姻缘。

……

……

正午后时,贾蔷兴冲冲的提着一个鸟笼子,自贾府外进大观园,去找龄官。环叔结婚在即,纠风办那边的事基本停下来,他近日倒是轻松不少。

……

……

怡红院中,鸳鸯、袭人两个约着一起来看已经到宝玉屋里的金钏儿。名义上,金钏儿当然是王夫人赐给宝玉的丫鬟。地位在媚人、茜雪、秋纹、麝月、碧痕、四儿等丫鬟之上。

宝玉房中的丫鬟内斗,自是不必说。一地鸡毛。还在养伤的宝玉,每天心烦不已。

结果,当然是金钏儿顺利接管怡红院内外事宜。媚人、茜雪都争不过她。

清查内奸的风波也波及到怡红院,按照王夫人的意思是要大清洗一番,给贾环拦下来。王夫人手太黑,清洗估计是要死人的。只处罚了内奸坠儿一人。

庭院里,树叶不动。碧纱橱隔开的小隔间里,金钏儿和鸳鸯、袭人说话。金钏儿给两人恭喜的满脸羞涩。她现在算是落定,这辈子跟着宝玉了。

说了一会儿话,金钏儿感叹道:“要不是三爷,要不是彩霞,我估计就死了。哪里有今天?你们也看不到我。”她心中很感激。

第485章 青青子衿(上)

袭人看一眼外面,小声劝道:“你都到这屋里,这话就别再说了。心里有意就好。”她在宝玉房里呆过,自然明白宝玉和三爷有心结。金钏儿都已经是宝二爷的人,向着三爷的话,在宝二爷面前落不了好。心里记着就行。

如今,三爷现在什么地位?宝玉想找三爷的麻烦都不可能。金钏儿根本没有两面为难的机会。

金钏儿点点头,言语间有些哽咽。她心里是真存了死志。

三人说了一会话,里头宝玉喊人,袭人和鸳鸯两人就告辞出来。往外头走。两人关系是极好的,当年袭人被宝玉撵走,就是住在鸳鸯那里。

因而,两人都是往僻静的地方走,正好说会体己话。两人正往假山、花架等树荫下的小路走着时,就见一个穿着灰蓝色衣衫男子,正在篱笆洞外往蔷薇架子里看。听的有人来,男子回头,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鸳鸯和袭人两个这才看清楚竟然是贾环。对视一眼,禁不住抿嘴一笑。很少见三爷有这样顽童的姿态。这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神态啊。

随即,鸳鸯、袭人两人都好奇走上前,看贾环在看什么。凑过去,在篱笆洞口一看,就见蔷薇架子下面一个女孩子正蹲在花下哭,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画。

细看容貌,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身边淡淡的女子香气飘来。鸳鸯和袭人两个一左一右的在贾环身边去看那个女孩子。

鸳鸯身姿高挑,肌肤雪白,二十岁的女孩,蜂腰俏臀,正是青涩、半熟之时。袭人略矮一些,细长的身姿,与贾环差不多高。十八岁的年纪,容貌姣好,似桂如兰。

两人看了一眼,都是好奇的看向贾环,没出声。眼睛里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是谁?

鸳鸯和袭人两个容貌、气质,都是八十分往上走。算是美人。正当妙龄,娇嫩可口。两人呆在身边,一起看过来,眼睛无声的说话,这种感觉还是蛮爽的。

(八七版的红楼里,两人的人物容貌,需要往上调一个级别才对。)

贾环笑一笑,做个手势,带着两人从篱笆边离开,走到鹅暖石的小路上,这才笑着说道:“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龄官。走了,别打扰别人相思。”

说得鸳鸯、袭人噗嗤一笑。贾蔷和龄官的事,她们两个都是大丫鬟,耳目灵通,当然知道。

鸳鸯穿着青色的掐牙背心,温柔可亲,笑道:“难怪。我说我们府上何时多了这么个出色的丫鬟。我听说蔷二爷买她花的银子,都抵的上其余的戏班子用度。”

贾环微笑着点头,戏班子里的当家花旦,价格当然不一样。不过,贾府养着她们,也是徒费银钱,除非贾元春再次省亲。再省亲,贾府就要穷死了!

贾环问她们两个,“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这里距离榆荫堂不远。再往外走就是梨香院、望月居。他刚才过怡红院,往栊翠庵、凹晶馆绕过去,并没有去探望达摩庵中的秦可卿,有些事情,没理顺。至于妙玉,他和她并不熟。谁会去和一个极度洁癖者套交情呢?

袭人轻声道:“我们刚从怡红院里看了金钏儿出来。鸳鸯姐姐回老太太屋里,我去内管事处里取月钱银子。”

现如今,府里放月钱,都是要自己凭腰牌去取。主子们,当然都是管事处的人送到各处。

内管事处,在贾府西路的抱厦厅。王熙凤日常办公的地方就是。

贾环笑着点头,并不以为意。就在路口,和鸳鸯、袭人两人道别,回了望月居。

……

……

龄官在蔷薇架子下,写了二十几个“蔷”字,贾环、鸳鸯、袭人三人自不可能通过她的簪子动作,猜得出来她在写什么。

能够通过笔头的动作猜出答案的同学不少,比如:考试前面恰好坐一个成绩很好的妹子。听闻不少人曾经在考场中得手。像宝玉那样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的也能看出来。红楼原书中,他就看出来。而贾环三人都只是泛泛的看一看,哪里知道?

当然,这并不妨碍三人推理。

龄官哭了一回,心中的情绪稍好,往榆荫堂回去,文官、宝官、芳官、玉官几人在院子里说笑,见龄官回来,笑道:“蔷二爷来了。给你带了新鲜玩意。”

说话间,就见贾蔷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雀儿笼子,“龄官,你回来了。看我给你买的什么?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

说着,拿谷子逗雀儿在笼子里的小戏台上乱串,衔着各种旗帜。一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

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进了自己屋子,躺在床上。

贾蔷一愣,陪笑着进来,“这是为什么?”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买来,关在这牢坑里,你这会儿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贾蔷就有点慌。他是极喜欢龄官的,去年在苏州一眼就看中,他这些年在府里,花酒是常喝的。但年纪渐长,却并没有结婚的意思。每次蓉哥问他,他都说要等环叔帮他拿下生员功名再说。实际上,心里是想着龄官。

贾蔷看一看门外,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低声道:“我说与你听。你别告诉旁人。我环叔的意思,过不久,就要将你们遣散。只等他婚后。”

龄官也顾不得生闷气,坐起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贾蔷道:“只是因为养着你们太费钱,却又只能唱几个常见的曲子。若要听戏,只去请外面的戏班子来即可。对外的说法是,搞艺术的人,需要生活历练、登台表演。关在园子里也学不出什么东西,早早的解散为好。”

龄官听了,半天无语,而后憋出一句话:“你们家里的那个三爷,真真个谁都惹不起。”她引以为傲的昆曲唱腔,却被贾环评了个水平不行。但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贾蔷再亲近龄官几分,道:“环叔的意思,是要开一家戏院。他说他和一位故人说起过。到时候,让你们去做戏班子唱戏。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的,再给你们安排别的活路。我……我到时候接了你去,请环叔做主。”

龄官听的满面通红,背对着贾蔷,“嗯。”

……

……

大暑将过,六月将尽。贾府之中,喜庆的气氛逐渐弥漫开来。正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

各处张灯结彩,宾客往来不绝。人声鼎沸,儿童奔走。计有:贾史王薛四家的亲戚,四王八公里的世交,贾政的门生,贾赦的门客,贾环的同年,朋友。

薛家众人:薛姨妈、薛宝钗、香菱、薛蟠等已经搬回到崇北坊中居住。隶属于户部名下的各大皇商,纷纷派人为薛家嫁女送贺礼。并非是为薛家。

而是因为,众所周知,贾环与户部尚书卫弘交好,与其孙卫阳是同学。贾家的门第太高,他们高攀不上。只能是转到薛家身上。

出征西域的各项筹备事宜已经在紧锣密鼓的运作中,皇商们亦想要分一杯羹。

望月居中,闻道书院的众人已经抵达。大师兄、罗君子、庞泽、卫阳、许英朗、乔如松等人帮着贾环待客。一应事务,杂而不乱,忙而不慌。这点小事,对于闻道书院的众同学来说,实在是轻松之极,手到擒来。

叶先生已经到京城中,住在张承剑家中(张承剑与纪鸣自金陵前来),到婚礼当天会来。

另有贾环的乡试同年:上官昶等十几人前来;会试同年:范锡爵、唐道宾、朱鸿飞、石赋等几十人前来相贺。新科进士的观政期还没有结束,都在京城中。北直隶的士子,与贾环交好的几个士子,都是前来。这是今科探花的号召力。

又有何大学士派次子前来,左都御史殷鹏派管家来送礼,他与贾府有旧。方宗师、蔡宜、曾缙、魏翰林等人亦要等婚礼当天才到。

又有贾家各处庄子的管事上来,如乌家庄、佟家村等处。又有金陵贾史王薛几家的族人派人送贺礼来。

……

……

荣国府北街,一街之隔的汝阳侯府中,晋商路庸拜访汝阳侯出来,脸色得意。

汝阳侯府如今是真的破落了,请他过来,竟然是想卖掉一些字画、古玩。这当然是要毫不客气的笑纳。

路庸是晋商在京城中的领袖,看着热闹的望月居正门,车水马龙,坐进马车,回到位于崇文门外的晋商会馆后,派人找来书商、茶商、布商吕承基,道:“贾探花立秋大婚,你与他昔日有旧,不准备一份大礼?”

吕承基苦笑一声,道:“贾探花和东庄镇上的林老板叫好,对我恐怕没有多少故人之情。我如何好凑上去?”

东庄镇上的林老板就是林芝韵,以面纱示人,在京西一带的商人圈中很出名。与贾环关系极好。很受闻道书院、咸亨商行一系的照顾。据闻,她面纱下的容貌很丑陋。但就他看来,还真未必。

所以,认真衡量一下,他觉得还是离贾环远一点比较安全。你知道他怎么想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自古就不少。

路庸一挥手,大气的道:“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你去准备,我和你一起去。”

第486章 青青子衿(中)

红楼原书第五十五回,凤姐说起预备给贾府小主子们婚事花销的事: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

凤姐原计划给贾环娶亲的是,三千两银子。

而现在,贾环执掌贾府,他就是把贾府公中七万五千两银子给搬空了,也没人能说个不是。因为,这些银子,基本都是前阵子整风追赃追回来的。

抄了两个管家的家,外加追回在修园子中大笔“赃款”。还有不少人欠着贾府公库钱。

贾环当然不会铺张浪费,这会有损他的威望,当然也不会矫情。他正儿八经的是荣国府的子弟。从公中,批了一万两。再从他自己的收入中补了五千两,以此作为婚礼用度。

至于,林妹妹说要给他的婚礼赞助,他自是拒绝了。开什么玩笑呢!

黛玉如今算是有钱人。林如海给她留了一百万两白银的巨款,外加一屋子的书。贾府所有人,就算把不动产给卖掉,加起来,说不定都没她有钱。

银票现在在贾环这里保管着。黛玉手头,亦有数额不小的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当然,多半都是用不上的。她每个月还有贾府公中给的月钱,每月六两。

六月二十七日,婚礼前夜,贾府里开始宴请宾客,热闹至极。席面自是一等。樽中酒不空,这是常态。

明天就是迎亲了。

夜色渐渐的笼罩下来。大观园,稻香村中,自闻道书院回来的贾兰看起来又略微长高了一些,道:“娘,三叔这婚礼的场面真大。来了好些人。”

屋内烛光明亮,李纨坐在椅子中,看着几天前就回来的儿子,心中欢喜,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家是什么人家?你三叔是天下闻名的贾探花。你将来也要高中皇榜,娘心里才欢喜。”

贾兰倒是沉稳的笑一笑。

他到闻道书院才知道北直隶的俊杰、天才何其之多。他在其中并不显眼,心里也愈发明白、敬佩三叔的厉害之处。

娘儿俩说着话。夜色渐深。

……

……

贾府之中,赵姨娘癫癫的跟在王夫人身后。一群人从贾母上房出来,往东跨院里走。

贾环的婚礼,内里操持的当然是王夫人。她是嫡母。

赵姨娘心里高兴,一整天都在场面上晃。耳朵竖着,听别人夸她儿子的好话。

“赵姨娘,你去吧!”路过小院门口,王夫人和颜悦色的让赵姨娘先回去,不必送她到家再回去。

“是,太太。”赵姨娘忙应了一声,脸上带着不加掩饰、也不想掩饰的笑容,带着小鹊、吉祥两个丫鬟回自己屋里。

……

……

秋爽斋中,探春洗澡之后,感受着清爽,倚在拔步床上,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侍书端着茶杯,笑道:“姑娘,明日要早起?”

探春点头,“嗯,你到时候喊我起来。”

探春现在管着大观园里的事,上下服气。有贾环撑着,谁敢糊弄她?明天就是贾环的婚礼,她和王熙凤,李纨,尤氏一起,充当王夫人的助手,处理内宅事务。

……

……

夜里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崇北坊里的薛家屋舍布置很简单。薛家也就是二十来人,布置起来很仓促。很多用具并没有从贾府带过来,再者,本来过两日也是要回贾府去住的。

宝钗在自己的屋里,看着莺儿、香菱、文杏整理着她明天要穿的大红色的婚服,心中有着难言的情绪在不断的漂浮着。

她想嫁,而今到了出嫁的前夕,又有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少女时代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莺儿提醒道:“姑娘,你该睡了。明日要早起梳妆。”

“嗯。”宝钗应了一声,脱衣睡觉,丫鬟们灭了灯,悄然的退出去。皎洁的月光落在床头。宝钗轻轻的闭上星辰般的明眸。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

雍治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立秋。夏末秋始。

三书六礼的流程早就走完。现在只剩下迎亲。上午佳时,贾环穿蟒袍,戴桂冠,在一众同学、同年、朋友的叫好声,簇拥着,骑马前往京师南城东北角的崇北坊。

队伍浩浩荡荡。一行人出荣国府,宁荣街,四时坊,从宣武门里街出宣武门,过正南坊,正西坊,正东坊,到崇北坊。

崇文门外,是天下商旅汇聚的繁华之地。一处三层楼高的酒楼雅间之中,窗户打开,露出一张清丽娴雅的脸蛋,美丽无端。

她看着吹拉弹唱的鼓手们簇拥着迎亲的队伍进入崇北坊,为首的青年骑在一匹枣红马上。

泪流两行。

这个美人正是京中第一名妓,苏诗诗。她的丫鬟丹儿撅起嘴道:“姑娘,你别哭啊。”

贾探花今日成亲,早派人给姑娘下了一张请柬,而这张请柬,收到比没收到更让人伤心。姑娘就是在哭这事。至于成亲,她家姑娘自不会奢望正妻之位。

苏诗诗呜咽的哭出声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金陵种种如云烟,只是,那一首传唱天下的一剪梅怎么会是云烟?此时凭谁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

崇北坊的薛家,一路上有诸多伴郎陪着,很顺利的抵达宝钗闺房门前。

薛家来的宾客中有人起哄,道:“探花郎是本朝诗词名家,今日大喜,迎接新娘子,如何不赋诗以叩门?”

贾环的诗才,闻道书院的一干同学,一帮同年,都是深知的。不少人跟着起哄。大师兄公孙亮一身玉色长衫,身姿修长,丰神俊朗,哈哈一笑,道:“贾师弟,出作品吧!”

厅中,周围起哄的人群顿时渐渐的安静下来。

贾环哭笑不得,这是连伴郎都反水了,幸好他来之前早有准备,吟诵道:“愿与卿结百年好,不惜金屋备藏娇。一似碧渊水晶宫,储得珍稀与奇宝。”

“好!”

