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麦田里有股黝黑的烟雾冲天而起。
看着那黝黑如墨的烟雾,亚丹的神情变得有些扭曲,那地方在烧什么,一目了然。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无罪的人给杀掉呢?那些无辜的人难道就不是被庇护的人民了么?
亚丹咬着牙,嘴唇被咬破了皮也浑然不觉,他心里大概有个答案,只是太过残酷以至于他不肯承认罢了。
但事到如今,再怎么否认亚丹也不得不承认,早年亲密无间的兄弟俩已经彻底分道扬镳。
对于索姆努斯来说,那些感染了病症的人民已经算不上人类了吧,而自己这个一直忤逆他的兄长也已经被视为了“怪物的同伙”了吧。
所以,索姆努斯才会如此决绝,毫不留情地派人来追捕自己。
昨天只是在路过的小镇里借宿了一夜,小镇里没有患病者,索姆努斯应该不会将注意力放在这里了吧,抱着这样的想法,亚丹放松了警惕。
但是事实证明亚丹还是太天真了,他完全低估了自己在索姆努斯心中的重要性,如果再迟一点的话,就会被逼近镇上的军队发现,到时候绝对会被当场逮捕的吧。
幸好镇上的村民们心存善意,在他们的指引下,亚丹成功脱身,逃进了近处的森林之中。
在黑暗的林子中亚丹只能狼狈地逃窜,最终无力奔走只能躲进狭小的树洞中,却也正好瞒过了追兵。
日出之时,四周终于寂静下来,远方传来收兵的号角声。
然而亚丹蹲在原地,一时竞无力起身,身体各处传来疲惫的信号,估摸是最近不停为重症患者医治的缘故。
在这片大地上蔓延的这种疾病是由异物侵入人体体内引起的,随着病症逐渐加重,患者们会渐渐丧失理智和自我,被异化为恐怖的怪物,人们将其称为“使骸”。
而亚丹的治疗方法,就是将病症的元凶,让人们变成使骸的异物从患者的体内转移到自己的体内。
当异物被祛除之后,患者就能从迷失中回复,取回自己的仪式,黝黑恐怖的皮肤,冒出黑色瘴气的身体,这些都能恢复原状。
正因为是利用这种手段进行治疗,将异物收入自己的体内,亚丹比谁都更清楚这种疾病的情况。
从使骸化的患者体内吸收异物的能力,以及将异物收纳进体内却不丧失自我意识的身体,这些都是神明赐予亚丹的。
然而,神明只赐予了他吸收异物的能力,却没有赋予他化解体内异物的力量。
于是,每次拯救完患者,亚丹便不得不承担起他们的痛苦和折磨。
最初只是朦朦胧胧的懈怠感,但渐渐的,身体上开始出现不舒服的甘薯,最终演变成清晰的痛苦。
随着吸收的异物越来越多,要压制起体内的痛苦和异动也愈发地困难。
疾病的元凶仿佛要咬开身上的皮肤钻出来一样,那些异物在体内横冲直撞,似乎有着生命一样。
比起疾病,这些异物更像是一种寄生虫。
现在还勉强压制住体内的异物,但是如果在吸收更多的异物的话,这具身体最终还能撑多久?
亚丹无从得知。
“凭你孤身一人又能办得到什么呢?”
记忆中索姆努斯那令人生厌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边传来,那轻蔑的语气中充满着傲慢。
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灵的疲倦一同袭来,亚丹咬紧了牙关。
孤身一人,我当然知道,这幅身体还能支持我吸收多少异物呢?
在这逐渐变得残酷的痛苦折磨下,我还能坚持多久?
没人知道答案。
“兄长,仅仅靠你一个人又能拯救多少人呢?为了控制局势,那些使骸已经没有拯救的必要了,到处都是使骸的话,你看,杀掉不就好了吗?”
亚丹向麦田那个方向又望了一眼,那些使骸化之后被杀掉的人民燃烧而飘扬的黑色烟柱依旧耸立在蓝天之下。
那些无辜而悲惨的人民,惨遭虐杀后尸骨无存,只能化作灰烬飘散在风中。
亚丹强忍着不适,别过头努力起身向远方走去。
身为王,不应该肆意剥夺无辜之人的生命,索姆努斯,我不会容许这种事持续下去的!
得赶快,去到下一个地方,那些人民还能被救回来的。
但是,被使骸之力侵蚀的身体却无法听从自己的指挥,踏出去的脚开始不听使唤,连手都开始无法挥动。
亚丹的身体倒在了潮湿的泥土之上,心怀民众的王呼吸变得急促,皮肤下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和瘙痒,似乎有着细小的虫子在钻来钻去一样。
不久,亚丹的眼前便染透了和使骸一样的颜色……
……
……
……
“不能进去,索姆努斯大人!”
索姆努斯沉默着推开拦路的侍女,打开了神殿的大门。
“索姆努斯大人!艾拉大人不见任何……”
将缠着不放的手一把甩开,索姆努斯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呵,我当然知道艾拉不会见人,在这座神殿之中,身为神巫的她正在倾听着属于神灵的旨意。
在如今这个时代,各个领主拥立切拉姆家为盟主的呼声日渐高涨,而众神似乎也要在切拉姆家族中选定一位王者,作为领导众人的君主,建立起这世界上最初的王国。
而作为候选人的,只有两位,偏偏艾拉作为了裁判。”
索姆努斯内心中的想法如浪潮般翻涌不定,面无表情的王子推开侍女,反手将大门关闭。
“索姆努斯大人!不要!”