宾客们大声交好,更是嘻嘻哈哈。这首诗的意思很有趣:我已经把金屋准备好,就等着新娘子入住。并且将新娘比作稀世珍宝。

金屋藏娇在后世有一个纳妾、养情人的意思。但是,汉武帝当年的回答可不是这个意思。陈阿娇是正儿八经的皇后。这个典故,贾环并没有用错。

范锡爵起哄道:“贾探花,似有未尽之意,还请再赋诗一首。”跟着来的江西士子、南直隶士子,纷纷起哄。这全部都是今年要授官的进士。阵容鼎盛。

庞泽、卫阳、许英朗几人纷纷笑道:“子玉,这当口,可不能要我们代做诗词。”

贾环无语的摇头,再吟诵道:“欲题新词寄娇娘,欢声起罢半微茫。我有相思千般意,百磨不灭铭肝肠。”

“好。”再一次的,各种叫好声此起彼伏。这一首,明显是现作的,而且,满足大家起哄的愿望——当然是想听一下新郎官此时的心情。前面那首诗,好是好,但是感情还不够炽烈。

这一首就差不多了:我有相思千般意,百磨不灭铭肝肠。

……

……

闺房之中,宝钗一身红衣,正听着外面贾环清声的吟诵,脸颊绯红,娇艳动人。

香菱、莺儿两个在一旁都是抿嘴笑。一屋子的女孩子,媳妇,婆子都在说:“探花郎高才。”

说着话,便放下宝钗头上的红盖头,遮住新娘子的娇容,打开房门。

很快,迎亲的队伍,便出了崇北坊。因薛家有众多皇商的财力相助,跟着来抬嫁妆的众人,络绎不绝。十里红妆相送。

所谓,十里红妆,一般而言,女子的嫁妆以六十四抬为基准。大户人家基本是半台,即三十二抬。小户人家当然不可能这么奢侈,能有多少看家境。

十里红妆,就是一百二十八抬。两倍的基数。两人一抬,前后拉开,正好是十里长的队伍。

喧闹、引人瞩目的队伍,出崇北坊,一路上在路人的围观中,返回四时坊,贾府。

结婚诸事,热闹、喜庆、繁华、富贵的细节之处不必赘述。至晚时分,贾环尽到礼数,尿遁,返回望月居中。

卧室之中,红烛高照,静悄悄的,能听到蜡烛燃烧的细微之声,热闹,在贾府的前院,仿佛隔的远远的。

宝钗一身红色的嫁衣,端坐在床榻上,头带着霞冠,盖头遮住她绝美的容颜。

宝钗之美,与黛玉是另外一种风姿。她曾咏白海棠,可以看做她的自述: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珍重芳姿,淡极始知花更艳,欲偿白帝凭清洁,写尽她的性情与美丽。

贾环反手关上门,倚在门扉上,看着换了一张新、宽的拔步床上坐着的宝钗。一种喜悦、甜蜜的感觉自然的浮上心头。而此时,不想说话。

第487章 青青子衿(下)

结婚,并非是这段感情抵达终点,而是开始。

以宝姐姐大家闺秀般的性情,若不是他在贾府里,那有机会和她见面、说两句话?

珍重芳姿昼掩门。这已经是将她自爱、端庄的性子写尽。冷美人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想要将这份感情继续推进、升华,只有成亲之后,才有可能。此时,艳压群芳的牡丹花,便是穿着嫁衣坐在他的眼前,等着他。

宝钗盖上盖头,早听到贾环进来,但见他迟迟的不来揭开她的盖头,不免的紧张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唯恐,丈夫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又想,他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新娘子会在洞房里一直把红盖头盖着直到新郎进来。那得多累。而且,还要吃点东西。饿一天很难受的。贾环往望月居里来时,外头候着的通房丫鬟香菱、莺儿就提醒宝钗。

贾环不禁失笑。不管宝姐姐是什么性情,如何出色的人儿,她终究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新婚之夜一样会紧张。

贾环走上前,伸手掀开宝钗的红盖头,露出的一张精致的玉脸,明艳照人,艳若桃花。

第一次给贾环这样近距离的看着,毫不掩饰着他的爱慕、欣赏、喜悦,宝钗羞不可抑的低下头。若是按照以往,她要是舍不得逃开的话,会偏开头,以侧影对着他。

但这时,已经是避无可避。礼仪既成,情定三生。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

“让姐姐久等了。”

贾环一语双关,看着眼前触手可及、美丽的女孩子,情难自禁的低头,在宝钗鲜润的红唇上轻轻的落下一吻。美妙至极。

宝钗娇羞的闭上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触从心底涌起来。感觉就像是给人盖了个章一样,此生归属已定。这不是她脑海里想着她已经嫁人,而是一种很真实的感触。她和她心里想着的少年,已经成亲于今晚。

感觉给贾环牵着手,宝钗顺从的站起来。诗经的句子在脑海中涌起来,情思流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强烈的情感,驱使着宝钗睁开美眸。

贾环知道宝钗还紧张着,温和的笑一笑,牵着她的手,走到桌子前,拿起上面放着的葫芦。婚礼还有最后一道程序:共饮合卺酒。

“姐姐……”

古代的婚礼流程中,女孩子对这些事是怎么懂的,贾环并不知道。反正,两人很顺利的将连在一起的葫芦瓢中的酒喝完。视线交错,就挪开,嘴角带笑。

贾环称呼宝钗的正式称呼应该是夫人、太太,但相比于这些称呼,他更喜欢喊她“姐姐”。

贾环一声声“姐姐”喊的宝钗心中糯糯的,美眸流波的看着贾环,或者有酒意的加成,娇柔的道:“老爷……”

自古以来,妻子比如对丈夫的称谓直接体现着男子在家庭里的地位。明朝以后,男权已经达到巅峰。称呼依次是:良人、郎、郎君、相公、老爷。

一若神女般、大家闺秀的宝钗,这样喊一声“老爷”,确实让人心中很爽啊。有一种“征服”她的飘然感。

“嗯。”贾环微笑着答应一声,双手将宝钗头上的凤冠给摘下来,搁在桌子上,这玩意儿很重。再握着她的手,故意道:“姐姐下次扑彩蝶,记得喊我一起。”

宝钗禁不住一笑,娇嗔贾环一眼,明丽无端,心底的娇羞、拘束、紧张尽去。

她偶尔起兴,想要扑着蝴蝶顽。结果,却给丈夫拿到新婚之夜里打趣。只是,这种感觉很美好。此时,她眼前的男子,与那些日子鸿雁传书中的随和的形象,与她心底的少年形象,渐渐的重合在一起。

贾环现在执掌贾府,权威日重,又是翰林、探花。宝钗是大家闺秀,她在贾府这几年,行事妥当、品格端方,令人敬重。贾环和宝钗两个要是一起去大观园里扑蝴蝶玩,想想那场景就觉得好笑。

两个人的身份啊!

因而,窗外、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哈哈。”

贾环就笑着摇头,他的性格,当然是把古代婚礼流程都给查了一遍,了然于胸。有人在婚房外听墙角,他很清楚。按照习俗:新婚之夜若无人听房,会有碍于后。

但是,贾环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信奉的是马克思唯物主义,不信这一套。当即,便出门赶人。有一个“一起扑彩蝶”的段子,足够这帮人做谈资了。只留了如意、晴雯、彩霞、莺儿、香菱几人在外面伺候着。

接下来,便是他和宝钗的夫妻二人世界,无人打扰。

……

……

红烛高照,美人如花。

烛花跳动了一下,愈发的显得床榻上坐着的宝钗,雪白莹润,明丽娴雅,美丽无比。

相对无人,宝钗又有些局促、紧张起来。接下来是什么,她出嫁前,给人教导过。

贾环赶人回来,倒没急吼吼的去脱宝钗的衣服,而是,在她脸颊下轻轻的啄了一口,道:“姐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我们再休息?我大略的洗个澡。”

宝钗满脸绯红,娇羞的点头,她也有点饿坏了。

虽说今天是立秋,京城之中亦是十分炙热。贾环累了一天,有些汗,让丫鬟们抬了热水进来,在木桶里洗了澡,擦干后,换上浅白色的单衣,身上散发着澡豆的清香。

宝钗坐在桌边吃过糕点、喝过茶水后,去将床榻上的豆子、花生、红枣等寓意着“多子多福”的东西给捡出来,免得待会睡觉烙人。

喊丫鬟们将水抬出去。再看着宝钗坐在床榻边美丽的身影,贾环没再废话,上前,将宝钗给抱着。这一回,是真真的温香软玉。宝钗给人比作杨贵妃,身姿丰盈。

感受着她似乎异常的紧张,贾环禁不住安慰道:“姐姐,别怕!”

说完,自己失笑。这是大灰狼在吃小白兔之前,说:“你别怕啊。”说了和没说一样。对于大灰狼来说,他怎么都不会紧张。而对小白兔来说,怎么安慰,她都会紧张。

贾环将宝钗身上的嫁衣,一件件的脱下来,放在椅子上。和宝姐姐一起倒在床榻中。满头青丝流泻在红色的薄被上,娇躯雪白如玉……

拔步床边大红的蚊帐放下来。

……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红绡帐中,贾环拥着宝钗,眼睛偶尔对视,甜蜜、幸福的滋味在心中流淌。浅尝辄止,两人并没有太累。将带血的白绢收起来,一起躺着,等待着时间流走,享受着时间流走。

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桎梏给打破,又仿佛多了一种真实的羁绊、联系。

贾环道:“姐姐,还不记不记得我给你写的话:他日共剪西窗之烛,再话今时明月。”那是他刚从都察院的监狱里回来,写给宝姐姐的话。李商隐在外出时,给妻子写的信,千古名篇。而今,他已经与宝钗结为夫妻。当时明月在,今照燕双飞。

宝钗没回答,而是轻声吟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贾环莞尔一笑,在被子下的手,紧紧的握着宝钗的小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想,他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情。当他以为,只有和宝姐姐成亲之后,才能让继续和宝姐姐“谈恋爱”,升华彼此内心里的那份默契,感情,然而,此时,他明白过来。已经不用继续了。他和宝姐姐结合在一起时,就已经是将这份恋情、感情推进到极致。

这便是婚姻!明媒正娶,三书六聘。这不是仅仅一纸婚书的约束,不是一种仪式带来的关系,不是两个人凑合着过日子。而是,意味着余生的承诺、依恋、誓言。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第488章 新婚燕尔

晨曦微微亮。侍儿来唤。

交颈而眠的贾环与宝钗醒来。昨晚两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时,两人都有些疲倦的打哈欠,对视着一笑。

宝钗的玉脸上还有着熟睡之后的潮红色,额前秀发散乱,微微羞涩,道:“妾身服侍老爷穿衣。”

这话从宝姐姐嘴里说出来,是正确的。正妻在丈夫面前自称妾身。但真别扭啊。

贾环莞尔一笑,道:“我自己来,习惯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姐姐,要是不介意的话,私下里以你我相称。当然,若是叫我环郎,我也欣然受之。”

他比宝钗的年纪要小,一直叫她“宝姐姐”,婚后还是喜欢以“姐姐”相称。但,宝钗自不可能喊他“环弟”。这不是年龄决定的,而是社会风俗,男女地位决定的。

宝钗明眸微嗔,随后,自己在枕头扭头一笑。她这位夫君,私下里其实挺随和的。又在取笑她。“环郎”这种爱称,她的性子,平白无故的,如何叫的出口?

鸳鸯帐外,晴雯和莺儿两个都是掩着嘴笑。

……

……

婚礼第二天的行程,自是大早起来去拜见父母、长辈,再去祠堂,祭拜祖宗,并见族中老人。

先见了贾母,再往东跨院中见贾政、王夫人。东跨院中,大早上便挤满了人。贾政、王夫人两人端坐在正堂之中,接受贾环、宝钗的拜见。

贾府里的长辈,宝钗都是常见的,落落大方的见礼。

众人一片贺喜之声。赵姨娘站在一旁,眉开眼笑,对周姨娘道:“府里都说宝丫头好,果真是真的好。这模样,和环哥儿站在一起,真是般配。”

周姨娘一阵无语,附和着赵姨娘真心的“炫耀”,“嗯。宝姑娘在府里,那是个顶个的出挑。”

贾政感慨万千,已故的长子之后,他的第三子长大成人,轻捻着胡须,道:“甚好。甚好。”

王夫人和蔼的笑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夫妻永结同心好。你们小夫妻过日子,要和和美美。不要争吵。万事商量着处理。有什么难处,还有我和老爷在。”

贾环和宝钗两人应着。一种夫妻同体的感觉涌上心头。

接下来,便是去见贾赦、邢夫人。再去,祭拜祖宗,见族中的老人。一天的流程下来,夫妻两人都是累的很。

……

……

第三天,回门。

在崇北坊的薛家中,拜会了薛姨妈之后,薛姨妈叫宝钗进去说话。贾家媳妇又变成薛家小姐。薛蟠臭着一张脸,坐在前堂里招待贾环喝茶、叙话。

贾环倒无所谓,他经历的各种场合多了去。沉下心,推敲着新婚蜜月旅程。他还有一个月的婚假。最后是臭着脸的薛蟠自己觉得尴尬,不断扭屁股,出卖着他躁动的内心情绪。

随着时间流走,薛家在京中的亲朋故友渐渐的来了。主要是王家、史家的亲戚,外加上一些来往的皇商。很多给薛家赞助的皇商,就等着今日来和贾环结交。

酒席之上,贾环由此而认识了京中的四大皇商:经营辽东关内外的药材商人,人称参商的,于家。经营位于天津卫的长芦盐场的王家。在平安州经营着与塞外贸易的马、铁、茶叶交易的朱家。经营着南北货物贸易,为大内采办丝制品、苏样的刘家。

同来的还有与薛家交好的夏家。另有,管事周三福、刘管事上来敬酒。

傍晚时分,贾环和宝钗两人坐马车在夕阳中返回贾府。马车摇摇晃晃的。

贾环喝的有点高,微微倚在塌椅上。他不喝酒,一干皇商自是没人敢逼他喝。只是,结婚这几天,见酒就伤。宝钗带着香菱,细心的照顾着贾环。

闻着娇妻身上的暗香,贾环微眯着眼睛,道:“姐姐,我们过两日就去东庄镇上小住几日。秋意正好。京西群山景色极佳。我带你们踏青去。”

“嗯。”宝钗好笑的应了一声,对香菱道:“可见是今日喝酒喝昏了头。踏青是春天时。”

香菱抿嘴轻笑。她到底是陪嫁过来了。

贾环听见宝钗和香菱笑他的话,也不反驳,接着道:“望月居到底小了些,我们还是要就近物色一处大宅子。对面巷子里,汝阳侯他们家就不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过来。”

宝钗无奈的一笑。汝阳侯府,和贾府不对付,且被皇帝罚了。她是知道的。但人家一个侯爵府上,怎么把人家的祖传宅子给买下来?这是酒意上头。

越发细心的照顾着贾环。

……

……

婚后的日子过的飞快。都正是少年时,情事浅尝辄止,不宜多做。宝钗生孩子的念头,更是给贾环劝下来。还早呢。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七月初三,贾环和同学们一起,送别自金陵而来,专门参加他婚礼的张承剑。纪鸣将会留在京城之中,雍治十四年春,还有一场春闱大比。

一行人送到京城东郊外的十里长亭。再往前就是通州。京杭大运河的起点。

秋高气爽。云淡天高。十里长亭之中,叶先生、贾环、大师兄公孙亮、罗君子、乔如松、许英朗、卫阳、庞泽等十几人来相送。

张承剑还是胖乎乎的模样,四十多岁的人,道:“子玉,家父听闻你在京中的遭遇,要我给你说一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贾环作揖行礼,“谢山长教诲。”

山长的意思是要他耐的住仕途的寂寞。这一点,他肯定知道。他的年纪,熬都能把雍治皇帝熬死。无须在雍治朝折腾。当然,他的算盘,还是要等立几个不能不赏之功,把官途的品级先升上去。

纪鸣对贾环的遭遇颇为感叹,大好前程,竟然遭忌,不得不沉寂。否则,以他这位同年的才华、能力,四十岁之前执掌国朝中枢,并非不可能之事!

纪鸣感叹道:“仕途险恶,还是大师兄的选择好。”

公孙亮哈哈大笑,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当然。不过,我并不推荐德信走我的道路。”

贾环就笑,“那是。德信要知道魏先生迁怒于我,每次见我都没好脸色。”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一杯离别酒尽,就此洒泪而别。张承剑带着两名仆人,坐上马车,往通州出发。又是一场旅途劳累之苦。这份情谊,贾环铭记在心。

七月初五,贾环携新婚妻子宝钗,带着几个大丫鬟,留彩霞在望月居在看守,并李纨、贾兰一行,跟着书院的同学一起返回东庄镇。

贾兰是回闻道书院学习。李纨思念儿子,跟着弟弟、弟媳随行,过去照看几天。

贾环则是带着宝钗几人去游山玩水,重回自己重新奋斗过的地方,缅怀昔日。书院、东庄镇,对他而言,是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站,浓墨重彩。

他希望宝钗能走进他的世界来。

……

……

上午时分。大明宫中,因杨妃突然呕吐,雍治皇帝心情不佳,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是胆战心惊。

虽说爱妃身体不佳,但雍治皇帝还是去大明宫的正殿勤政殿中召见大臣,处理朝政大事。等中午时,返回内宫清夏斋,跟着杨妃的大太监上来道:“陛下,大喜。大喜。娘娘怀孕了。”

秋风徐来,吹着垂落在清夏斋窗外的树枝。

雍治皇帝四十多岁的人,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愣了一下,随即大喜,道:“赏。”又道:“传旨宫中,众人同喜。”再道:“传旨,封杨妃为贵妃。”

杨妃是他心中中意的人儿,日后的皇后人选。

第489章 微风起

雍治皇帝要封杨妃为贵妃的诏令,很快被太监总管许彦传到大明宫军机处值房中。

但今天在大明宫中值班的何大学士接到诏令之后,毫无犹豫的拒绝草拟诏书,义正言辞的道:“臣只闻两贵妃,不知有四贵妃之事。于礼不和。北周有四皇后,随后被隋朝篡位。臣万万不敢奉诏。”

军机处的值房中气氛随着何大学士的话,气氛慷慨、激昂。正在值房中办事的数名朝臣、军机章京都是“崇拜”的看着何大学士。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国朝开国一百五十年以来,宰辅大臣第一次拒绝天子的诏令,足可载入史册。他们见证了这一幕,与有荣焉。

太监总管许彦尴尬的站在值房中,进退不得。

周随明制。但太监的权力可就全部被剥夺了。像立天子,九千岁这种猛人是出不了的。许总管作为天子的大伴,若是明朝是要进司礼监,排名前三的大太监,权势显赫。但在国朝,他就只能想想了。

许彦以为何大学士在闹脾气。之前贾贵妃封贵妃不是一样封了吗?是天子的第三位贵妃,要说与礼不合,这一样的不合?谢大学士还不是草拟诏书了?

许彦声音尖锐的劝道:“何枢臣何必非要违背天子的旨意呢?还请你草拟吧。”

何大学士训斥道:“闭嘴。国家大事,岂有尔等阉人说话的份?莫忘了太祖祖训。”

周太祖的祖训是不准太监参与政治的。这是吸取明朝的教训。优秀的太监有,比如:郑和,怀恩。但更多的是掌握权力之后扰乱天下的人:王振、刘瑾、汪直、魏忠贤等。

许彦恨恨的看了何大学士一眼,捧着诏令回宫内,向天子汇报情况。

许太监走后,今天和何大学士一起值班的文华殿大学士刘飞白苦笑道:“高远,何必得罪此人?”

何大学士摆摆手,道:“无妨。彼辈若是胆敢插手朝政,我等身为军机大臣,自是要劝谏天子,诛杀此獠。”作为正统的士大夫,他心中自是看不起宦官。

……

……

许太监给何大学士训的很有些丢脸,带着两个小太监回了清夏斋。

雍治皇帝正在床榻边和杨妃说话。杨妃手抚着肚子,将近三十岁的美少妇,珠圆玉润。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许太监就在跪在地上汇报情况,“陛下,何朔拒绝草拟诏书……”将何大学士的话重复了一遍。

雍治皇帝脸色就沉下来,阴郁的仿佛要滴水。他刚给爱妃说要封她为贵妃,等生下皇子,就晋位为皇后。这时,就听到何大学士拒绝奉诏,心中怒火中烧。

任何男子都喜欢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表现自己。而何大学士的行为,就是将“炫耀”的雍治皇帝在他的爱妃面前给抽了一巴掌。

天子之怒,可想而知。

雍治皇帝冷声道:“那就换一个人,让刘飞白草拟诏书。”

所谓圣旨,并非皇帝想发就发。需要皇帝、宰辅、六科给事中三方确认,这才是正式的圣旨。不被宰辅阁臣、六科所承认的圣旨,只是皇帝的个人意思,叫做“中旨”,效力大打折扣。

发圣旨的流程,天子并没有起草圣旨的权力,需要让阁臣起草。阁臣,当然可以以理由拒绝。但天子同样可以换人。阁臣又不是只有一个。所以,此时雍治皇帝就要绕开何大学士。

许太监再一次返回到军机处值房中,脸上带着冷笑,看都不看何大学士一眼,道:“刘枢臣,陛下命你起草诏书。”

刘飞白起身,作揖行礼,道:“臣不敢奉诏。”

许太监一愣。今天真是邪乎了。两个大学士都不奉诏。

刘飞白拱拱手,道:“许公公请吧。”话说的很客气,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刘大学士同样拒绝的很干脆。

原因很简单。杨妃和贾贵妃是不同的,杨妃是天子之嫂,封为贵妃成何体统?他要敢草拟圣旨,副署,这份圣旨千百年后,他必定是遗臭万年。他如何肯写这封圣旨?

反正,有何大学士在前面顶着不是?

……

……

何、刘两位大学士在七月初八,拒绝雍治皇帝的册封贵妃的诏令,很快就传遍朝廷内外。

朝臣之中,一片赞扬之声。本朝有三位贵妃已经够出奇了,再封嫂子为贵妃,这成什么了?

有不怕死的御史言官,已经上书,抨击天子的行为。

当然,更多的人其实是在等着看何大学士的笑话。军机大臣拒绝天子的诏令,这在程序上没有错,但是雍治天子是会和你讲道理的人么?

七月初九,以揣摩天子心意著称的光禄寺少卿袁壕上书,弹劾何大学士挟功自重,卖直邀名,其心可诛。

当前,朝廷已经出兵西域。负责此事的人正是何大学士。

朝政风波由此骤然而起。

……

……

一层秋雨一层凉。

京西群山固然是风景秀丽,千岩竞秀,人在画中游。但贾环为安全考虑,并没有带宝钗、香菱、晴雯几人处处游览。像比较陡峭,尚未开发的百花山,便没有去。

七月十二日,贾环一行数人自灵山回来,准备过两日返回贾府祭祖。李纨已经在东庄镇中等候多时。她将随贾环、宝钗一起返回贾府。贾兰自是入学。

夕阳的暮色浸润着整个小镇。炊烟袅袅。北前坊49号的小院中,宝钗和李纨两人在屋里说着话。香菱点上蜡烛。照耀着一屋子的美人们。

李纨和宝钗相对而坐,笑着道:“宝丫头,你们去灵山上游玩的如何?”

宝钗娴雅的轻笑。已为人妇的她,别有一番风姿。身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褂子,头戴着镶宝凤蝶鎏金簪,杏眼桃腮,肌肤雪白,明丽动人。少女时常带着的金锁给收起来。

宝钗道:“珠大嫂,风景自是极好的,颇多野趣。不及妙峰山这里繁华、清幽。”

李纨额头上戴着白色抹额,一袭青衫褂子,秀雅的少妇装束,笑道:“那是自然。妙峰山这里的香火极盛。潭柘寺主持的智尘大师在京中有名。王侯府上的常客。”

宝钗轻轻的一笑。她自不好说她家的夫君与智尘大师相见时的场面。那大和尚,可不算是得道高僧。第一次见面就说:贾探花年纪轻轻,坐拥娇妻美妾数人,不善加保养,恐怕不会长寿。她当时听的脸都红了。

用贾环的话说,智尘大师是个超级大忽悠。

宝钗主动的道:“等月半祭祖后,我和大嫂一起去潭柘寺中上香。”

李纨意动,但是笑道:“嗳哟,那得多麻烦。等下一次环兄弟带你出来,我再跟着你一起来罢。”又道:“府里的老爷打发人来传信,急忙忙的,不知道什么事。”

荣国府里的老爷,自是特指贾政。

宝钗还没说话,就见贾环进来,和李纨笑说了几句话。李纨回她的房间里准备吃饭。贾环这里也开始摆饭。晴雯、如意、香菱、莺儿都在屋里。

宝钗和贾环相处这些日子,知道他私下里性情很随和,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杏眼流波,好奇地问道:“相公的表情怎么如此奇怪?老爷打发人来,是有什么事吗?”

贾环好笑的叹口气,对宝钗道:“话说,我怎么教大姐姐在宫中争宠?”

家中来信。杨妃怀孕。意思么,不言自明。

第490章 而今真个不多情

听贾环说明情况,宝钗俏脸微红,和几个丫鬟一起抿嘴笑起来,心情放松、快活。

让贾环一个男子,去推敲如何后宫争宠,这倒真是挺为难他的。

“先吃饭吧!”贾环笑一笑,牵着宝钗的手一起坐下来。他和宝钗两人在摆在卧室里的八仙桌边吃饭。卧室这里有纱窗,没有蚊子叮咬。不比客厅。

晴雯、如意、香菱、莺儿四个在一张的小方桌边吃饭。贾环吃饭,一向是不喜欢丫鬟们在一旁看着。宝钗嫁过来,自是随着贾环的习惯来。出嫁从夫。

晚餐菜肴清淡,有一道炖的稀烂的山鸡,汤味鲜浓。在没有味精的时代,这种原生态的野味,搭配着各种配菜,一样可以制作出鲜美的高汤。

贾环先给宝钗舀了半碗,白汤飘香。

宝钗漆黑的眼眸落在贾环脸上,清澈而明亮。心中又被宠溺的甜蜜感觉漂浮起来。她倒不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丈夫的照顾。只是,她哪里有贾环动作娴熟?

贾环对宝钗微微一笑,收下大美人盈盈秋波中的情意。其实,像宝姐姐这样的神女般的大美人,又是这样的好性情,娶回家里,有几个人会不疼呢?

贾环扭头喊晴雯,“你们几个把碗拿过来,一人先盛一碗。”

“好啊,三爷。”晴雯起身,笑嘻嘻的拿碗过来。她也不矫情,这鸡汤确实闻的挺香的。

莺儿十六岁的年纪,梳着丫鬟双髻,穿着粉色的掐牙背心,身量中等,娇媚、可爱,乖巧的道:“三爷,我来吧。”接过贾环递来的汤勺,先给贾环舀大半碗,再给她们四个丫鬟分了四碗。

一家子人在秋季的夜色中,一起吃着饭,随意的说着话。

贾环并没有再提朝政大事。从贾府的角度而言,首要任务是帮贾元春固宠。可以预见,杨妃怀孕,以当今的性情,必定是要“移情别恋”,不会再专宠杨妃。

但是,从贾环的角度而言,他更关心何大学士的处境、前途。这位文臣的领袖,品行出众,权术一流,对他关爱有加。

以贾环看来,封驳雍治天子册封杨妃为贵妃的诏令,很大的可能是何大学士对皇权的一次试探。毕竟,文官集团的政治理念是:文官当国。

相权与皇权的博弈啊!贾环就担心,回头雍治天子的报复,何大学士是否承受的起。

当然,一般而言,不管天子的权力欲望有多么的大,最终还是不得不将权力分给臣下。一人治国根本不现实。就是不知道我们英明神武的雍治天子,现在到了这个节点没有?

……

……

士大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条规矩在贾环这儿,自然又破了。其实,只要细嚼慢咽,一样是养生之道。吃的优雅,不要狼吞虎咽,一样是礼仪。

比如,宝钗,此时就是吃的很淑女。小口喝着汤,咬着米饭,贝齿微露,仪态万方。

贾环在一旁看着,就觉得是一种视觉享受,愉快的扒着米饭。吃过饭,贾环和宝钗两并排的坐在椅子中喝茶,漱口、消食。夜色寂静,美人暗香漂浮。

四个丫鬟们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用具,准备明天上午出发回贾府。

贾环轻握着娇妻的小手,笑着问道:“姐姐,在东庄镇上感觉到什么不同没有?”

宝钗有些不好意思,丫鬟们在呢。不过夫妻间闺房之内的小情趣,她并不拒绝,点点头,道:“嗯。和京城之中差别很大。街道整洁,人靠右行。有专人收垃圾,等等等等。太多的我也说不上来。”

贾环莞尔一笑,略有些得意的道:“东庄镇被称为京西明珠,并非浪得虚名。”

看贾环得意的样子,宝钗禁不住娴雅的一笑,扭开头,正好看到如意正在装一个小荷包,吩咐道:“那是带给颦儿的礼物,单独放着,不要混在一起。”

如意应道:“哦,好的,奶奶。”

提及黛玉,贾环心中一声叹息。可以想到,她最近心情肯定不好。但,他不可能丢下新婚的妻子去陪她。对宝钗,对她都不好。这并非正确的做法。

他心中,对宝钗、颦儿都是一样的爱惜。情之一字,没有办法去区分等级、是否重要,心中都记挂,还有薇薇她们。新婚的蜜月之后,他会去陪陪黛玉,消遣情绪。

见宝钗要给黛玉带礼物,贾环想起一件事来,问宝钗,“姐姐,你们五月一日,共乘一辆车中,都聊了些什么?”

他带着黛玉从金陵回来后,因为和宝钗订婚,三个人很少有私下里相处的时候。但,他感觉到宝钗和黛玉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差。

宝钗抿嘴一笑,娴雅多姿,轻声道:“我们姐妹之间的事情,夫君你就不要管了。”

说着,又幽幽一叹,道:“颦儿的容貌、性情、才华,谁会不喜欢呢?你又带着她在金陵住了一年多。”贾环和黛玉的事情,她自是早知道。

贾环苦笑一声,轻轻的将宝钗搂在怀里。这就是宝姐姐的可人之处。其实,黛玉的性情。尊敬她、喜欢她的人很多。比如:香菱、妙玉、宝琴。

红楼原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史湘云和宝玉烤了一块鹿肉。史湘云对宝琴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

由此可见,宝琴行事,基本都是要以黛玉为标杆。

但是,贾府里的人,多半都说黛玉尖酸刻薄,嘴巴不饶人。可见,褒贬不一。

宝钗在他面前夸黛玉,其实是顺着他心中的意思去说了。娇妻之可人,温柔就在此处,解语花一般。

贾环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黛玉绝非是人见人爱。她性子高傲,和她谈的来的,自然会很欣赏她,如菊,如芙蓉。和她没共同语言的,多半会要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宝钗本来还要问问贾环林芝韵、苏诗诗的事。前者,她到东庄镇后,一起去拜访过。据闻这位林老板和她的夫君很谈的来,很受他的照顾。他的婚礼,专门没有送请柬给这位林姑娘。

而后者,在六月二十八日婚后专程派贴身的丫鬟送了一封信来,抬头就是:贾先生。恭喜他新婚。一剪梅里的苏诗诗。天下名妓第一。据闻故事极多。

只是,这时见贾环有些感叹,便是依偎在贾环怀中,没说话。感受着时间流逝。

贾环轻叹道:“姐姐,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只怕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如今再忆江南事,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曾因酒醉鞭名马,犹恐情多累美人。只是,已经受他拖累的美人,又如何能辜负?