侍女悲鸣的呼喊也随这索姆努斯的动作被阻挡在门外。
正跪拜在神像之前祈祷的艾拉听见动静,回头望向一脸平淡的索姆努斯,震惊和疑惑的神情参半。
“我有事情想要请教您,神巫阁下。”
艾拉碧蓝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怀疑,然而索姆努斯却并不在意,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请问众神有什么旨意?”
神巫没有回答,冰冷地注视着擅闯神殿的王子。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索姆努斯上前一步,继续问道:“那么,水晶有什么旨意么?”
“水晶没有自己的意志。”
神巫的眼神依旧冰冷。
索姆努斯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喜,他死死地盯着艾拉的眼睛,郑重地问道:“我直接问好了,神谕是什么?”
“……”
艾拉犹豫良久,才开口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索姆努斯直直地迎上艾拉仿佛能看透灵魂的视线,毫无逃避的意思。
“再过不久我就是你的小叔子了,嫂子,这还不足以获取你的信任吗?”
“兄长如今下落不明,我也想早点找到他。”
索姆努斯的目光坦荡,他说的没错,他由衷地想要找到自己那不听话的兄长,然后在他面前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
艾拉的目光变得动摇起来,但这还不够。
“我身为传达众神神谕的神巫……”
艾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索姆努斯已经明白了她未尽的意味——作为传达神谕的神巫,是负责沟通众神的使者,则能随便将神谕泄露给他人。
“嫂子,我当然知晓这一点,我也绝不会愚蠢到未被神明的旨意,只是……”
索姆努斯停顿半晌,似乎在犹豫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说道:“只是,兄长现在行踪不明,而且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家族的不信任,如今就算神明下达了旨意,也无法传达给他,我相信身为神巫的你也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吧。”
艾拉锋锐如剑的目光愈发动摇,不难想象身为神巫的她也一定日夜思念着那个最爱的人,而这也是索姆努斯选择摊牌的原因。
“我想让兄长回来。”索姆努斯的目光坚定。
“索姆努斯,……”
“如果我派去的使者能带去神谕,兄长一定会相信的,他绝对会看在你的份上回到我们的身边。”
艾拉的目光低垂,不久便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
“您醒了吗?”
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亚丹昏昏沉沉睁开了眼。
虽然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脑袋里还是昏沉着的,眼前的场景有些眼熟,但又有些陌生。
年轻的女孩子一脸担心地探过头来。
亚丹想起来了,自己曾在几天前,在这里治疗过这个女孩,她当时就在这个屋子里被捆住了手脚,像野兽一样在低声咆哮……
“可吓死我了,还好您没事……”
女孩担忧地絮絮叨叨,和父亲一起去往镇上的小路上,看见亚丹大人倒在了地上,似乎是从那群凶神恶煞的追兵手里逃出来后藏到了森林中,但又因为不认识路在靠近村子的路上昏倒了。
“是你们……救了我吗?”
“救命什么的可不敢说,只是用板车把您拉到了家里而已,对不起亚丹大人,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女孩缩了缩肩膀,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似乎很健康的样子。
在几天前刚治愈的时候,她的脸还是青白色。
亚丹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她的双亲看到女儿取回理智时泪流满面,喜形于色。
这些对亚丹来说就是最好不过的报答,只要能看到这样由衷幸福的神情,身受使骸之苦也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非常感谢。”
“哪里的话,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女孩嘴角泛起喜悦腼腆的微笑。
亚丹又一次发自心底觉得,自己非拯救这些受苦的人民不可,这就是自己的使命。
但是刚一想站起身来,便觉得天旋地转。
“不行,亚丹大人您的身体还没好,您必须好好休息一下!”
“不,因病所苦的人们还等着……”
“您的身体撑不住的!”
“撑不住我也要去,我的人民需要我去拯救!”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女孩的双亲急急闯入房内。
从他们慌张的神情看来,亚丹心知这次事态非同小可.
“请您快逃!”
“那些士兵找到这里来了。”
果然来了。
亚丹摇晃着身子竭力站起来。
这条命是没什么可惜,但自己死掉的话,就再没有人可以拯救那些无辜的人民了。
麦田里的那股黑烟还历历在目,亚丹心里很是悲哀。
女孩从亚丹身旁穿过,冲了出去。
“你们要干什么?”
对包围屋子的军队毫无惧意,女孩张开双手拦住了门口。
从她小小的背影中,能感受到一种一夫当关的气魄。
亚丹把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示意她躲进屋子。
明明长相完全没有相似点,却让亚丹突然想起了艾拉。
那一天二人共同许下誓言,要一起拯救为病所苦的人民。
只要有艾拉在,无论多么困难的道路,两人坚信自己都能继续走下去。
“亚丹大人?”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亚丹不希望再继续给这个家庭添麻烦了,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再次遭受苦难。
索姆努斯总是讽刺我太过伪善,但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生活在这片蓝天下的权利,他们不在乎,我在乎。
“但是……”
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很想保护自己,但亚丹还是摇头拒绝了:“不用了,真的很感谢你们,由衷地。”
熟悉的纹章印染在旗上,连盔甲上也有相同的印记,看来确实是切拉姆家的士兵,以前还真没想过自己家族的士兵会将枪尖对准自己。
也不知道索姆努斯下达的究竟是什么指令?就地处决还是生擒?
然而他们的举动表明,都不是。
“恭迎切拉姆家嫡子,亚丹·路西斯·切拉姆大人!”
眼前这幅光景令人难以置信,曾在黑森林里来回追逐自己的士兵们,一起跪在了面前。
“昨夜,神谕已经下达了,您就是我们的王。”
围在周边的村民们远远听见这宣告,一齐欢呼了起来。