宝钗轻声“嗯”了一声。以她的诗词水平,自然能体会到自己的夫君此时的心情。

……

……

七月中,中元节祭祖。这是华夏的习俗。贾府祭祖之后,贾环便收到最新的朝政消息。

在三位大学士都拒绝起草诏书的情况下,谢大学士为天子起草了册封诏书,天子盖章,再下发军机处。军机大臣谢旋副署,但是旨意到六科。六科封驳。

拒绝册封杨妃为贵妃,这一次,理由就给的非常明了:臣等未闻册封先兄嫂为贵妃之事。以唐太宗之明,亦无此事。臣等万死不敢奉诏。

这又是一巴掌打在雍治天子脸上。直接把他做的“丑事”给揭露出来。六科封驳圣旨,这样的大事,国朝定鼎一来第一回,势必要写到史书里面去的。

国朝养士一百五十年,即便雍治天子名声在外:谁敢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辈子不痛快。即便都知道如今天子好名,但是,在何大学士带头的情况下,还是有几个不怕死、硬骨头的言官。

六科、都察院合称“科道”。清流言官。执掌朝廷舆论,监察天下官员。

在朝臣和皇帝僵持的时候,皇帝出了一个新招,“点通政司右参议贾政为福建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提督学道。”

贾政,贾贵妃之父也。

然而,一个连科场都没有下过的人,怎么担任一省的提学大宗师?

第491章 政老爹的心事

七月底,秋意渐渐的侵袭着京城。秋老虎还在,但早上和傍晚时已经是凉意阵阵。

贾府,外书房,四排明烛照亮整个房间。贾政神情踌躇,心中苦闷,时而长叹一声。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几名清客纷纷劝慰着贾政。

“世翁不必担忧。圣天子临朝,纵然有些言官发声攻讦又如何?这个福建提学大宗师(正五品),世翁是做定了。”

“老世翁家世清白,诗书簪缨之族。风声清肃。礼贤下士。点童生为生员,如何不够格?世兄为今科探花,不也是老爷教导出来的?在下愚见,世翁何须为小事烦心,当谋划上任事宜。”

“正是。圣天子钦点,些许杂声,世翁何必介怀?那些官儿,自诩清流,照在下看来,只不过是他们嫉妒心理发作罢。”

贾政见一众清客越说越离谱,连朝中清流文官弹劾他都说成是嫉妒,他自己都老脸微红,摆摆手,制止道:“话是如此说,我心中委实难安,唯恐有负皇命。”

七月下旬,雍治皇帝突然推出贾政,任命其为福建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提督学道。将之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朝中官员纷纷上书反对,试图让天子收回成命。

奏章之上,劝谏的手段自是花样繁多。有骂人的,有劝说的。但,大部分都是攻击贾政的。能力、人品、道德、学问,都给文官集团拎出来“攻击”。

毕竟,直接让天子收回成命,难度比较高。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宪。但若是确定贾政不合适担任提学大宗师,改派他人就顺理成章了。

贾政连日来,为此事感到极度的苦恼,不得安宁。

通政司右参议是正五品的京官,而福建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同样是正五品。京官由来比地方官贵重。但是,诸寺监的官员如何能与一省大宗师相比?

要知道,国朝承平日久,文教昌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提学大宗师就是掌管着一省童生的前途。类似于福建这样的科举强省,收几个好苗子,日后受用无穷。

所以,这个任命,实际上是提拔、擢升。

国朝开科取士一百多年,虽说是文武并重。但每三年开科取士300人,甚至更多。武勋集团祖荫入仕的,能有多少人?现在又不是隋唐时期,世家天下。

官场之中,到此时,已经将科举视为正途出身。文官势力逐渐的膨胀。而雍治天子的任命,就是在公然的践踏文官势力的尊严。因为,政老爹连童生都不是。

科举出身的文官在这四五天之内,纷纷上书,弹劾贾政的奏章,堆起来,估计都能把他淹没。

而之前,因六科封驳天子册封杨妃为贵妃之事的舆论就此转移。贾政给天子架在火堆上烤。

贾政和一干清客说话,推敲着这事是福是祸时,外头的小厮忽而道:“三爷来了。”

贾环到贾政这里来,不存在“快请”之类的废话。他到了,自然就进来了。

贾政听到小厮的汇报,片刻后就见贾环自外头走进来。头戴唐巾,一身淡色带花纹的精美士子衫,身姿挺拔,表情沉静,气度沉稳,神采内敛。

胡斯来拍手一笑,道:“世兄来了,好,事情有解决办法了。”

这马屁拍的!詹光,程日兴都是附和的笑着,纷纷站起来,和贾环打招呼,“世兄来了。”然后,各自告退,将书房的空间留给贾政、贾环父子。

看着进来的庶子,贾政微微点头,道:“环哥儿你来了,事情办的怎么样?”

贾环这段时间还在家里请婚假,本来是打算好好的陪新婚娇妻游玩一段时间。他那个时代,都有度蜜月的说法。结果,七月半回来祭祖,便是一连串的事情,将他给耽搁下来。

好在,妻子宝钗知书达理,并没有抱怨一句他毁掉了新婚后的度假行程、计划。

贾环点点头,“已经办好了。”他大晚上自外面回来,是在宫外的陈府见了元妃的贴身大太监陈赋言。

他虽说和宝钗说:我怎么教大姐姐在宫中争宠?但,这件事,他不能不管。贾元春,就是此时贾府权势的根基。

后宫争宠,各种手段。但,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性的问题。贾环自认,他现在对雍治天子的性格还是有许多了解的。

贾政轻轻的舒一口气,“办好了就好。”相比于元妃得宠,他这个正五品的提学大宗师,反倒次要的。

贾环一看就知道贾政的心思,见他知难而退,心中好笑的摇头,叹道:“父亲,你要安排一下去福建的事宜了。家中的门客,带上一二人解闷。但白师爷一定要跟着你去。再者,我的老师林先生在延平府永安县中闲居,可为助力。我会写信给父亲带上。”

他心中,从文官的角度而言,也不想贾政去担任大宗师。误人子弟啊!但是,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总不能上书弹劾自己的父亲吧?

国朝以孝治天下。

所以,实务,让白师爷帮着料理。但文章上的事情,还是要他的老师林举人帮忙把关。一个举人的水平,考核童生、判卷,绰绰有余。

贾政对贾环的判断一向很信任,惊讶的道:“环哥儿,你的意思是……”毕竟,这次弹劾的风潮太了。尚书、侍郎的级别都扛不住。他都有上奏章,向天子辞任的想法。

贾环就笑,肯定的道:“父亲,天子的旨意不会变的。你无须担忧。做好上任准备。家中诸事、行李打包,现在就可以安排了。毕竟,京城距离福建,路途遥远。旨意下来后,恐怕父亲在家里待不了几天。”

雍治皇帝的套路,将政老爹架在火上烤,一个是钓鱼执法。朝政大小奏章如潮,文官集团的力量已经全部暴露出来。

实话说,要不是他是贾政的儿子,这件事他也要随大流上书,抨击此事,表明立场。

第二呢,天子在转移舆论焦点、视线。可以预见,六科的言官们即将要被大清洗。因为,册封四位贵妃确实于礼不合。天子不好以这个理由下手。名声不好听。

但是,国朝没有任何一项规定,写明,禁止非科举出身的官员担任提学大宗师。你骂皇帝,还不许皇帝贬你的官?那怎么可能!

贾政脸上露出笑容,点点头,捻须道:“家中诸事,有你在家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有一点推心置腹,也是承认贾环的能力。

贾环笑一笑,欣然受之。废话,他奋斗到现在,不就是要的贾府的主导权吗?

贾政在此时离开京城,对他而言,其实是好事。在接下来的政治博弈中,少了一道制约。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引导贾府在接下来政治风波中的走向。

贾环向贾政告辞,回到望月居中,宝钗正在灯下等着他。

第492章 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约是深夜九点半许,在望月居中还是灯火通明。

卧室里,宝钗坐在高几边带着丫鬟们做针线活。她穿着件粉白的长衫,梳着桃心髻,秀丽多人,见贾环进来,轻柔的一笑,站起来迎着贾环,“夫君回来了。”

“三爷……”晴雯、莺儿两个都笑着站起来。今天是她们俩在宝钗面前侍候。

贾环微笑着,“嗯。”伸开手,宝钗走到贾环身侧,双手温柔、细心的帮贾环解开外衫,身上的冷香飘在贾环的鼻间,沁人心脾的美丽便在这夜间绽放。服侍丈夫,是她作为妻子应做的事。

两人正是新婚,如胶似漆,这些小事,便不假手丫鬟。贾环自是不会介意享受宝姐姐的“服务”,夫妻间的情趣,又何须推辞,关心的道:“姐姐晚上不要做针线,对眼睛不好。”

“嗯。不过是等你,闲着无事。”宝钗微笑着应了一声,将贾环的外衫挂起来。

贾环晚上在陈太监府上吃了些酒,身上有些酒气,让丫鬟们将炉子上烧着的热水打进来,在木桶里舒服的泡了个澡。换过衣服,穿着浅白色的睡衣拥着宝钗上床休息。

智尘大师当日固然是有打趣他的意思,但确实有养生的道理在里面。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和宝姐姐成婚这一个月以来,男女之事,做的并不多。

贾环搂着宝钗,宝钗依偎在贾环怀中。两人在睡前一起说着夫妻间的私话,偶尔轻笑。或许是贾环又调笑了他端庄、娴雅、美丽、解语花般的娇妻几句。

四周一片黑暗,仅有月色透过进来。月华如水。窃窃私语渐渐的消失在深夜中,悠长的呼吸声渐起。

这是两人日常生活的一个小片段。

当这份感情,因为结婚,迅速的攀至最顶峰之时,浓烈而美好,随后,便会是逐渐的沉淀下来,历久弥新,浸润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正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

……

……

杨妃怀孕,朝政风云涌动,弹章如潮。但天子依旧是在大明宫中处理政事。一个登基十三年的皇帝,和朝臣较量,出现这样的僵持、反对的局面,并无需返回宫中。

凤藻宫中,贾元春起的不算早。一大早进宫的陈太监静静的候着,等元妃梳洗、用过早餐,这才在跟前回话,“娘娘,贾探花说,无需急躁,保持真心。”

他每次出宫,基本都会和贾府的人来往。而来往的最多的,自然便是贾环、贾蓉。

当然,银钱他没少拿。

贾元春一身秀丽的白色宫装便服,花容月貌。笑着点点头。心中咀嚼着这八个字。她很早就被家里送到宫中,这个肮脏之地。手腕她是有一些的。但她确实很信任她弟弟的智慧。这是一件件的事情,累积起来的信任。

陈太监回话,小宫女、太监们自然是都退到房间外去,就剩下元春的贴身丫鬟抱琴。一时间,贾元春不说话,抱琴、陈太监便陪着。这时,一名小宫女小跑着进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道:“娘娘,吴贵妃、丽嫔、赵贵人八人都启程前往大明宫中。”

贾元春微怔。

天子独宠杨妃,而杨妃怀孕,在晚上必定不能侍奉天子。后宫诸妃只怕都是想要赶往大明宫:争宠。

抱琴焦急的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说话。贾探花通过陈太监的嘴传来的话还历历在耳啊。

贾元春忽而有点明白了,温婉的一笑,道:“我知道了。”心中一片平静。

无需急躁,保持真心。那么,得知杨妃怀孕,又即将被册封为贵妃,她此时的真心,应该是什么呢?

……

……

大明宫勤政殿后的书房内,布置的富丽堂皇,四周的墙壁中布置着冰块,令正午秋季阳光正烈时,书房之中,依旧清幽、凉爽。

太监总管许彦带着几名小太监在一旁侍候着。书案之上,奏章堆的很高。旁边三个小巧、精美的箱子打开,里面还有一堆奏章。

雍治天子很勤政。他政变夺位,又历经数年,将朝中反对他的政治势力清洗一空,大权在握。心中时刻想着超越父亲,不说是千古一帝,至少要在史书中留下圣君之名。

因而,即便爱妃怀孕,需要人陪伴,他依旧每天准时到书房,或者去勤政殿中与大臣见面,处理政事。

起来休息了片刻之后,雍治天子吃了小半碗解暑的碧雪膏,重新坐下来批阅奏章。

这时,外头的小黄门来报,“何大学士到了。”

“宣。”雍治天子朱笔不停,口中道。

小黄门们一起唱名,“宣何朔觐见。”片刻,就见一身绯袍的何大学士进来,躬身行礼,道:“臣见过陛下。不知道陛下召臣来有何事?”

雍治天子将手里批阅完的奏章丢在一旁,哂笑道:“朕吩咐了,你就会照办吗?”

何大学士一时语塞。他在“前不久”刚带头封驳了天子册封贵妃的旨意,这是国朝定鼎以来的第一次,青史留名,公论褒扬。这时,只能是一声苦笑,道:“臣惶恐。”

雍治天子指指书房墙边的箱子,道:“朕意已决,选贾政出任福建提学道佥事。但是,弹劾贾卿的奏章何其之多。何卿为文臣领袖,必有以教朕。”

何大学士给天子这阴测测的话说的很难受。天子亲口说他是文臣领袖,这绝不是褒扬,而是讽刺、警告。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喜欢大臣结党营私。

但是,背上冒冷汗那是不可能的。在强势天子手下当大臣,本来就是“伴君如伴虎”,要有这个觉悟。君子群而不党。他何朔,圣人门徒,一片公心,有匡扶天下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何大学士沉声道:“臣请陛下改弦更张,则朝中物议自然平息。”

雍治皇帝四十多岁的年纪,白胖胖的,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闻言呵呵的冷笑几声,“朕以为何卿有什么高妙的主意,也不过如此。六科都给事中,以武勋、文臣、清流、浊流划分大臣,妄图分割朝臣,结党营私。朕俱罢免,何卿拿下去办吧。”

说着,抬手示意,“许彦,把朕批阅后的奏本给何朔。”

太监总管许彦心里一声冷笑,笑眯眯的将天子批阅过几本奏章拿给何大学士。

何大学士长叹一口气。他不能说天子没有罢免六科都给事中的权力,劝道:“陛下,即便撤掉六科都给事中,朝堂物议,又何能平息?贾国丈才具不足,经义水平有限,不适合这个职位。”何大学士把话说的很清楚。贾国丈。他知道天子要干什么。最终目的,其实还是要册封杨妃为贵妃。

雍治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何朔确实精明、能干,强硬的道:“朕意已决。何卿无须多言。”

何大学士躬身行礼,道:“臣奉诏。但,窃以为陛下不取。国朝养士百五十年,浩然正气难养。”言下之意,陛下不要当昏君。态度还是很强硬。

天子要罢免六科都给事中的职务,可以。但,文官集团不会屈服。以父荫出仕的人,怎么能担任清贵的提学官?——难道是,寒窗苦读十年,却最后让一个不学无术、家世好的人来评卷?那读书还有什么用?

这本来就是在践踏文官集团的尊严、底线。

等何大学士出去之后,雍治皇帝接连着冷笑几声,拂袖离开了书房,去了杨妃的清夏斋。

他给何朔气到了。他为九五至尊,但一时间确实奈何不了这位宰辅大学士。他要是昏君,当然可以直接罢免何朔,下狱论罪。但,他并非昏庸之主。

这个时候,即便心里再愤怒,还是要倚重何朔为他治国。短时间内,没有替换的人选。

第493章 群情汹涌

大明宫中有园林150多处,占地五千余亩,历经周朝数代帝王的修缮,美景怡人。园中诸景,巧夺天工。向来是历代天子避暑的行宫。

雍治皇帝自勤政殿中出来,顺着金黄色的树林大道,在午后的微风之中,步行前往杨妃居住的清夏斋。左右太监、宫女紧随。

一路上,清风不兴,水何澹澹。

雍治天子到清夏斋中,就见吴贵妃在。吴贵妃与杨妃两人坐在一起喝茶说话。意态亲密。他心中略有不喜。杨妃现在需要静养,而不是喧闹。

为人君者,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糊弄自己。吴贵妃挺灵秀的一个美人,怎么也是如此的庸俗不堪?争宠,又那么急吗?

“陛下。”清夏斋中的宫女、太监都跪了一地。吴贵妃亦屈身行礼。

杨妃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一袭水墨青衫,珠圆玉润,风姿绰约,美眸落在天子的脸上,盈盈一笑,并不下跪。她早得了天子的旨意。不用这些繁文缛节。

雍治天子本来一肚子气,见到杨妃,心情便好起来,道:“都免礼。”心中越发坚定了和朝臣“斗争”的想法:朕为天子,如何不能顺心意,得自在?

一屋子都起身。吴贵妃笑着道:“陛下进来时,似有怒气。臣妾望陛下保重龙体。”

雍治天子点点头,心中不悦,反问道:“周贵妃与贾贵妃怎么没来?”

吴贵妃二十多岁,容颜如玉,正是青春韶华,身上又有着雅致的书卷气,若以容貌、气质来论,比之杨妃不遑多让,但在此时,一张美丽的脸蛋上顿时变得讪讪的。

清夏斋中,鸦雀无声。

……

……

稍晚时分,大明宫中便有流言,据闻从宫中赶来的吴贵妃不受天子待见。

傍晚时分,夕阳早就隐没在黑暗之中。天地间,还残留着一丝亮光。大明宫内一处房间之中。炭火熊熊,小铜炉里的狗肉混着香料,飘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房间中,一方小炉,一桌两椅,一壶酒,几道素菜。

大明宫掌宫内相,老太监戴权裹了裹身上名贵的绸缎衣衫,拿着筷子在铜炉中搅拌几下,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狗肉,就着碗,享受的咀嚼起来,道:“小言子,你尝尝,味道好得很。人老了啊,就喜欢吃点暖和的东西。”

戴太监口中的“小言子”就是贾元春凤藻宫的大太监陈赋言。宫中太监,等级森严。最高等级的自然是天子身边的大伴,太监总管许彦。正四品。

次一等级的从四品的宫殿监正侍,一共有四人。戴权掌握着“夏宫”,就是其中之一。

而贾元春虽为贵妃,但是,是这两年新上位的妃嫔,且还没有皇子。因而,陈赋言的等级,和周贵妃身边的严飞志严太监比不了。现为六品副总管、宫殿监副侍。

所以,戴权叫陈赋言一声小言子,理所应当。

陈赋言三十多岁的年纪,笑哈哈的伸筷子,吃狗肉,恭维道:“戴前辈的狗肉,一般人吃不上,小子今天有口福了。”

戴权就笑,拿筷子虚点一下陈赋言,道:“不要给咱家耍花枪,你家主子,当初还是走的我的门道。”

陈赋言忙笑着道:“小子岂敢?”

戴权便赞许的点点,“你小子挺机灵的。若非你已经是元妃身边的人,真要收你做个干儿子。如今却是不敢僭越了。你家主子这次做的很好了。嘿……”

吴贵妃,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在宫中这权力场上沾染一会,就失了本性。这次杨妃怀孕,她径直来大明宫中争宠,若是没有机会修补在天子心中的印象,只怕就要被冷落了。

而贾贵妃就做的漂亮,派大太监、宫女给杨妃送来礼物、贺喜。称其为“姐姐”。他见惯宫中的斗争,都要给一个十分。做的非常的漂亮。

至于,周贵妃。嘿嘿,她来,或者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已经年老色衰,又不会逢迎天子。纵然得一时之宠,也不会长久。

陈赋言要是个小太监,或者是其她地位低下的妃嫔的太监,这时只怕就要顺着杆子往上爬,认戴权做个干爹。太监里面,就是干爹、干儿子盛行。读书人要看他的老师是谁,太监就要看他的干爹是谁。

但现在,陈赋言就没有必要,笑呵呵的陪戴权闲话。一壶酒,慢慢的落肚。

夜色渐渐的深了。陈赋言离开时,听到一个小太监来汇报:天子夜宿丽嫔处。深宫幽幽。

后宫争宠,所谓的手段,无非是那么几种:刷背景,刷脸,刷技术,刷感觉,刷感情。

刷背景,就是政治联姻。这个皇帝也是需要稳定朝局的。

刷脸,刷技术,这要看天子的年龄段。类似于雍治皇帝这样四十岁的老男人,见过、吃过、玩过,这些就那么重要了。反而,感觉是在第一位的。

至于刷感情,对于雍治皇帝这样的政治动物来说,这就不要想了。不现实。成化天子、弘治天子那样的痴情天子还是很少有的。

贾元春这个刷感觉,就刷的恰如其份。

……

……

八月初,天子召庄妃至大明宫中服侍。吴贵妃受到冷落。宫中尽知。为此,吴贵人的父亲:吴天祐,跟着大流上书,大骂贾政。

此时,朝堂之中,天子与文臣之间还在僵持中。即便六科都给事中都给雍治天子撤职、流放云贵,但科道言官还是在弹劾贾政,根本就不低头。

贾政的人事任命还卡在吏部。吏部天官宋溥并没有给天子背锅、吸引火力的打算。事情不明朗,吏部是坚决不走流程的。

按照流程:大常卿(正三品)以下部推、通参(正五品)以下,吏部於弘政门会选。一省提学大宗师,理当是有吏部部推。但,天子有特简之权。贾政就是天子特简。

武勋集团基本在看笑话,要说在朝廷这个论坛“发帖”打口水仗,他们怎么都不是文官集团的对手。

八月三日,雍治天子再下重手,撤科道言官十九余人,流三千里,贬谪云贵、安南、辽东等地。没有廷杖。但,文官集团,依旧在上书弹劾贾政。群情激奋,大有把贾政骂死的态势。

荣国府的大门前,给人趁夜间贴了大字报。除了骂贾家祖宗八代以外,核心意思就是:贾政,你为什么不上表辞职?

贾环的婚假还有两天到期,正在家中,得知此事,只是摇头。并没有去追查谁到他家大门口贴大字报。

要查肯定是查的到的。但是,群情汹涌!众怒难犯。再者,他内心里,还是更认可自己文官的身份。

八月四日上午,朝廷各个衙门之中,但凡科举正途出身的文官,都是在写奏章上书。要求天子撤销贾政的任命。胆大的,不要命的,要名声的,就骂天子。胆小的,附和大流的,就骂贾政。再平稳、持重的,就是兜一圈道理,讲此事不合理。

中午时分,棋盘街“叶开十里香”茶楼二楼,已经授官的三十多名新科进士在聚会,商议一起上书天子之事。

为首的便是今科的状元翁宗道。旁边坐着今科榜眼周慎行。

今年乙卯科取士,共取三百名。其中,一甲和二甲加起来一百名。三甲两百名。前面说过授官的规矩。因而,新科留在京城中的是少数人。基本都是一甲、二甲的进士。

这次聚会来了三十人,占有了三分之一强,可以说是声势浩大。

状元翁宗道,字兆震,时年二十六岁,履历丰富,还曾做过一任教谕,号召道:“诸位同年,天子之意,点贾政为学政是假,意图册封杨妃为贵妃是真。自古以来,未曾有册封兄嫂为贵妃者。吾辈正人君子,如何能忍?是可忍,孰不可忍?翁某不才,愿与诸君相约明天清晨共聚通政司大门,将奏疏上交。”

“同去,同去。”一帮福建士子,立即附和自己的“带头大哥”。

在座的士子都是纷纷赞同。这些刚刚进入官场的进士们,眼中充满了渴望、兴奋、激动。在踏入仕途之后,希望抓住这次机会,表现自我,扬名立万。

当然,这么大的风波,还有人流放在前。风险蕴含着机遇。机遇中包含着凶险。很刺激。而对于大周朝的读书人而言,串联勾结,这是下意识的事情。他们要找一个主心骨。这个带头大哥,不看年龄,不看官品,只看影响力。

状元翁宗道,性情谦和,被时势推到这里。其实,乙卯科,名声最大的,自然是贾探花。但,贾政是贾探花的父亲,很多士子心中,便将他排除。

这时,华亭士子唐道宾道:“在下非是对翁同年不满。此次上书,越是要声势浩大,越是显得我等之意真。我等同年之中,当属贾探花名声最大,可邀他一起来上书。”

翁宗道和贾环不对付。一人福建士子冷笑道:“他肯定不来。没有自己弹劾自己父亲道理。”

周慎行接话,道:“在下愿意去劝一劝他。不为弹劾他父亲,而是上书给天子,请天子改变主意。”

这话说的一众进士们纷纷赞同。当即,计议完毕,又抨击了一会时政,各自散去。

……

……

下午五点,散衙之后,周慎行到四时坊荣国府望月居中,拜访贾环。

第494章 真小人

周慎行来访的时候,贾环正在屋子里陪宝钗说笑。贾环是拿安静、美丽的香菱当模特,对着她画素描画。而宝钗对绘画颇有涉猎,在贾环身边,看着夫君画画,点评、建议、说笑。

她早有一副贾环在婚前凭着自身记忆给她的素描画,惟肖惟妙。是两人爱情的见证。

红楼原书第四十二回,惜春要画大观园,宝钗列出一个单子出来。要宝玉帮着准备材料:

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由此可见,宝钗对绘画,是有很深的了解。否则,一般人绝没有她说的那么清晰、明确、详细。

当时,黛玉听了,笑宝钗,对探春道: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说给宝钗听。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宝钗将黛玉给按在炕上,要拧她的脸,黛玉求饶。那画面……啧啧!接合上下文,这是姐妹间的玩笑,是长姐在“教训”顽皮、嘴快的妹妹。而从贾环的角度……

当时,黛玉求饶,宝钗就放开她,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

当然,那是宝钗和黛玉关系已经和解之时。

贾环正和妻妾们说笑时,外头的小丫鬟来回,说周慎行来找,贾环便从后院出来。

他没有宝玉那么骚包,出门都要换一身衣服才行,穿一件平常的文士衫就可以见客,并不算失礼。正厅之中,钱槐上了茶水,悄然的退出去。

蜡烛、油灯点燃,厅中灯光明亮,明亮如白昼。

周慎行拿起瓷碗,抿了一口茶水,赞道:“果然是好茶,好气派。子玉家中不愧是百年世族。”豪奢之处,非同寻常。比如,这蜡烛,点的就非常多。

贾环和周慎行结交的并不多。当日他的婚礼,周慎行也曾前来。但,终究是不如范锡爵等人亲近。微笑道:“玉绳前来,所谓何事?”

周慎行哈哈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着,将中午众同年在棋盘街“叶开十里香”茶楼中商议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劝道:“贾兄名满天下,声名传于妇孺。理当振臂高呼,吾等愿附于骥尾。”

这高帽带的!

贾环不为所动,拒绝道:“此事事涉家父,我为人子,不能上书。望周兄,诸位同年见谅。”

周慎行道:“诶……贾兄,天子之意,非为擢升令尊,实为转移视线,想要册封贵妃。贾兄正人君子,难道不该上书阻止?”

贾环不语。

周慎行又道:“贾兄,此乃同年之中的领袖之争。若是你不去,翁兆震独领风骚,则三百同年,人望尽归翁兆震。你的名声,就付诸东流。”这是打利益牌。

贾环摇摇头,任周慎行舌灿莲花,就是不同意,道:“我不会上书。周兄请回吧。”

周慎行就翻脸,作色道:“贾环,你是怕了么?国朝养士一百五十年,朝廷多事,正是吾辈仗义执言之时。吾辈身负新科之望,如何一言不发?你真是太令人失望。告辞!”

周慎行一甩衣袖,一脸正气的离开贾府。

贾环坐着没动,慢慢的喝了一口茶。

周慎行的话,他是同意的。这算是新科进士之中的领袖之争。若是他不出头,素有人望,得刘大学士看重的翁宗道就讲成为乙卯科进士的领袖。

翁宗道,正人也!

今科同年的人望落到他身上,贾环再要和他竞争,就处在下风。而混过官场、职场的等人都明白,晋升的机会、职位来临时,往往同僚就是最大的对手。

但是,他作为人子,绝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发声。哪怕不是弹劾贾政,而是攻击天子。国朝以孝治天下。百善孝为先。从来没有听说,儿子阻拦父亲上升的事。

所谓的大义灭亲,这真的只是说说。你不达到朝廷的高位,学王莽玩这一套捞名声,基本就是把自己毁了。在外人眼中,你这是不孝!连父亲都能背叛的人,谁还敢用?

所以,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这叫屁股决定思维!

贾环敢肯定,如果他上书,这将是他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点。很多时候,消息在传播的过程中会失真,不是你能分辨的清楚的。这就叫作:人言可畏。到时候,别人就只会以为他是个连父亲都会背叛的小人、禽兽。

周慎行在给他挖坑啊!可以想象,这位周老兄明天到翰林院上班,给翁宗道的说辞,又是另外一套。

此人,挑拨离间,两面三刀,真小人也。

……

……

八月五日,一众新科进士在通政司大门处投递奏章,气氛激昂。通政司门里的老吏,一看这帮官员投递奏章的态势,就知道是今科的进士。

老油条,一般都是在上班时,顺路过来投递。投递时,单手一丢,潇洒的转身而去。而新科进士,双手捧着奏章过来,神情严肃的将奏章放下。

贾环没来,周慎行将昨晚他去劝说贾环的过程说了一遍,慷慨的道:“贾子玉罔有名声,不料是个趋炎附势、爱惜性命之徒,吾辈羞于此人为伍!”

人群之中,一片附和之声。

士子中的领袖翁宗道、唐道宾,两人都是微微皱眉。对周慎行攻击贾环,觉得不好。背后攻击他人,岂是君子说为?但并没有说什么。他们俩对贾环不上书,心中亦有些看不起。还是太爱惜身家性命了。但是,孟子曰: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通政司前的一幕,很快就传遍京城。贾环在士林中的声望,随即下跌。下跌的非常厉害。

不是说,会做诗词就人品好,就是道德君子,就是士林所共仰。这真不是。比如,蔡京,此人为当时书法名家,但,后世谁会认为他是正人?佞臣也!

贾环声望下跌,随之上升的是今科状元翁宗道翁翰林的名气。

然而,八月六日的晚上,一直非常赏识翁宗道的文华殿大学士刘飞白将翁宗道叫到府上,话未说,先长叹一口气,“兆震啊……”

第495章 局面僵持

有些话是不能明着说的。

比如,现在朝廷之中,凡是科举出身的文官,都在写奏章弹劾天子特简贾政之事。这是立场问题。但,以刘大学士的想法,奏章要上,风头不要出。

但是,他怎么对翁宗道说:你要低调点。值此之时,扯后腿,或者公开表态不愿意与天子作对,势必会被士林、文官集团骂得狗血淋头,一生清名付流水。

座师和门生,是文官政治逻辑中最为稳固的关系之一。但也并非没有背叛者。比如,前明的首辅,张居正,就屡次被他的学生弹劾,搞得太岳相公狼狈至极。

所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出头的橼子先烂!不是谁都有何朔那样的“护身符”:他在负责西域之事。即便如此,何高远的政治生命还能有几年?

刘飞白为乙卯科会试总裁。新科进士三百名全部都算是他的门生。他最中意的便是状元翁宗道。连,神童贾环,他都并不看重——主要原因是,一位座师的资源有限,而贾环明显与他的乡试座师方望更亲近。刘大学士的人品,自是不会去抢人的学生。再加上会元之事,他理所当然是更倾向于栽培翁宗道。

现在,他的得意门生却串联新科进士上书,引人瞩目,士林称赞,名望骤起,但接下来,只怕是政治生涯尽毁。他如何能不叹息?

刘大学士内心之中,并不看好此次何朔领导文官集团与天子对持。

翁宗道心中一突,随即深深的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负面情绪,道:“恩师,学生既然组织同年们上书,所有天子的责罚,学生愿意一力承担。”

刘飞白叹口气,神情萧索的道:“还没到那份上。你们的奏章今天已经转到军机处,递交宫中。兆震,近日少一些宴游。”

所谓,少一些宴游,就是要低调点,不要再串联了。锦衣卫盯着的。天子那里估计已经有名单了。

翁宗道自进刘府以来,一直都是端坐,衣衫严整。这是他当教谕时养成的习惯。

当日礼部会试之前,他名动京师,就有人评价:宗道风度峻整,终日无狎语。倦不倾倚,暑不裸裎,目无流视。见者肃然。

翁宗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时,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眼中露出坚定的神色,道:“恩师,弟子以为: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反而是,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吾辈读书人,理当劝谏。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翁宗道这一番话,引用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说的铿锵有力。雍治天子为一己之私欲,想要册封兄嫂为贵妃,践踏礼仪、法度。读书人,秉承天地正气,身为圣人门徒,理当劝谏。

夫子说:君子,不需要用小事来考验,却可以接受重大的任务。劝谏天子的后果,无非是个死字。正所谓:时穷节乃见!丹青史书,必定留名、歌颂。

因为,天地有正气!

刘飞白还能说什么?他喟然长叹,道:“我不如兆震也。”刘大学士这话说的光明磊落,亦是性情流露。宰辅重臣,是什么级别?却当着一个小进士的面,自承品格不如。胸襟坦荡。

……

……

翁宗道并非有接受刘大学士的建议,偃旗息鼓。而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在公开的场合:酒会、宴会、文会之中,述说他的理念,想法:阻止天子册封贵妃。

从儒家推行的礼仪来说,奉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天子,一后一皇贵妃,两贵妃。四贵妃,这明显的越礼了。

再者,当今士林,风气奔放。读书人诲淫诲盗。和明朝末年士子一个德性。四方有德君子时常痛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崇尚奢侈,见利忘义;淫风炽烈,恬不知耻。

但是,不管读书人在私下里怎么做,诲淫诲盗,有如何千万种丑态,放在明面上来,就绝对不行。先兄之嫂,册封为国朝的贵妃,如何能行?

两三天的时间之内,京城之中,翁宗道的清名更胜。翰林本来就是清流。清流再“刷”清名,那声望是直接爆表。现在士子们,都要说一句:福建翁兆震,风度峻整,正人君子,清流之望!

在翁宗道逐渐的成为舆论的焦点,抨击天子所作所为之时,士林、朝廷的舆论,越发的声势浩大。

而弹劾天子、贾政的奏章,都被天子留中不发。文官集团不畏死,不怕流放,前仆后继,愿意以死谏君王,雍治天子能如何?他要达成目的,就得把六科清洗成自己人。

而他已经清洗了两遍,六科的言官们,还是不消停,再加上舆论的呼应,而文官领袖何朔不愿意出面灭火。天子要是第三次清洗科道言官,估计名声就臭了。

任何一个圣君,绝对不会堵塞言路!

如果像明朝嘉靖皇帝那样搞清洗:大礼议,亦要数年之功才能完成。短时间内就不要想了。大礼议历时三年,下狱者一百三十四人,停职者八十六人,廷杖死者十六人。而明世宗嘉靖皇帝绝对算不上什么明君,史书评价不高。一个重用严嵩这样的奸臣,祸乱国家数十年,算什么明君?

庚戌之乱,鞑靼人长驱直入,在京城周边地区祸乱数日,烧杀抢掠,最终扬长而去。脸都被打肿了,算什么明君?一个玩弄权术,彻头彻尾的利己者而已。

局面,趋向于僵持。

但,天子心中的恼火,可想而知。

八月十日,天子在大明宫中召吴王、大学士谢旋下棋。金秋时节,大明宫中后湖的敞轩之中,微风徐徐,水波浩渺,眼界之开阔,令人心旷神怡。

雍治皇帝在棋盘上落下一粒白子,感慨道:“别看朕为天子,亦常不如意。皇弟又有何可愁的?”

吴王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亲王服饰,年纪比雍治皇帝要小,苦笑道:“臣弟家事不宁,让圣上费心。”他的儿子吴王世子非常的顽劣,他很是头疼。

雍治皇帝哈哈一笑,“教子,要以名儒教之,言传身教。”

旁观的谢旋沉默不语。心中,想着,当前的局面,若是僵持下去,只怕对天子不利啊。而破局又缺少契机。

……

……

时间,回溯到一个月之前,彩云之南更南处,骠国境内的一处平野中,杀声震天。枪声、炮声隆隆。

云贵总督,都察院右都御使,齐驰指挥两万精锐大军与数名藩王、部落的十万土军在此决战。而随着日暮渐渐到来,周军大部切入联军阵中,斩将夺旗,鼓声如雷。随后,战场之上,到处都是说着鸟语的溃兵,狼奔豸突。

中军大帐中,一桌一椅。齐驰淡定的翻着书。中国枪利炮利,如何会战败?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渐渐的远去。几名身穿甲胄的将军带着血迹走进中军帐中,齐齐半跪。为首的将军大声汇报道:“大帅,下官等不辱使命,大获全胜。阵斩土王四人,擒一人。俘虏不计其数。大约有三五万人。”

又一人道:“此战奠定胜局。大帅拓土千里,乃国朝二十年来罕见之战功。属下等为大帅贺!”

齐驰一身文士衫,放下书,微微一笑,点点头,道:“辛苦了。令有司记功,犒赏三军。选土王、土官三百人押送京师。其余者,斩!垒京观,告诫土人。”

众将齐齐领命。

齐驰轻飘飘的一句话,数万人生死议定。

中国之土,华夏之民,自古就是天朝上国。蕞尔小国,胆敢作乱犯境,杀!

第496章 溃败

流血漂橹,千里无人烟。拓土千里,设三县。

八月十一日凌晨,八百里加急的捷报自南方发回京师。军国大事,自是飞报天子,不得有半点耽搁。

大明宫中,凌晨时分,夜宿在贺贵人处的雍治皇帝起身,赶到勤政殿后的书房中,拿着大太监许彦呈上来的捷报,再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宫灯之下,一身明黄色龙袍的雍治皇帝看起来还略有些没睡醒的样子,而后,白胖的天子,仰天大笑,“哈哈,齐驰真是本朝名臣。这封捷报来的好!”

八月十二日非常朝日。雍治天子回去补了一个回笼觉之后,于上午在大明宫勤政殿中召集群臣。而此时,来自云南的捷报已经传变整个朝廷。

无论是在家里休息的官员,还是在六部、三法司坐衙的官员,还是城内外办事的官员,或者在大明宫中随驾的官员,全部都得到消息。西南大胜,拓土千里。可以献俘于午门前。

勤政殿中,正五品及以上的京官全部汇聚于此。翰林、科道方阵亦汇聚于此。

山西道掌道御史赵俊博担任监察御史,在大殿之中纠察风仪,敢有喧哗、失礼者,必定被他纠正、弹劾。

已经销假重新“上班”的贾环,此时也跟着在青色的官袍,站靠前的翰林方阵之中。韩林在名义上词臣,属于天子近臣,方阵比较靠前。其实,这也是翰林清贵地位的一种体现。

然而,相比于大殿之中的兴奋之情,翰林方阵之中,气氛微微有些压抑。

翰林院,全部都是科举出身的文官,而且,都是文官中的精英。在八月初这段时间和天子僵持、对持中,翰林院人人都上了奏章。当然,贾环除外。

百善孝为先。他不上奏章,并没有人会当面指责他。当然,背后都要嘀咕几句。

此时,翰林方阵的风暴眼,就是站在距离贾环不远处的翁宗道身上。他这些天很出彩,俨然舆论领袖人物。但是,西南大捷,和天子僵持的文官集团精英们,都已经预料到他们的失败。

天子之功,文治武功。文治,向来是不好评定。但是武功就非常好确定了。西南大胜,拓土千里,拿下三县之地,这是国朝近二十年以来的大胜。大涨国朝的威风、士气。

现在,舆论再骂雍治皇帝,就很难形成合力。君不见,当年明太祖、明成祖将文人大臣杀的上朝之前要给家人告别——生死离别,但根本不损两位皇帝的英明。

翁宗道表情严肃。

贾环则是神情沉静。让人看不出他是心情。在想什么。

而同为翰林院新人,一科的榜眼,周慎行却是微笑着。他的计谋得逞了。现在,状元翁宗道要倒霉,探花贾环名望一落千丈,那么,今科的进士领袖,非他莫属了。哈哈!

……

……

天子御座下方,为首的是四位宰辅大学士。往下数便是文武重臣。顺亲王、吴王、北静王、成国公,魏其候等王公大臣都在武臣序列中。文官大臣则是亲一色的绯袍,六部九卿齐聚。

北静王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文臣,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四王八公等旧武勋并没有在其核心人物之一贾政遭受弹劾时发声。此时,自然不用说什么。

天子威望大涨之际,要做什么不能?

而其他武将,就要笑的要放肆的多。给何大学士当面训斥过的魏其候就是一脸的笑意,笑眯眯的在都察院、六科的方阵中扫来扫去,这等会将是重灾区啊!

通政司的方阵之中,贾政努力的压着自己的喜意。在今天来大明宫的路上,他的庶子已经给他分析过:文官集团大败。败于这个来自西南的捷报。真是造化弄人。而他去福建当提学的任命,则必然会通过。

净鞭响过后。大学士谢旋出列奏道:“云贵总督、右都御史齐驰于西南大胜,开疆拓土,臣为陛下贺。”谢旋为领班军机大臣,正式的捷报现在在他手上。

谢大学士开口就拍雍治皇帝的马屁。而在如今的舆论氛围下,整个朝堂,并没有人出列骂他。开疆拓土之功,太大。

御座之上的雍治天子心情极佳的开口道:“非独朕一人之功。军机处运筹,兵部供应,齐驰指挥,前方将士用命,方才由此大胜。”

五军都督府右都督魏其候出列,奏道:“圣天子临朝,才有此大胜。天佑我皇周。臣奏请陛下,封赏齐驰、前方将士。”

前文说过,兵部在此时只是个后勤机构。掌管武官升迁、任命的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牛继宗已经率大军出征,征讨西域。现在五军都督府当家的,就是右都督魏其候。

即便是,齐驰是文臣,指挥军队,立下如此大功,魏其候一样要开口给将士们请功。再者,文臣和勋贵,不是不可以互换的嘛!

雍治天子哈哈一笑,道:“齐卿立此大功,朕何惜封赏?封齐驰为安南伯,令其酌情灭掉骠国。蕞尔小国!其余将士封赏,由五军都督府拟定、执行。”

云贵总督齐驰立下如此大功,天子封侯,满朝官员无人有异议。这是应当的。正所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西南数十州。请君且上凌烟阁,做个书生万户侯!

当即,便有谢大学士带头,满朝文武都是躬身行礼,道:“陛下圣明。”

雍治天子极其畅快的大笑几声。一连十几天和文官们较劲的憋屈一扫而过。

这时,以善于揣摩天子心意著称的光禄寺少卿袁壕出列,高声奏道:“臣闻四海升平,必是圣主当国。敌酋枭首,必有名臣。齐总督,国之名臣。世所公认。则陛下为圣主,臣等何敢再疑?”

这完完全全的是拍天子马屁的话。满朝君子,还没来得及劝谏,就有三名朝臣抢出班列,对天子歌功颂德。他们和袁壕是同一条线上的人。在朝廷这个江湖中,隶属于天子面前红人派。

雍治天子笑道:“卿等言过其实。当罚俸禄三月。”

户部尚书卫弘出列,道:“臣遵旨。”

袁壕几人笑呵呵的,并不以为意,不少人都骂这几个家伙无耻,不要脸。

雍治天子收敛笑意,朗声道:“贾政何在?”

位于勤政殿末端通政司方阵中的贾政出列,“臣在。”

雍治天子道:“贾卿为人端方正直,谦恭厚道,人品端方,风声清肃。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朕所深知。擢升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学道。”

之前,天子特简政老爹的是正五品的佥事,提督学道,现在就是官升两级,跳到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这是明显的报复行为。

雍治天子说完,环视众臣,“卿等刻有异议?”目光落在文官集团的领袖何大学士身上。

朝廷的领班军机大臣谢大学士并非科举出身,他是杂官,浊流出身,因深受当今天子信任,才升任到如今的位置。

何大学士心里叹口气,出列道:“臣无异议。”

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文官集团已经输了。再和天子硬抗,只会死的很难看。文官当国,这是一个长期斗争、妥协的过程。不是输一场,就要玩完了。

何大学士都说了没有异议,一众文臣自然没有意见。任命通过。

雍治天子骄矜的一笑,让身边的太监总管许彦宣读他的最新旨意,贬乙卯状元翁宗道为云南罗平州知州、贬庶吉士四人。再贬科道言官十二人。全部都是最近跳的比较厉害的文官。

锦衣卫指挥使毛鲲嘴角翘起来。名单,当然是他收集起来,呈送给天子的。

何大学士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整个文官集团遭受重创。这些人,都是文官集团的菁华。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都敢顶着天子的意愿玩命的!

而他低估了天子的心性。在他认输的情况下,天子痛下杀手,穷追不舍,将文官集团的中坚分子全部贬官。在这一刻,何大学士心中充满了苦涩。

被贬的官员纷纷出列,叩拜退出勤政殿中。气氛凄凉而悲壮。但没有一个人出声求饶,一个个的出列、退出。天地有正气,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翁宗道面无表情的走出翰林方阵,对天子叩拜之后,退出勤政殿。

刘大学士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禁不住在心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求仁得仁!总算天子如今爱惜羽毛,只是贬官流放,没有杀文臣。

接着,天子又宣布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补充了新的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人选是由谢大学士提供。

……

……

朝会结束,雍治皇帝一系列的手法,让朝臣们惊讶。毫无疑问,之前,略显颓势的谢大学士再次恢复领班军机大臣高高在上的地位,而何大学士遭受重创。

贾政喜气洋洋的和和北静王等人说话。而贾环沉默的跟着翰林院的同僚一起走出勤政殿,在午后的秋日中,回头看了一眼大臣络绎不绝走出的大殿。

心中充满了压抑!

没错,在这一波朝政风波中,他其实是大有收获。大姐姐贾元春成功刷的天子的好感。父亲贾政官升两级,出任科举强省福建的提学大宗师。舅舅王子腾,属于谢大学士一系,势力增长。

但是,贾环却高兴不起来。

这是一个很悲壮的时刻。文官集团与天子的冲突,以文官中敢于直言的正人君子被贬谪而告终。而这些有公心的人,日后若是执政,将是社稷、百姓之福。

任何一个团体之中,并非都是好人,都是参差不齐。文官集团之中,也并非都是政治家、良心官员。同样有政客(严嵩)、官僚、党棍(东林党)。

现在,敢于直言的正人君子都被贬谪了。

关于这场冲突,有不同的看法。从武勋的角度而言,不过是文官、士大夫们在争夺权力。现在是权力斗争失败。丝毫不值得同情。

从士林舆论、朝廷文臣中的声音来看,这是礼仪之争:其一,未闻有封兄嫂为贵妃者;其二,童生都不是的官员,怎么担任一省大宗师?

前明有“大礼议”,阻止嘉靖追封其父为皇帝。当年,明朝三大才子杨慎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今有周朝群臣前仆后继的弹劾、阻止。

这与邀名的言官上书骂皇帝,有着本质的区别。

从何大学士的角度,他限制皇权,以文官治国的政治理念遭受重创。

对贾环来说,他的心情有几层。作为一个现代人来说,皇帝册封兄嫂为贵妃,其实也就那样。儒家的三纲五常,他看的并不太重。骂当然可以骂几句,但作为底线,则不必要。

作为一个通过科举得到如今这样地位的人,他内心里反对贾政担任提学官。

而对于文官集团的政治理念,他是认同的。皇权,必须要限制。谁愿意生活在一个皇帝一怒,想杀谁就可以杀谁的时代?很恐怖的。

君主集权的巅峰,就是那个“相当奴才而不得,乌烟瘴气”的伪清。杀的文人都没骨头了,不敢说话了。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他内心,对于诸位君子的遭遇,充满了同情。

但是,以他的性格而言,就算事情没有涉及贾政,他同样不会出头上书骂皇帝。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这是一场意志上的较量。以雍治皇帝的性情,文官们,很难成功。

明知到没好结果,还去“作死”,这不是他的风格。

秋日之中,贾环沉默的随大流离开大明宫。但心中,有一些东西,在沉浮、思索。

第497章 余波、友人、小贾

大明宫、清夏斋中。喜气洋洋。贺喜声不断。贵妃的金册、印玺已经送到清夏斋中。

已经怀孕的杨妃含笑的倚坐在床榻上,一身暗青色的长衫遮住身形,风姿出众。下面,来自皇宫各妃嫔处的太监、宫女都送来贺喜的礼物。

杨贵妃微笑着道:“你们都去吧。谢你们的主子。”

昨日天子在朝堂中大胜,今天,她的贵妃册封就下来了。但是,天子为她贬谪那么多朝臣,她于心难安。她担不起这么多朝臣的怨恨。天子护不住她一辈子。

但,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

……

因为要准备午门献俘,雍治皇帝便从大明宫中搬回到皇宫里。这天下午,雍治皇帝轻车简从,带着身边的大太监许彦,悄然的来到宁寿宫中看望避居此地的太上皇。

太上皇已经年过七十,形容枯槁,坐在殿外的一处庭院里晒太阳。天子前来,他看都没看一眼。

被儿子武力政变赶下台,他心中岂能不恨?父子关系早就破裂。

雍治皇帝行了一礼,神情略有些得意,道:“父皇,前日齐弛在西南大胜,拓土千里。朕命其伺机灭骠国。另有五万大军出征西域,想来不日便会取胜。将西域诸国收入我朝版图之中。”

天子这是炫耀的意思了。

任何时候,能开疆拓土的帝王,都可以称的上是雄主。为后世帝王所仰慕。且在朝廷、天下,威信大增。

太上皇看了儿子一眼,冷哼一声,道:“国虽大,好战必亡。”

雍治皇帝嘿的笑了一声,敷衍的道:“朕记住了。”转身离开。他到这里来,不是来和父皇做辩论的,而是要告诉父皇,用事实告诉父皇,他这十几年来的执政成就,比他高,比他好。

他政变夺位,是对的!

……

……

贾府之中,气氛喜乐。政老爹已经拿到礼部的告身,定于八月二十日启程出发。

正五品到正四品,连升两级。要知道,到正四品,就可以穿绯袍官服。这是中高级官员的层级。

贾政已经向贾母说明情况。贾府上下,都在准备着贾政离开的事宜。贾府故旧、门生都上门贺喜。或者,有故旧想为子弟在贾政身边谋个差事。连日里,荣、宁两府里都招待着宾客吃酒。

贾环心中郁郁,将事情丢给贾蓉、贾琏、白师爷,八月十八日中午,应同年朱鸿飞的邀请,到正阳门大街的西江月茶楼听曲,吃酒。

西江月茶楼原本是林家的产业,后来给晋商吕承基趁林家受户部侍郎案子的牵连,低价买下来。

林芝韵极度讨厌吕承基就在此处:他是先和她兄长林心远假意结交,然后趁火打劫,低价大量吃入林家的资产。

如今,林心远在东庄镇的茶楼做的不错、生意红火,在妹妹的支持下重新将西江月茶楼买回来经营,主要以说书、大鼓、相声、唱曲等曲艺儿为主在,招徕生意。

当然,吕承基肯将茶楼卖回给林家,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贾环的因素,那就自有他自己知道。

此时已经八月中,中秋节都已经过去,秋天的阳光显得柔和,中午时,茶楼二楼雅间中,阳光透进来,十分舒适。贾环靠在椅子上,他和朱鸿飞的交情,不比矫情、拘束。

这次上书风波。贾环早给朱鸿飞等几名亲近的同年打了招呼,建议他们不要出风头。上书当然是要上的。这是立场问题,但是没有必要高调、出风头。枪打出头鸟。

朱鸿飞听了他的意见。至于是给贾环面子,还是真的听进去了,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朱鸿飞今天请贾环喝茶,未尝没有感谢的意思。科道是天子此次清洗的重点。他却躲过一劫。

楼下的曲声传来。朱鸿飞黑黒的,衣衫半旧,拿起茶杯喝茶,道:“贾兄,现在翁兆震被贬云南,你蛰伏。周玉绳春风得意,俨然我们今科士子的领袖。嘿,我呸!”

贾环摆摆手,道:“雁阳,不用给我脸上贴金。我的名声最近不大好,和臭豆腐差不多。至于,周玉绳,呵,谁又是傻子?”

朱鸿飞拍手一笑,“正是这个道理。”他早看出来周玉绳是个小人。

贾环点点头。今科的榜眼周慎行想要当领袖,是想多了。聪明人谁看不出来?要让别人佩服你,不是搞掉竞争对手就可以,而是要自己立身持正。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其实,今科士子领袖这种东西,贾环并不太看重。没什么用。一呼百应,是话语权,是权利。但是,在政治斗争中,真正有用的,还是利益编织的关系网。或者,是因为同一个目标走在一起的政治团队。比如,这次文官集团集体反对天子的意志。

他这样的原因名声跌落,其实日后可以补回来。毕竟前头有一个“孝”字在挡着。

聊了一会儿,贾环心中郁郁的心情要好了一些。朱鸿飞的性子还是嫉恶如仇。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身边的朋友都是些正人,而不是像周慎行那样的小人。

现在整个朝堂之中的情况,就是正人君子去了大半。但是,大环境如此,贾环亦无可奈何。

他内心之中,隐隐有些猜测,这可能一场朝政大风暴即将来临的先兆。权力在制衡的状态,才是最平稳的。各方相安无事,而现在朝中被贬了这么多朝臣,平衡已经被打破。他不知道,问题会出现在什么时候。

太阳渐渐的斜去。贾环站起来,道:“雁阳,朋友有通财之谊,你要是手头周转不开,可以开口。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千万不要去借官债。”

贾环这是很委婉的提醒了。官债只是小事。他要提醒的是:不要收黑钱,到时候身不由己。

御史,是有话语权的。朱鸿飞现在于下层来说,也是颇有权势的大人物。大把的商人、商人集团会奉承他,或者买他开口在朝堂中帮忙说话、发声。

很显然,贾环看得出来,他的用度有点不对劲。朱鸿飞讪讪的笑了一下,道:“有困难的时候,我会说的。”

贾环笑一笑,不再说这个话题,和朱鸿飞道别离开。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导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

……

十八日,朝廷沐休。大臣们休息,天子也休息。下午时分,雍治皇帝到凤藻宫中见元妃。

四周宫女、太监环视。雍治皇帝和贾元春在花园里漫步。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抱琴、陈太监高兴的肩膀都微微有些发抖。这是天子时隔多月,第一次来凤藻宫中。

雍治皇帝看看身边花容月貌的女子,问道:“元妃送礼给燕燕,为什么不亲自去大明宫中看她呢?”

他早前的三位贵妃,周贵妃不去大明宫他能理解。而贾贵妃竟然不去大明宫中争宠,这让他有些好奇,同时又有些微微的失落,他是九五之尊。

不得不说,皇帝,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

贾元春温和的笑一笑,道:“陛下,臣妾为杨姐姐高兴,也很羡慕。但若是人去了大明宫,彼时倒不方便她调养。”

这是一句“真话”。因为贾元春为贵妃,她要去大明宫,当时还是妃子的杨妃就必须得以贾元春为尊。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贵妃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但是,如果这样,天子会高兴吗?看看吴贵妃的待遇就知道。

雍治皇帝哈哈一笑,挽着身边光采照人的美人的玉手,道:“爱妃的弟弟很不错。朕要赏他一个好差事。”

哄的元春心情大好,语笑嫣然,美丽无端。雍治皇帝和贾元春愉快的闲聊说话时,外头的太监来报:“陛下,户部尚书卫弘、兵部尚书高国对求见。”

“让他们去西苑候着。朕一会就要去那里。”雍治皇帝本来是打算出宫去西苑的,到凤藻宫这里坐一坐,没想到元妃如此“有趣”、可人,他多留了一会,道:“爱妃要和朕一起去西苑吗?”

贾元春道:“臣妾就不打扰陛下处理国事。”

雍治皇帝笑一笑,心中满意至极。倒是有些后悔之前因为元妃的家事疏远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一个无情的女人,他还宠着干吗?

……

……

雍治皇帝摆驾西苑。吴王早早的南海的一处明轩中候着,等着天子过来鉴赏书画。

这时,天子进来,吴王忙行礼,“臣弟见过陛下。”

雍治皇帝摆摆手,招呼吴王坐下来喝茶,笑道:“叫皇弟今天过来,倒是有办法解决皇弟世子的教育问题。本朝的贾探花给你的世子当老师如何?小贾还是很不错的。”

小贾当然很不错,所有的人都在骂皇帝,他没有骂啊!锦衣卫的监控显示,他在私下里都没有骂。这一点,让大获全胜的雍治皇帝心里很舒服。

当然,贾环在私下里骂没有骂,锦衣卫哪里知道?贾府里的暗桩早被清了。再派过去的,根本接近不了贾府核心区域。但是,锦衣卫有脸对外说吗?

吴王笑道:“陛下说好,那一定就是极好的。我听过贾探花的事,他在家里搞族学,办的非常不错,远近闻名。京西闻道书院,他亦贡献了很多良策。”

雍治皇帝微笑着点点头,让户部尚书卫弘、兵部尚书高国对进来。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高国对代表武臣和卫弘打官司,要封赏的银钱、绢匹。这是天子在勤政殿上金口玉言。但是卫弘一口咬定,国库没钱,最多出5万两银子。事情闹到天子面前来。

雍治皇帝皱皱眉,但他知道卫弘是能臣,并不苛责。因为,朝廷正在对西域用兵,这是耗费钱粮的大户。问高国对,“高卿,还差多少缺额?”

高国对道:“回陛下,按照齐总督报上来的军功,封赏前方将士,还需要30万两。”

雍治皇帝就是一笑,挥挥手,道:“这差多少?从朕的内帑出吧。”天子的金花银,一年有100万两。

高国对欲言又止,看看吴王。吴王也是欲言又止。吴王是内务府总管,管着皇帝的内帑使用。

雍治皇帝的笑容慢慢的淡了,沉着脸,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吴王和高国对都跪下来。吴王艰涩的道:“陛下,前者甄家所欠内库两百万两白银,而今还没有上交。本来是规定分数年还清。现在只交了5万两上来。”

雍治皇帝眼神骤然的冷下来。

第498章 贾府家宴

甄家的家主甄应嘉于雍治十一年被调离金陵,卸任内务府江南织造郎中一职,“升任”广东布政司右布政使。自此江南第一世家,烟消云散。

而内务府相当于秦汉的少府,是天子的私库。甄家因为接驾,在江南织造任上亏空两百万两白银,实际上是欠天子的钱。

因为甄家的大姑娘是太子妃。甄家老封君与太上皇关系密切。天子还是给甄家留了面子。当时在追查、清欠的大背景下,只是将甄应嘉调离,命令甄家分期还款。

雍治天子还惦记着甄家每年贩运私盐数十万两银子的收入。肯定可以还清欠款。但,到如今已经有两年的时间,甄家欠天子的内帑的钱还没有还。

这是几个意思?

雍治皇帝如何能不怒?

“查!”

……

……

天子罢甄应嘉的官职,查抄甄家的命令很快就传到军机处,继而传变整个朝堂、京师。

国库因供应西征大军,没有多余的余力去奖赏西南开疆拓土的将士。天子的内帑,却因为甄家还差200万两白银,刨除各种支出,其实没剩多少。天子收入高,花销也大。

现在,差不多就等着抄甄家的家产来弥补窟窿。

第二天上午,锦衣卫缇骑带着圣旨,出京城,南下金陵。要论抄家,锦衣卫才是个中好手。不少人仿佛看见前明时、国朝初年的特务统治时期:缇骑四出!

整个朝堂十分安静,对此没有异议。不久前,敢于直言,维护道统、规矩、礼法的硬骨头的正人君子、言官们都被清扫一空。现在,谁会为甄家冒头说话?

接圣旨的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经纬。他将作为明面上的抄家负责人。

……

……

甄家与贾家是世交,虽然现在已经切割,但甄家被抄家,还是引起贾家的关注、讨论。

十九日的傍晚,贾母在府中设宴,为贾政践行。明天,政老爹就将启程,前往福州,担任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学大宗师。简称提学副使。正四品。

贾母上房,花厅中摆了五桌酒。小儿手臂般的粗的蜡烛点了数排,长长的木架子,将花厅中照的灯火通明。

座中陈设,名贵异常。尽显贾府百年世族的富贵风流之韵。贾母又将她最喜欢、珍贵的一副“惠纹”璎珞,共十六扇摆开,可见她心中之欢喜。

贾母居东而坐,坐在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榻上的一头设有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

奢华之处,可见一斑。

上面一席是薛姨妈,她算是府中的客人。贾母在榻前再设一席,算是她的位置,让宝玉、湘云、黛玉坐了。宝钗现在是贾府的媳妇,不坐这里。

下面是邢夫人、王夫人一桌。再往下是尤氏,李纨,凤姐、宝钗一桌。西边则是贾府三艳: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一桌。外头廊下,贾政、贾环、贾琏、贾琮、贾兰、贾芸一桌。贾蓉、贾蔷、贾琼,贾琛,贾璘、贾菖,贾菱,贾菌一桌。

贾赦在酒席开始之后,略微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

贾母也知道他在这里,彼此不自在,便由得他去。这种场合确实难为贾赦。他母亲不喜欢他,他看他弟弟不爽。结果,他侄儿他惹不起。任谁坐在这样的场合中吃酒,都会不爽。

贾母带上老花镜,歪在短榻上,让鸳鸯拿着美人拳帮她捶腿,吩咐丫鬟将她面前的几样菜赐给外头的贾政,感叹道:“我家有如此场面,是天恩浩荡(元妃)。又点了政儿做学政。说起来,甄家老太太,我有许多年没有见了。唉……”

邢夫人、王夫人等女眷一起劝贾母。外头的事,贾政被卷进去,府内自然是有耳闻。

这边,宝玉只顾着和黛玉说话,殷勤着,把史湘云晾在一边。只是,史湘云看着黛玉不怎么搭理宝玉的样子,差点笑起来。

史湘云前些时候八月中秋前,给史家接回去住了一段时间,这两天又给贾母接来小住。

起因是那日史家打发来接,湘云住在贾母处,往园子里来向宝玉辞行。随后,黛玉来送。接着,宝钗赶来。青年姐妹,感情正好,离别之时,缱绻难舍。

史湘云眼泪汪汪的,只是因为家里人在,不敢表现的太委屈。宝钗内心里明白:若是她家里人会去告诉她婶娘,等湘云回去只怕要受气,因而,催湘云赶紧走。

众人送到二门外,史湘云拦住,不要大家送,悄悄的对宝玉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这句话,当真是听者心酸、闻者流泪。

宝钗回来,给贾环说起这个话题,感叹湘云的遭遇,在史家做不得主,做针线活要做到三更天(凌晨一点)。异常的苦。贾环当即没说什么,安慰了娇妻几句。过中秋,就打发人去史府,以贾母的名义将史湘云再接来小住。

以他如今在四大家族内的地位,史家两个空头侯爵,敢不给面子么?环三爷的面子,比史家多一个“做针线活的人工”要重。

贾母只是感叹甄家的遭遇,富贵无常,京城烟云。给儿媳妇、孙媳妇们一劝就收住了,这个话题本来就不能深谈,前些日子家里还清出过皇家密探:锦衣卫。很吓人的。

贾母道:“还是环哥儿稳。琥珀,把这个鲟鳇鱼给环哥儿送去。他喜欢吃这个。”

前段时间,贾政差点给舆论骂死。贾府上下都急的上火,结果是贾环稳着,告诫众人:谁都不许乱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现在贾政官升两级。

这时,贾政进来,身边带着贾环,贾环给贾政斟酒。贾政跪在地上给贾母敬酒。搞得贾环很郁闷,政老爹跪着,他难道能站着不成?他是很不喜欢跪人的。贾政一跪,满屋子人除了贾母都站起来。

贾政即将远行,此时情绪激荡,声音有些哽咽,道:“儿子给母亲敬酒。祝母亲身体康健。儿子远行,不在母亲跟前侍奉,望母亲保重身体。勿以琐事为念,不要操劳、思虑。外头大事,有环哥儿在,不会出问题。”

贾母也是感慨的紧,喝了酒,道:“不想你有今日的成就。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不要看不起正四品的提学副使。贾政的年纪明显还没有到线,一任清贵的提学官之后,肯定还要往上升。从三品,就是一省之参政,雅称大参,出镇数府之地。

正三品,那就是六部侍郎。可称为高官了。官场人生,做到侍郎致仕,谁都不能说此人的官场生涯是失败的。相当荣耀。

一时间,母慈子孝。场面感人。

贾环对此兴趣乏乏,与斜对面的黛玉四目对视。

黛玉轻轻的抿嘴,嫣然一笑,悄然的别过头去,美眸之中,波光潋滟,妩媚无端。在人前呢。不过,她心里为环哥感到高兴。府中,都知道、认可,他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这一幕,宝玉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林妹妹何时对他这么笑过?只感觉心都碎了,愣愣的站在原地。

……

……

贾府夜宴结束之后,各自散去。府内的场面,自是有王熙凤收拾。王凤姐干的其实是“辛苦活”。

夜色如墨。笼罩在天地间。晴雯、莺儿两人挑着戳灯,走在前面。贾环、宝钗并肩走在甬道上。香菱、如意两个走在身侧。

香菱穿着褐色的披风,精致美丽的少女,她还是有点呆呆的,问道:“三爷,怎么天子还缺钱使用?”刚才在夜宴上,提起甄家被抄的缘故。

皇帝要奖赏将士,却发现自己内帑没钱。原因是甄家欠钱不还,搞出一个大窟窿。

贾环莞尔一笑,大有深意的道:“天子永远都缺钱用。”

这种政治权谋的话,几个少女是听不懂的。宝钗微微一笑,她略微懂一些,知道自己夫君话里的意思。

看着香菱呆呆的,似懂非懂,贾环心情愉悦的一笑。不要去关去天子的私库里有没有钱。你一年给两百万两的金花银,天子能花的出去,给五百万一年,他照样能花出去。

其实,更应该关注的是国库里的钱粮。周朝,连同时支撑两线作战的经济实力都没有啊!这是很令人担忧的。当年,明朝张居正变法,执政十年,留下一个强盛的国家。府库充盈。这支撑了后来的万历三大征!

由此推测,现在国库的情况,只怕要类比万历中后期的情况了。宁周王朝,正沐浴在盛世、太平、强大的余晖之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

第二天,八月二十日,贾政起程。贾环率贾府子弟相送至城东。政老爹一样的先走京杭大运河至南方。同行者有小妾赵姨娘、心腹白师爷、长随李十儿,门客詹光、胡斯来等十几人。

与此同时,京城内城,吴王府中。吴王正在和幕僚师谊在一处小厅中商议聘请贾环为世子宁澄的老师的事。

天子吩咐,谁敢不从?雍治皇帝携西南大胜的余威,在朝廷,百姓中威信大增。

秋高气爽,小厅中干燥,舒适。

吴王一身蓝色家具常服,感叹道:“天子推荐贾探花为世子之师,师先生以为,本王要以何种方式请他来。”

贾环怎么回事,前因后果,他都是了解的。他和潭柘寺的智尘大师私交不错。智尘大师与贾环相交莫逆。别看天子夸的很好听:小贾很不错。

但其实,内心之中对贾环依旧是很不信任。给世子做老师,日后能做什么呢?大概,汉朝才华横溢的才子贾谊就是他的模板。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第499章 即将败露

师谊,字巨源,三十多岁,监生出身。有一把很漂亮的胡须,容貌英俊。他与闻道书院的院长叶鸿云私交极好,他对闻道书院最杰出的弟子贾环自是很有了解,见吴王问,便道:“王爷,不若学生去贾府请他过来。”

现在的情况,天子要压贾环的前程。名满天下的贾探花,其实没什么前途。无需大张旗鼓。

吴王想了想,道:“还是我亲自去拜访一趟吧。若是给他拒绝,我在天子面前也好交代。”从内心里来说,吴王并不觉得贾环可以教导、纠正他那个顽劣的儿子。

真名士,自风流。但凡名士,都是有脾气的人。他派幕僚去请,未必请的来。亲自去一趟,免得日后天子问起来怪罪。

吴王下了决定,师谊不再多说,下去准备拜师的礼物。

……

……

天子下令罢黜甄应嘉的职位,查抄甄家,京城之中,整体反应极其的淡然。

除了贾府众人感叹了一回,基本没什么人关注。毕竟,曾经的江南第一世家在雍治十一年就已经烟消云散。两年过去,京中的权势人物们,和甄家的来往就很淡了。

甄家在京城中的实力就剩下:太子妃甄大姑娘,九皇子梁王的正妻梁王妃甄二姑娘。

在官场实力收缩的情况下,甄家在京城中的各种产业产值大幅萎缩。一年下来,各种生意、铺子的利润,已经不足五千两银子。

在京城整体反应平淡之下,却有一个人感到极其的害怕、惶恐。八月二十日的下午,宁溥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内书房中,几乎后悔的想要哭出来。

宁溥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子。今年24岁。在13年前,11岁时,雍治天子政变夺位登基后,就被册封为太子。嫡长子的身份,令他无可争议。

而这样顺风顺水的经历,造就的是他并不算坚强的意志。甄家的私盐利润,每年五十万两白银。宁溥除去各处的开销,太子各处的开销有赏赐、结交、花销、礼节往来等。还有相当一部分投到了上十二卫、京营十二团营中。

上十二卫,又称天子亲军,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就是上十二卫之一。另有旗手卫、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虎贲卫等。

京城内外的军事力量,主要分为三大块。第一,京营十二营。这是精锐禁军。第二,上十二卫,除开锦衣卫、旗手卫等卫之外,驻扎在皇城各处,拱卫皇城安全。

第三,殿前侍卫。共三千人,负责天子身边的安全。中央警卫局。

雍治皇帝当年政变,就是亲率京营中几营,勾连金吾卫、羽林卫,杀入皇城中,先干掉太子,再兵逼乾清宫。迫使其父下诏退位。

雍治皇帝正当盛年。今年四十三岁。宁溥并没有政变夺位的想法。他是太子,只需要等着继位就可以。这只是做一个准备而已。防的是他的两个兄弟:晋王、楚王。

良好的皇家教育让他明白,军权才是日后顺利登基的关键。任何一个皇帝绝对不会允许儿子们沾染军权。所以,他做的比较隐蔽,慢慢来。毕竟,他父亲正当盛年,压的住各个皇子。

然而,现在,这件要命的事情有可能随着甄家被查抄而暴露。每年五十万两的白银流入东宫,天子只要智商正常,都会去查太子,看他怎么花的钱。

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甄家销毁了所有的银两来往记录。

但,其实他心中很清楚,若是甄家的资产弥补不了200万两白银的窟窿,他父皇必然会让锦衣卫调查原因。而,这都是那个该死的贾家庶子造成的。

一切,都要从贾环和郑盐商的恩怨说起。若是郑家没有被淮扬巡抚沙胜抄家,何至于会到这一步?如果,甄家不是因为接待太上皇四次南巡,亏空过多,何至于会到这一步?

一切的一切!

然而,这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

……

宁溥在书房里惶然时,书房外头响起侍奉他多年的李老太监的声音,“咚咚”,“殿下,傅先生来了,到今天讲经的时间了。”

“知道了。”宁溥答应一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情绪,走出书房,带着李太监出了寝宫,到东宫前面的偏殿中听大儒傅伯龙讲经义。

偏殿不大,陈设着书桌、案几。八月下旬的秋日透进来,微微有些凉意了。

宁溥在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冷颤,和大儒傅伯龙相互见礼。

傅伯龙将近七十岁,身材高大,长须花白。穿着灰色的长袍。他一眼就看出宁溥心不在焉。作为大儒,他对教学还是有一套的,当即没有立即开始讲课,而是和蔼的问询道:“殿下若是有难事,可以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宁溥苦涩的一笑,这种事他怎么给老师说?岔开话题,道:“不知道傅先生和方望的论战如何了?”

傅伯龙和方望在文坛上还在就文言文、白话文,文风取向、文学奖等事,大打擂台。

傅伯龙哂笑道:“老夫何惧方凤九?”

宁溥轻轻的点头。

……

……

太子在上课时,太子妃甄大姑娘坐着轿子前往德胜门左近的梁王府探望妹妹。

皇子成年之后,给予封号(亲王),搬出皇宫,居住在京师内城中。内务府给银二十万两安置。九皇子并非雍治天子的嫡子。因王妃的缘故,与天子交好。

梁王府修的美轮美奂,太子妃甄静儿到来,梁王府中门大开。很快就给引入内府中。梁王妃甄舒儿出来相见。屏退左右后,房间中再无她人。姐妹两抱头痛哭。

于此时的女子而言,出嫁从夫。但是,老父被罢官,甄家被天子下旨查抄,家中祖母、姐妹、兄弟,不知道是何种惶然,何等凄惨。想起来,如何不是悲从心来?

甄舒儿泪眼婆娑的道:“大姐姐,事情还有转机吗?”梁王的份量是不够的。太子或许能劝得天子回心转意。

甄静儿抿一抿嘴,摇摇头,道:“妹妹,你府里要转移一些银两留给世子、郡王们日后使用。”太子做了什么事,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甄家被抄家,那些事很大的概率会被曝光。

甄舒儿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姐姐,半晌说不出话来。甄家被查封,关梁王府什么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可能牵连到太子。而她作为太子妃的妹妹,则会受到牵连。

甄静儿安排道:“东西,可以送到贾府保存。我这里也有些东西要你帮忙寄存。东宫之中,人多眼杂。”

甄舒儿迟疑的道:“大姐姐,贾府可靠吗?”

甄静儿叹道:“祖宗们一百多年的交情,不能说不认就不了罢。只是寄存一段时间。再者,我们除了贾府,也没有更亲近的交情了。”

甄舒儿咬牙,点点头。

第500章 风急天高

太子妃来访后离开,夜色渐渐的在空气中铺陈开来。八月金秋,白昼越来越短。梁王府中的气氛,在悄然之间变得凝重、肃然。似乎从梁王妃眼角没有擦干的眼泪开始,又似乎从晚饭前,一贯性情温和的梁王妃忽而发怒,将一时不慎倒茶洒了的宫女令拉下去打板子开始。府中的太监、宫女、下人们战战兢兢。

夜渐深,京城内城北,德胜门附近,坊间、街道、屋舍蔓延开。华灯初上,再到灯火点点,于此时,灯火慢慢的少了。

梁王在王府中各处一连串的通报、请安问好声中,回到正房处。梁王妃甄舒儿带着丫鬟迎着丈夫。

甄家被抄,她心中的哀伤,又可能因甄家牵连太子,继而因为她是太子妃的妹妹牵连到梁王府,这些细微的情绪,她又如何在丈夫面前提起?

“王爷可吃过了?”

“吃了。陪着大兄外出饮酒了。”

“大姐姐今天过来了。”

“嗯,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就是姐妹过来说话。”

皇九子梁王宁淮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小太子宁溥六岁。生的俊眉星目,穿着亲王袍服。嘴上留着绒绒的胡须。他与王妃已有一子,另有一子一女。

皇家精英教育教出来的皇子。但,他身上的气质,并没有知识、阅历或者生活的沉淀感。

宁淮略有些酒意,说话、呼吸间有酒味冲出来,在卧室里由宫女们帮换着衣服,和自己的王妃随意的说话。其实,在听到太子妃今天过来时,他心跳块了些。

夫妻俩说着话,上床,慢慢的睡去。

梁王妃甄舒儿对太子和丈夫的事并不大了解。她的推测只是大概的轮廓。事实上,梁王与太子的关系,比普通的连襟,要密切的多。梁王今天陪着太子外出皇城饮酒,私下里,太子还见了一个人:蔡农吉。他是太子手下的死士头领。

大兄的意思是:让蔡农吉带人去金陵打听消息,看看账本是否被锦衣卫抄到,伺机销毁。

但是,对此时严峻的形式,这怎么够?

梁王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但,此时,全无睡意。各种负面情绪营造与暗夜交融,他如何睡的着?

阴云如山。

……

……

贾环只向方宗师、曾学士请了一天假在家里,送贾政启程去福建。他的仕途生涯依旧是清闲无比。

二十一日早晨,贾环在娇妻美妾的服侍下穿好衣服,一起吃早餐。丰盛的早餐后,宝钗相送。

贾环笑一笑,回身拥着她,道:“我去衙门里了。姐姐可将芸哥儿送来的白海棠带到园子里去与姐妹们赏玩。”

翰林院的上班时间是早七晚五。现在雍治皇帝住在紫禁城中,逢三六九还要常朝。而常朝时,出门还要更早,时常凌晨三四点就得出发。作为一名老油条,贾环除了常朝不迟到外,在翰林院内,基本是迟到早退。

至于处罚,给御史弹劾,从六品的翰林修撰那点俸禄,他没放在心上。

宝钗雪白的俏脸上顿时飞起一抹妍丽的红霞,美丽无端。无奈、娇羞、甜蜜的娇嗔贾环一眼,道:“我知道呢。”她有些无奈。丫鬟们都在呢!心中呢,当然如饮蜜汁。

晴雯、如意、香菱、莺儿、彩霞五个都是忍着笑,各自笑吟吟的别开眼睛。三爷和奶奶哟。

贾芸昨天下午送了两盆白海棠来。贾环就是一笑,留下来,让宝钗带进大观园里去赏玩。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这是红楼原书中的一个高潮。在“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中写诗,尽显文章华采,美人神韵。可惜他不能在场见证。

贾环现在的心思,不在贾府的后院、大观园中。在文官集团劝谏天子失败被清洗后,他已经预感到政治风暴就要来了。而甄家被查抄,则是信号枪响。

他确定,接下来就是废太子。他执掌贾府后的第一战。决定着贾府的兴衰、成败的时刻来了。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他哪里敢将心思放在嬉戏宴游之乐上?

从他当前掌握的资料、信息来看,贾府现在可不会如红楼原书中和太子有牵扯。这场风暴,在开局阶段,贾府必定可以旁观,但随后,则必然会被这场风波卷入。因为贾府是一流的武勋世家。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要做的是,如何在这场大的政治风暴,避开暗流,捞取好处,带领贾家前行。

……

……

贾环从后院里出来,贾琏已经在外面客厅里等了有一会。贾琏一身蓝色的长衫,贵公子装扮。琏二爷如今不差钱。笑着请示道:“环兄弟,明日吴王要来府上拜访,府里要怎么个章程?”

昨天下午,吴王派秋长史来荣国府投贴,约定明天来拜访贾环。吴王虽说是皇室远支,但深受雍治天子信任,现以亲王爵领内务府总管(正二品)。

这样的一位亲王要来访,贾府上下与有荣焉。四王八公,封的是郡王、国公。同时,也开始准备,唯恐失礼。

甄家被抄家的风波,在贾府之中,引起的不过是一番谈资,然后继续歌舞升平、荣养。丝毫不受影响。

贾环微笑着往前走,道:“琏二哥何必担心?照旧例就可以了。你和林之孝商量着办。”

贾琏无奈地笑道,“好吧。”陪着贾环走到望月居门外,送他离开。

勋贵世家,对皇权很畏惧。所以,琏二爷很有些紧张,来找贾环要信心。而贾环身为文官,翰苑清流,一个管着内务府的亲王,还不足以让他如履薄冰。正常对待即可。

……

……

二十二上午,天下着小雨。秋意阵阵。吴王的马车抵达荣国府门口。贾赦、贾环带着贾家子弟迎着。

吴王自中门而入,到荣国府的正房荣禧堂中。饮茶片刻后,吴王就笑,“我今日来贵府,是有事和贾探花相商。”说着,一看左右。

陪客的贾赦、贾琏和吴王府中的几人立即会意一起退出去。屋中就剩下贾环、吴王、师谊三人。

吴王是一名近四十岁的中年人,穿着锦袍、便服,显得很低调、温和。容貌相当的帅气。一百多年改良下来,皇室的基因,想不帅都难。这是美女资源决定的。

吴王向上微微拱手,道:“因犬子顽劣,天子向我推荐贾探花为犬子之师。本王厚颜来此相请,万望贾探花不要推辞。”

吴王能得雍治天子看重,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不会威胁到皇位,还因为他的能力在皇室中比较出众。吴王这几句话,很讲究,把情况都给说明:这是天子定的事。

贾环手里拿着茶碗,微微一笑,拒绝道:“在下才疏学浅,恐有负王爷重托。实在不敢答应。天子面前,在下会上疏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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